2255年,清晨六点半,青云一中操场。
天刚亮,晨雾未散,薄得像一层纱披在塑胶跑道上。草叶尖儿挂着露水,沉甸甸地弯着腰,偶尔有风掠过,便簌簌滚落,在鞋边洇开一圈微湿的印子。空气清冽,带着点泥土和铁栏杆锈迹混合的气息。远处教学楼还沉在半明半暗里,只有几扇窗户透出光,像是尚未睁开的眼睛。
陈默站在高一(3)班队伍最前头,背着手,站姿笔直,像一棵扎根多年的树。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运动服,胸前“中华有灵”四个字已经有些褪色,边缘泛白,但依旧清晰。这是三年前学校统一发的教师款,他一直没换——旧衣服贴身,也安心。
他肤色是常年户外带操晒出来的麦色,手臂上的血管微微凸起,手掌宽厚,指节粗粝。右眉骨那道月牙形的疤,在晨光下显得尤其明显,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又像是童年某次奔跑摔进石堆留下的印记。没人问过他这伤怎么来的,他也没提过。
嗓子有点哑,昨晚批改作文到十一点多,喝了两杯浓茶,反而更清醒了。今早起床时就觉得喉咙发紧,说话费力。他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润喉糖,铝箔纸窸窣作响,剥开塞进嘴里。清凉瞬间涌上来,顺着咽喉滑下去,像一条细小的溪流,冲开了几分滞涩。
今天和平时一样,他打算带学生做完热身就回办公室改教案。第三节有课,还得准备《劝学》的导入环节。他已经想好了,用“青出于蓝”引题,顺便讲讲荀子为什么强调积累——这些孩子缺的不是聪明,是耐心。
王浩是这个班的体育委员,个子窜到了一米八二,肩膀宽阔,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每次口令喊得响亮干脆,踏步落地有力,连头发都跟着节奏甩动。训练时总主动站第一排带头,别人偷懒他还会侧头瞪一眼。陈默对他印象不错,觉得这孩子有担当,将来能扛事。
他抬起手,金属哨子在指尖轻转一圈,然后放到唇边。
“全体都有——原地踏步走!”
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清脆利落。
学生们应声而动,脚步整齐地敲击地面,节奏渐起。有人还打着哈欠,有人低头系鞋带,但都在动。陈默目光扫过队列,心里默默计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等做完三组动态拉伸,再练一遍广播体操预备式,就可以解散了。
可就在第七拍的时候——
空气忽然抖了一下。
不是风,也不是雷。更像是脚下某种巨大的东西翻了个身,把整个世界轻轻掀动了一瞬。地面轻微震颤,塑胶跑道边缘裂开几道细缝,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发出极细微的“咔、咔”声。旁边旗杆晃了晃,顶端的绳索撞击金属套环,叮当一响。
一个女生没站稳,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陈默立刻吹哨,短促有力:“停!原地蹲下,手抱头!”
命令出口,全队迅速反应,齐刷刷蹲下,双手护住后脑。经验告诉他,突发震动最怕慌乱踩踏。他眼角余光扫视四周:教学楼结构稳定,墙体无裂缝;围墙完好,砖石未脱落;天空晴朗,无异象。暂时排除地震可能。
他快步走向那个摇晃的女生,一手扶住她肩膀。女孩脸色苍白,瞳孔有些失焦,嘴唇微微颤抖,像是看见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陈默压低声音,语气平稳。
她没反应,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被抽离。
这时,王浩突然转身,动作僵硬得不像他自己。
“老师,我去广播室叫校医。”他说,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陈默皱眉。这语气不对劲,太机械了,不像平时那个热血冲头的少年。
“等等。”他刚开口,王浩已迈出一步。
可脚刚落地,整个人猛地顿住。
像被无形的线拽住脖子,骤然定格。
陈默心头一紧,本能上前半步。
王浩站着不动,双臂垂在身侧,呼吸几乎消失。校服后背原本平整的布料,开始缓缓鼓起,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蠕动、拱动。起初只是轻微起伏,接着轮廓越来越清晰——
一个图案,浮现在布料之上。
灰白色,阴阳相抱,黑白旋转,如流水循环不息。
太极图。
陈默瞳孔骤缩。
他教了八年体育,带过上千学生,见过抽筋、晕厥、低血糖、突发哮喘,甚至有一次学生癫痫发作咬破舌头,鲜血直流。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图案不是画上去的,也不是投影。它是从王浩体内透出来的,像是某种力量正透过皮肤与衣物显现于外,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韵律。
风停了,连树叶都不再晃动。
整个操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远处鸟鸣断续响起。
陈默心跳加快,血液冲上太阳穴,耳边嗡嗡作响。他想迈步过去,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理智告诉他危险,身体却本能地警惕着某种未知的存在。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嘴里那颗润喉糖被牙齿无意识咬碎。
玻璃纸般的脆响在口腔炸开,冰凉的药粉猛地冲进喉咙深处,呛得他喉头一缩,咳嗽都没来得及。
那一刹那,他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不是薄荷,也不是甘草。
而是……焚香的味道。
很淡,却熟悉得令人脊背发凉。
像是庙宇深处,百年未曾熄灭的香炉里飘出的最后一缕烟。
“提膝跳跃——预备!”
