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门没关，不知是一直都没关过还是为陈冲的到来才开启的。
踏入院内却见婆婆正盘坐在一块青石上闭目养神。陈冲驻足，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开口惊动她。
清风拂过，吹起了婆婆根根白丝，蓦然间陈冲察觉到眼前的婆婆比之前更显苍老几分，也更加憔悴，与凡人间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一般无二。陈冲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也生出了一丝不安。
“你来了。”终究还是婆婆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否则只怕陈冲会这么站到天黑。相较于面色，婆婆的声音还是有些好转的，没有了此前的那种沙哑无力。这倒也让陈冲稍稍宽心，修士终究是修士，不能以凡人的眼光看待。
“见过婆婆。”陈冲毕恭毕敬地弯了腰。
“呵呵。”老妪会心一笑，“没想到熬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居然还能收到这么一个后生，老天对我不薄啊，知足啦！”
“婆婆，你……”听婆婆这么感慨陈冲心头一紧，这跟老人迟暮之时的人生总结一般无二，只怕是……和凡人相比，修士对于自己的寿元只怕是更加清楚的。想到此处，陈冲紧张的心更是揪成一团，有种说不出的酸涩。
阁老抬头看了看陈冲，又爽朗一笑：“没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而且我还没到那时候，再熬个百八十载绰绰有余，不打紧，不打紧。”
百八十载，在凡人看来这也足以称为再活一世了，可是以婆婆的眼光来看或许不过转瞬即逝的光景。婆婆虽然说得轻松不过陈冲感受到的却很是沉重。
“百八十载，嗯，好歹还有百八十载。”陈冲心里默念一遍这个期限，忽然觉得过分清楚自己的寿命算不得一件好事，数着日子过的感觉太让人压抑了。
“嗯，长生……”此时陈冲更加能理解那些前辈高人对长生的执着了，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上心”二字能解释的。
“婆婆还是以身体为重啊！莫要太过操劳了。”
“老婆子倒是还想再操劳操劳，只是现在能安排的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再需要操劳了，剩下的就交给晚辈吧。你说的对，还是要以身体为重的。”婆婆站了起来，腰依然佝偻着，不过步伐还算稳健。
说起来婆婆可以说是操劳了一生，哪怕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还要烦心于门派的改革及主上伤情的稳定。好在现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门派改革正有条不紊地展开，主上的伤势眼下也进入了一个稳定期，不然作为魂力供应之一的五长老也不会有机会主持新弟子的入门仪式。
陈冲不知道的是其实造成老妪此番衰老之态的不仅仅是那神念之界的负担，而是那之后主上的状态出现了恶化，老妪这才不得不拖着疲惫之体再次临危受命。只是这也给她造成了极大的损伤，修养至今也才恢复成这个样子。好在主上的状况终于稳定了下来，这也足以让老妪宽心了。所以才言称该操劳的都已经操劳了。或许陈冲还无法深刻地理解其背后的艰辛，但好在都过去了。不用再操心宗门，忧心主上，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
“听说你醉酒了，你那刚进门的师弟还耍起了酒疯。做师兄的总该要有个做师兄的样子，这些道理还是要明白的。”老妪终于说起了这件事，虽说不是什么责罚之语但还是让陈冲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婆婆教训的是，弟子记下了。”陈冲不知说什么只能如此回应道。
“你喜欢喝酒？”
婆婆突然发出此问让陈冲一愣：“平时倒没有太大的兴趣，偶尔也想小尝一下，遇到没见过的品种就很想尝尝口味儿了。”
“嗯，还真是王刑的徒弟，看来他没少唆使你喝酒吧。”婆婆小声嘀咕，言语间似乎还对王刑有些嗔怪之意。
“这倒没有，师傅他老人家只跟我喝过一回，后来，后来就再没见到他老人家了。”说起这个陈冲有些伤感，回想起来他倒是一直很想和师傅再次对饮来着，只是不知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了。
“哦，这样啊，日后这酒还是要节制的。好啦，此事就此不提，说正事，你近来体内灵气如何？还是不能控制吗？”
陈冲泄气地摇摇头，他每天都会尝试几次，但至今依然无法控制灵气，也无法感觉到灵气。如今的自己和凡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也会感觉到饥饿，寒冷，困倦……
“这……不应该啊！”婆婆心里思虑，以前她也救治过经脉断裂的伤员，经过调养也恢复了过来。算起来所花费的时间并没有陈冲这般长久，当然那情况也不是像陈冲这般严重的。
“再等等吧，不可操之过急。”婆婆安慰道，她心里此时也有些打鼓，但不能明说，否则陈冲必然更是寝食难安。于是她便不再在灵气的事情上停留太多，一切都还有待后续观， “之前听云瑶说你学习的速度很快，那几卷典籍你居然几天就看完了，还能过目不忘。”
说及此事陈冲倒也干脆地点头称是，本来他就打算再向婆婆讨要些典籍，或者直接询问一些修炼轶事的。有这种逆天的学习能力想必以婆婆对自己的态度必然不会让它白白浪费掉。不过陈冲虽然答应的干脆利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总不能说那是自己在梦里翻阅了无数次的结果，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是难以理解的。倘若婆婆深究起来自己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当然自己本来就不知道那梦境到底是怎么来的，反正现在自己有这个能力就行了。
“如此甚好，冲儿，婆婆老了，估计百年之后也将化为一掊黄土，人至暮年你知道最在意，最想要的是什么吗？”婆婆喃喃低语。
看着婆婆佝偻的身影，陈冲轻轻吐出两个字：“永生！”
“哈哈，哈哈……”听罢陈冲的回答婆婆放声大笑起来。
“难道我说错了？”陈冲疑惑道，这回答可是自己最新的感悟了，永生可是合欢老魔乃至整个修炼界都在追求的东西，明知自己大限将至自然更加执着于如何活下去。长生者贪恋生存，这也是出自婆婆之口，应该没错的。
