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打算的夜探山林变成了英雄救少年,不过,小北自认自己一向是个现实主义者,就像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斯里城的调查是那么重要,尽管自己在老头子的要求下来了斯里城,如今一步步查到现在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好奇心作祟。
和子凌走出林子,月色依然当空。尽管月色没有那么温暖、明亮,但对于小北和子凌这两个刚从从漆黑危险的林子里跑出来的人已经足够安慰了。小北看着空中的月亮,估计离天亮还有约莫两个时辰,便看了看旁边安安静静的子凌,只见子凌已经完全从之前惊慌失措的状态中出来了,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刚被蛇群攻击过一般。子凌单手背在身后,完全不像是个刚捡了条命的,气度很是飘逸。
“我知道前面有个医馆里面有雄黄和药酒,我要去借用一些,子凌兄要不要一块去?”
“好哇,看来北兄对这里很熟悉啊。”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小北干笑了两声,同子凌向医馆走去。
医馆是个好地方,如果放在正常情况下,这里不光有酒,还能找到红枣和山楂干充当下酒小菜。不过二十年,下酒小菜是不用多想了,一坛坛的药酒却是愈放愈沉。
经历过生死,如果不相对畅饮,总是少了些什么。
“北兄,其实我知道这个地方以前叫什么,不过我想就算我问你你也不能讲真话吧。”子凌仰着头,将酒往嘴里倒了一口,然后扭头问冲小北说道。
这当儿,二人已经各自携一坛在屋顶上喝了半盏茶的功夫了。
“子凌兄,我呢,其实不愿意来这个地方,但我也确实不能和你讲真话,我不是诚心要瞒你的,真的有难言之隐。”
“不过,我叫什么,我可没有瞒你啊,我就是丁月北。不过我也知道你也有事瞒我,能来这个地方的人,谁没有秘密呢?”小北说话间,舌头也有些大了,他这一晚真的没少喝。
“是啊,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个隐秘。本来我不该讲这么多,不过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寻求真相的,就像这里。”子凌抿了一口酒一字一顿得说道。
“可你觉得是寻求一个过去多年的真相重要,还是找到造成这种事实的原因重要?”小北问道。
“必然是原因。其实我来这里就是想确认原因。”子凌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其实是圣上派来的太监。”说完便扭过头。
“圣上派你来的?他干嘛派你来?”小北奇道。
“圣上继大统不足三年,权利还落在朝中那帮老家伙和皇太后手里。近日来,圣上无意间看到了斯里城的卷宗,觉得很有问题,但是朝里知道斯里城之事只有那几个先皇留的托孤大臣,那几个老子一口咬定就是瘟疫,便再不透露一点内容了。”子凌道。
“圣上是发现什么了?”小北故意问。
子凌意味深长得看了小北一眼,“先皇曾派去一名监察御史,也是姓丁。圣上在卷宗里面看到了这位丁御史的几封密奏,都是在报告斯里城瘟疫的情况,但日期落款均是刚到斯里城一个月之内,而最后宗卷上记录的丁御史死于三个月之后,原因瘟疫重卷,宗卷上原文‘斯里城遍地死尸,无一生还,建章营骑胡叶将军率兵百人入斯里城掩尸建万人冢’。 这里面丁御史的奏折就一个奇点,为什么没有后面的奏折?胡叶将军所属的建章营骑可是天子侍卫禁兵,而胡将军以及去过斯里城的兵士虽然回来后给了很大的恩典,但均在两年内死去,有的暴毙,有的被抄家充军。”
“你说万人冢?”小北问。
“没错,奏章上有。”
“我,只在城东见到一个很小的无字石碑。”小北失声道。
子凌拍了拍小北的肩头,说:“如果说是一场瘟疫,尸体是要烧掉在洒石灰以防止瘟疫传播,而因为瘟疫封城,完全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至于碑,怕是掩人耳目的说辞,下面可能什么也没有,也可能有真相。”小北呢喃道。
“走么?”
“走!”
城东,挖起的石碑下只有一个小盒子。这是一个尚存有良心的将军留下的。下盒子的锁眼已经发锈,小北捡起一个石块砸了几下便把箱子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张皮样的东西,上面的字发着铁锈的红,像是用人血写的:
“瘟疫是假,实为毒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百姓无辜。”
有的事情,其实早就有预兆,只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让人如临深渊。
原本,小北心里是存了些希望,曾忆安敲昏他那天和曾念所说的不是真的。现而今,就是四个字——铁证如山!