他下意识喊出口令,声音比平时大。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学生同时抬腿。
然后全部倒下。
扑通、扑通、扑通。
一片声响。
他们双目赤红,眼球布满血丝,鼻子里慢慢流出淡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有人抽搐,四肢小幅度抖动,呼吸还在,但极浅。
陈默冲进人群,蹲下一个一个检查。
脉搏有,呼吸有,体温正常,就是叫不醒。
他掏出对讲机:“医务室!医务室!操场出事了,马上派人来!”
没回应。
再试几次,还是不通。
信号断了。
他把对讲机塞回去,站起身环顾四周。几十个学生躺在地上,像被集体定住。天空阴下来,风变大,吹得他衣角啪啪响。
他低头看王浩。
这孩子倒在地上,后背的太极图还在,半透明,微微发亮。陈默伸手碰了一下。
有温度,还有一股节奏感的波动,一下一下,像心跳。
不是幻觉。
他收回手,喉咙发紧。
远处教学楼走廊传来脚步声。
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急促,一声比一声近。
人还没到,声音先传过来:“陈默!出什么事了!”
是李雪梅。
她四十五岁,青云一中校长,以前是省体操队的,左腿受过伤,走路时不太明显,但爬楼梯会慢半拍。平时总拿保温杯,里面泡枸杞。训人时嗓门大,口头禅是“陈默你又要作什么妖”。
但她护短。
去年陈默带学生练新型拉伸法,被家长投诉,是她顶着压力说“先试行一个月”。结果学生体测成绩全段第一。
现在她跑得急,高跟鞋卡进地面裂缝,差点摔倒。
陈默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她肩膀:“别往前!地面不稳,学生都倒了,别踩到人。”
李雪梅瞪大眼,看着满地学生,脸色刷白。
“金……金的血?”她声音发抖,“这是什么情况?谁干的?”
“不知道。”陈默盯着她,“我没看见任何外力。口令一下,他们全倒了。王浩刚才背上出现图案,现在也晕了。”
李雪梅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通讯呢?叫救护车了吗?”
“对讲机没信号,手机也没格。”
“我办公室有备用对讲机,还有急救箱。”
“你去拿。”陈默说,“我守这儿。别让其他班靠近操场。”
李雪梅盯着他看了两秒。
那一眼里有慌,有怕,也有种说不出的信任。
她点头,转身往办公楼跑,脚步一瘸一拐,但没停下。
陈默回到原地,站在学生中间。
风还在吹。
他摸出随身带的记事本,翻开一页。
纸上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动作草图,旁边写着:
【吸气——抬手翻掌】
【呼气——下蹲按地】
【节奏三二一,重复七次】
这是他昨晚睡前随手记的。梦里父亲打军体拳,一招一式特别慢,每个动作都配呼吸节拍。他醒来就觉得能用,准备明天试试。
现在看着满地昏迷的学生,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
是他做的?
是他喊的口令,触发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王浩后背的太极图,又看看自己记事本上的草图,手指收紧。
远处传来铃声。
上课铃响了。
但没人来。
整个学校安静得反常。
他站在原地,没动。
周围是数十个流着金血的学生,有的还在轻微抽搐。风卷起纸片,贴在他运动服上。
他把记事本合上,塞进口袋。
然后蹲下,继续检查下一个学生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