“你说的没错，永生，这的确是生灵应该执着的东西。只不过这世间哪有什么永生？百年，千年，万年，亿年终是有朽灭的一天。从这个角度说时间的长短又有何意义呢？活一年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差别呢？都不是永生，无非就是多看了几眼这个世界罢了，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婆婆如此回答，可在陈冲看来这更像是在自问。
陈冲越发迷惑，既然没有意义又为何说“永生”这个回答是对的呢，这个问题似乎简单明了，但细细想来却又复杂难名。
“冲儿，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活着，那些花草树木又为什么要活着？芸芸众生又为什么活着？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活着的意义又何在？”婆婆又轻轻问了这么一系列让陈冲颇为费解的问题。
他哪里思考过这些事情？虽说陈冲有过不少乱七八糟的想法，甚至琢磨过“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他真没想过关于活着的问题。只是既然婆婆发问了，自己便要细细斟酌一番。
只不过陈冲迷茫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想给出一个让自己觉得合理的答案，但是他失败了，而且他越是思考越觉得飘忽，比那“天为何物”的问题还要飘忽。最后陈冲只能无奈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好呀，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你要活下去啊！”婆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冲的肩膀。
“活下去！”陈冲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思索着这背后的含义。
“杀戮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熟悉的话语又回荡在了耳畔，“活下去……”
“婆婆，活着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活下去？”陈冲看向婆婆，眉头微皱，这样的答案在他看来过于浅显了些，他觉得生命的存在总该有个更加深刻的含义才是。
似是看透了陈冲的所想，婆婆轻轻笑道：“不然呢？一切生命的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如果非要给这个问题找一个深刻的答案那么这答案应该就是这问题的本身了——思考生命的意义。只是这般思考终究还是要回到最初的目的——活下去！”
“这……这是一个循环。”陈冲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这般说来一直活下去便是永生？”
“永生，是，也不是。”婆婆喃喃细语，说着一些让陈冲难以理解的话。
交谈至此陈冲还是没能把握住婆婆的重点，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似乎在诉说着很复杂的东西，可是却又好像没那么复杂。
陈冲挠挠头，疑惑地看向婆婆，道：“为何说是，又为何说不是呢？永生到底存不存在？”
“我也不明白，起码我还不知道永生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或许根本不存在吧，谁又能说得清呢？只是你我之命终有尽头，正如花有开落，草有枯荣。”
“这般说来所谓的永生确实是不存在的，生命的追求，终究是个追求而已，是这样吗？”陈冲似有所悟。
婆婆微微点头，却又开口道：“可是花开花谢，年年不绝，这能说它一定凋零了吗？或者说我们看到的盛开与凋零不过是其生命中的一段过程而已，它真正的尽头我们根本不知道在何处，这难道不能说是永生吗？”
陈冲彻底糊涂了，所谓的永生到底存不存在？婆婆的是与不是究竟是什么意思。陈冲紧锁着眉头，这让他颇费心神，却又难得其解。
“花开是始，花落为终，在这个过程里始终分明，自无永生。当跳出花开花落的束缚便无所谓始亦无所谓终，这或许就可以说是永生了吧。”婆婆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向远处的天空，浑浊的双眼好似穿越了天边，望进了无垠的天空深处。
陈冲不知婆婆是在指点自己还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听得此话还是颇为震动，大受启发的。
“跳出始终的束缚，方得无始无终的结果，这便是永生……这……这就是超脱呀！”陈冲心头一颤，婆婆这分明是给自己指出了超脱的本质。一直以来陈冲所理解的超脱都停留在超凡脱俗的层面，这般看来曾经的自以为是实在是太浅薄了，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超脱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凡俗，而是始终，这才是修炼的终极追求与意义。
“只是这样的超脱如何实现？每个人，每个生灵不过是那盛开与凋零的花瓣，终究在重复着盛开与凋落的过程。”陈冲心中思虑着，万物自有其性，花瓣之所以为花瓣，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着各自的本性。超脱于人，超脱于物，这才是云瑶师姐所说的“超脱”的真正含义吧。只是这般超脱后花还是花？人还是人吗？
沉思片刻，陈冲睁开双眼也看向了远处：“于个人而言生死难断，于生命而言，始终可求，婆婆，这便是是与不是吧。”
婆婆依旧看着远处，但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我们都是众生的一份子，既然个人无法跳出生死的窠臼，生命又如何超脱始终之外？”陈冲转头看向婆婆。
“咳～”婆婆轻咳一声，缓缓道：“人至暮年，你知道最在意的是什么吗？”
听着婆婆又重复一遍最初的问题，陈冲摇了摇头：“弟子愚笨，还请婆婆明示。”
婆婆轻笑一声慈祥地说道：“并非你愚笨，盛开的花瓣又怎能知晓凋零之时的感受呢？个体虽死，生命犹在，这其中自然有着联系，而这种联系就叫做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