小北木木得站在那,说不上是愤怒还是伤心。“为什么?”小北扭头问子凌,尽管他知道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子凌抬头看了看当空的月亮,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些时候,言语是无力的。小北知道,留下血书的人知道,子凌也知道,当权者为何要抹杀掉一个城池,唯一的原因就是权力。
权力,是一个好东西。那些对权力嗤之以鼻,视权力为粪土的人,只能说明他们没有真正得到过权力。但凡拥有过权力,最后有几个人没有为它疯狂呢?当知道自己的权利足够决定人的生死,能不疯狂去保全这种权利的有几个?
子凌看着默然的小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北兄,你信不信会有权利可以不再集中于一人的世界。”
小北抬头看了看子凌:“我希望有这样的世界,权利的集中会让拥有权利的人疯狂,我也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你和我看得到么?”
“看得到,看不到,只有去做才会有希望。”子凌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铁质的令牌,约么手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凌”字,“这个送给你,我是圣上身边的,如果有什么事,拿着这个说找凌公公便是。”
“当今圣上,或许真的可以给我们不一样的世界,北兄。”
小北看着子凌说:“天快该亮了,我送你去林子,拿好雄黄和药酒,要是丢了,你只能喂蛇了。”
子凌微微笑了笑,双手抱拳:“那有劳北兄了。不过走之前,有一个不情之请。”小北看着子凌的笑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长相文气,笑容和煦的少年特别让人愿意追随。
“子凌兄尽管讲。”
“北兄救过在下姓名,在下想与你结为异性兄弟,望不弃。”
小北看着面前的少年,笑容不由得浮现在嘴角:“求之不得!”
子凌在随身戴的荷包里翻出三小截檀香,笑道:“只有这个了。”小北哈哈哈大笑:“这才妙!”二人插香盟誓略过不表。
待小北返回住所,天还没有朦朦发亮,其实夜晚并不可怕,它拥有星星和月亮,而黎明才是最暗的时光。小北信步慢走,这几天的疑惑就像一个积攒很久的炸弹,炸开之后,却能让人无比平静。
小北穿过院子时,发现小花圃中有一树樱花已经开了,小北记得前天那树樱花才打了花骨朵,曾忆安还说桃花可以做桃花羹,很好喝,不知道樱花能不能做。
曾忆安的屋子就在后院,小北在门前站了一会,苦笑了一下。
“等天亮吧,等天亮先去找曾念,这个事曾念是要告诉的,不管他存着什么心思,我既然打算照顾安妹,这个事该和他讲清楚。然后便带安妹回家。”
东方已经渐白,一阵风吹过,有几枚樱花花瓣飘了过来,小北想如果曾忆安的耳鬓处戴上一朵,一定很俏丽。只是,不知道把这些告诉她,她会不会离开。
小北觉得有些头疼,不过分不清是酒的缘故还是想事的缘故,抑或二者皆有,不过夹杂在一起,怕也是分不大清了。
转身回到了住处,换了常服,便倒在床上。其实此刻,小北并不是很想睡,只不过补养一下精神却是必须的。失眠过的人都知道,如果只是单纯得睡不着,其实并不如何难捱,难捱的是真的很疲倦,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办法放松入睡,小北现在就是第二种情况。无奈之下,小北也只好闭闭眼睛,假装自己是在睡觉。
自我暗示有时还是有些管用的,只不过正在小北快要成功骗倒自己的时候,传来一阵敲门声。
“丁公子,丁公子……”其实小北不听声音也知道来人只能是曾忆安,斯里城里想见他还会敲门的只有曾忆安。
小北起身,说了声稍等,便快速得净了脸,用竹盐漱了漱口。
推开房门,只见曾忆安站在门外,面色凝重,眼睛红了一圈儿,脸色不同往日的红润,十分苍白。小北歪着头,说:“怎么了,曾小姐忍泪含悲,如果不弃,在下愿意分忧。”说完后,小北又有些后悔,自己说这句话固然是一片赤诚,可在曾忆安听来,怕也是唐突了。
只见曾忆安缓缓摇摇头,突又抬起头,道:“那你愿不愿意,不管我做过什么,都不要记恨我?”曾忆安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很努力才讲出来的,讲完之后,脸变成有些通红。
小北看着曾忆安,心里不住得泛起怜惜之意,不由得摘下一朵小小的樱花,别在曾忆安耳边,然后顺了下耳边的乱发。
曾忆安双颊上透出红晕,娇羞的低下了头。这个反应出乎小北的意料,但小北很开心。那句“决不怪你”不用去讲了,所谓的心有灵犀、心心相映也莫过如此。
“前厅,有个人要见你。”曾忆安低声说了声,便低着头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小北看了看天空,天朗气清,微风。算了算恰逢谷雨,记得没错的话,宜出行、宜嫁娶。
好兆头!
前厅里的人依旧是一袭白衣,剑眉入鬓,目光如炬,不是曾念又是何人?
“曾兄!”小北打了招呼,便打了个哈欠坐在一张椅子上,曾念见状,微微一笑,便也挨着边上的椅子坐下,道:“昨夜,丁公子辛苦了。”
“哪里哪里,不过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打算要去找你。斯里城的,能不能把你所有知道的都告诉我。”
“在下此番前来,正是此意。”
曾念的父亲曾仕建,是曾仕梵的大哥。虽说是大哥,但和曾仕梵并不是一母同胞,乃是庶出。不过好歹也是曾家公子,虽然不如曾仕梵的吃穿用度,但曾家也是将他当做世家公子一般教养。
曾仕建的母亲是曾老爷的通房丫头,生曾仕建时难产死了。曾老太爷对这个丫头一直念念不忘,因此曾老夫人一向有些不喜欢这个庶子,虽然不曾难为他,但总是待他淡淡的。
不过,曾家兄弟二人的感情确一项很好。曾仕建长了曾仕梵两岁,对自己这个弟弟总是颇多照顾。二人同入宗学,因为曾仕梵年纪小,经常背不出夫子要求的之乎者也,不光被打手板,还经常罚抄书。挨手板,曾仕建不是替自己这个弟弟, 但抄书都是曾仕建一手包办。
一来一去,曾仕建在诗文功课上要比其他同窗好上不少,曾家老爷对曾仕建也偏爱多些,曾仕梵一直仰仗自己的兄长,但曾老夫人心里却越发不痛快。
曾老夫人不痛快归不痛快并不能明目张胆得难为这个丈夫偏爱的儿子,再者,就算自己想难为曾仕建,曾仕梵也一定会跟自己找不痛快。
不痛快的老太太便开始吃斋念佛,希望有一天曾仕梵也能让他亲爹另眼相看。老太太初一十五都要去水月庵进香,曾家兄弟有时会相陪。结果,坏就坏在这么一次进香,有了一段孽缘。
水月庵有一个小尼姑名唤静安,一次曾家兄弟陪老太太进完香正打算打道回府,正慢慢悠悠得走着,迎面遇见了这个叫做静安的小尼姑。
小尼姑低着头,徐徐疾走,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被训了,时不时还摸一下眼泪。心中难过,走得又匆忙,一不小心踩着一块生了青苔的鹅卵石,小尼姑便一下朝前摔去。
这一摔,正正摔进曾仕建的怀里。礼教大坊,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摔倒一个年轻男子怀里。莫说静安小尼姑不知所措,就是曾仕建也手忙脚乱。不过,世家公子到底是世家公子,就慌了一刹那,便将小尼姑扶稳,朝后退了两步,道:“小师傅莫慌,在下曾仕建。”说罢一抬眼,刚好对上了小尼姑的目光。
只见小尼姑泪光点点、气喘嘘嘘,一双杏眼似喜似悲,肤若凝脂,正如三月桃花。就这一眼,曾仕梵就呆了。
静安小尼姑正巧也抬眼看到了这位扶了自己的年轻公子,本想道谢后离开,可憋了半天,说出来的确是,“在下法号静安,多谢曾公子。”说罢,匆匆逃走,哪里还像个断情绝爱的出家人。
若说,二人只是这一见之后再无交集,怕也是一个登庙堂,一个伴古佛,平平顺顺了此一生了,偏生,静安小尼姑担着水月庵的采办事宜,又同曾仕建遇见几次。
只是,后面几次遇见不知是佛祖知道小尼姑尘缘未尽,还是曾仕建刻意强求。总之,静安后来还了俗。
待曾仕建携着静安跪在曾府,求让他们二人结为夫妇,曾府大乱。
曾老爷子直接气得背了过去,由人扶下去请大夫了。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原本在手中拿着的佛珠差点变成了打人的利器,这可是比纳妓为妻更加不被世家所容的事!
宗族里那些平时都不怎么见得着的老头子们各个都出现了,一个个站在曾仕建和静安面前,全然不顾面前这两个小辈如何做小伏低。静安脱去了灰色的袈裟,刚刚长出一层青的头上围着一个青色的丝巾,跪着地上一抽一抽。
曾仕梵是唯一一个跳出来大声质问那帮老子们的,“连佛祖都许还俗,静安小姐同大哥情投意合,日月可鉴,你们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成亲?”
原本在那哆嗦的曾老太太听见自己亲儿子公然站出来,气得把手中佛珠掼到地上,掼的力大,珠子随着线的断开,四下滚动。曾老太太大声道:“什么日月可鉴?当初她在水月庵就一身魅气,身为佛门中人,勾引你大哥,你还在这为这个败坏佛门清净之地的贱人讲话。”
曾仕梵涨的脸通红,刚想反驳,突然感觉一只搭在他的肩头,这个手的主人便是曾仕建。
曾仕建一手扶起静安,一手搭在曾仕梵肩上,先冲着曾仕梵微微点点头,然后朗声到:“堂堂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如今天地容我,而亲人却不容我,那只当没有我这个人吧。”说完,拉着静安转身出了曾府,走出大门是,曾仕建扭头看了看大门,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此后曾仕建便带着静安在城南租了三间屋子,曾仕建出曾府时身无长物,静安本是个出家人也没有钱,倒是曾仕梵经常来接济他们。曾仕建为人豁达,自觉生于天地,对得自己便足够,不大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
静安就不大一样,对于旁人的指指点点十分在意,躲着曾仕建偷偷哭过很多次。只是这偷偷一次两次或许瞒得住,次数多了,曾仕建也发现了。
假如那天没有突发奇想跑去水月庵,或许静安现在依然安安静静得敲着木鱼伴着青灯古佛,尽管可能会有别的烦恼,但不至于受世俗的腌臜气。
曾仕建看着静安日渐消瘦,知道她心情不佳,又不愿说出来,郁结在胸,导致饮食不思且夜夜难眠。曾仕建看着,心里极不是滋味,于是提议二人搬去林子里生活。
于是二人在林中盖了三件木屋,曾仕建采些草药打些野物去斯里城贩卖过活,日子倒也平顺,在之后曾念出生表过不提。
因为曾仕建虽然住在林子里,但也时常去斯里城,所以偶尔也会见见曾仕梵,曾仕梵也会提一提族中城中的事,自然也和曾仕建提过安素素。
在斯里城瘟疫时,曾仕建对此事便十分怀疑,曾经兄弟二人私下里讨论过,均觉得十分奇怪。按说一般瘟疫,绝没有说城南多,城北少之理,感染的人理应是分布很平均。况且,发了瘟疫的城池都是要封城,而上报瘟疫的奏折发出很久,都没有见到封城的官文,除了那个离得最近给做过棺材的城里有几个人染了瘟疫,其余的据临阵的官员上报,并有再染上的。因为官文迟迟没有正式发出,城中但凡有些门路的也早早就带着家眷躲了,对此朝廷也完全没有下过什么令。只是在瘟疫即将控制的时候,派来了一名姓丁的监察御史。
在之后,监察御史秉公执法查瘟疫之事,曾仕梵便早早呈上自己准备好的名录,二人年纪相仿,言语间也合得。只是调查一事,因为处理的方式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朝堂上的老臣们也颇有微词,派监察御史其实是圣上想对几个当朝老臣有个交代。至于为什么只是派个小小监察御史里行,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把此人和斯里城的人都作为弃子。
“丁兄,其实你猜测的一点不错,城里大部分得病是因为他们日常的饮水都是从河里打的,斯里城三面环水,只有少数大户人家有水井。而河水是活水,毒是一直有人在下的。”
“河水里下毒,那得有很多下毒的人才办得到。”
“你说的没错,据家父说,瘟疫前,斯里城突然来了很多生意人,都在南城住。后来没多久,瘟疫就起来了,这些人却也没要走的意思,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才陆续离开。”曾念道。
“所以,下毒是计划好的,不封城是为了让这些人离开?可是能够屠城的人,怎么会留活口?”小北奇道。
“这个不得而知,因为那些人本就是商贾身份前来,可能离开后被灭口,也可能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下的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