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起,原本像过家家一样搞着各种小恶作剧的“复仇号”,忽然就变身为一条魔船!塔克团伙用它先后洗劫了十余艘商船,劫掠财货无数。之前邦子当船长时,除了爱在俘虏面前刷刷自尊心找找优越感,真的连一巴掌一脚都没加之于受害者。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为了审问出船上哪里藏钱了,塔克为首的那二十来个恶徒没完没了地对俘虏们鞭打、殴辱、吊帆索、从帆桁上往下摔、把导火索缠在脖子上点燃……玩得快活极了!在新泽西的“开普梅”外海袭击50吨的单桅船“幸运号”(Fortune)时,塔克趁着酒兴拎着水手刀满船地追砍水手和乘客!甚至把一个老头的左胳膊齐着肩膀整个剁了下来!
魔鬼和野兽们终于用㸰们手中“伟大的民 主” 争取到了“宝贵的自由”!是的,没错,“民 主”和“自由”有时候真就是这样美美好好的呢。
有些人只要一听到“民 主”和“自由”这俩词儿就会陶醉,就会歌颂,就会以为那代表着正义。对于这种人,荣兵在日记中写道:强烈建议你亲身体验一下“塔克版的民 主自由大套餐”!当你和你的亲人被匪徒们民 主地鞭打自由地殴辱!当你和你的亲人被匪徒们民 主地摔下帆桁自由地砍掉胳膊!或许你对“民 主”和“自由”这两个词汇,才会拥有更完整的陶醉更深刻的歌颂吧?
令荣兵感到欣慰的是,所有这些恶行邦子从未参与。连9月27日在“恐怖角”与瑞特上校的民兵团大战时,邦子都是坐在船台后面喝酒来着。那个 9:14的战绩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邦子一枪未发。
他被俘时手里确实拎着一支枪——给小爱德华做的那支木头枪。
塔克这种人……怎么说呢?反正自古就有,三百年后肯定不会比现在少就是了。他咬邦子对他自己其实毛用都没有。就算他证明了邦子一直是这条海盗船的老大,那他也必死无疑!他的罪行太确凿了。
可塔克这种人就像罗马城刑场上的那个“安德烈”一样。他本来已经听完临终祷告也亲 吻十字架了,他本来已经认命地在刑场上静静地等待片刻之后降临的死亡了。可当他忽然听到,与他一同行刑的另一个死刑犯“佩皮诺”被宣布特赦时,他立马就疯了!甚至挣扎着要扑上去咬死那个幸运的“佩皮诺”!尽管他们其实根本就不认识。
就像基 督山伯爵用冰冷的愤怒告诉人们的那样——“牵两只羊到屠夫那儿,牵两条牛进屠宰场,使两只里的一只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会欢喜地咩叫,牛会高兴得乱吼。可人呢?人呀!人呀!你这鳄鱼的子孙呀!”
塔克就是这种鳄鱼的子孙。我就是看你邦尼特先生不顺眼!咋着?谁让你比我长得好?谁让你比我有钱?谁让你比我有学识?谁让你比我有身份?那我宁可死也要拖着你一块死!哪怕咱俩无怨无仇,哪怕你还救过我的命呢。
在《拯救大傻邦子第一季》中,只有塔克一个人死咬邦子,其他人或缄默不语或语焉不详,总之没人像塔克一样。可是此刻,法庭上忽然杀出四位特种兵来!
这就坏了!按这个时代的大不列颠律法,只要有三名证人就足以证死邦子了!现在……有五个。
邦子显然也是猝不及防了!他有些慌乱,表现得没有刚才那么洒脱自如了。看样子,此前他之所以敢那样翩翩起舞,还是觉得只有塔克这么一个脏心烂肺的人证,那就证不死他,最多服刑呗。他不怕死不等于他想死啊?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好在邦子靠着残存的勇气还算“Hold”住了。连两位大法官的连环暴击都挺了过来!
“莱金•毕拉”大法官嘲弄地说:“阁下不是喜欢引经据典吗?听听我这句吧。毫无疑问,邦尼特先生,您此刻就如圣经中所说的那样:以犯罪为笑谈——《箴言》第4章第19节”
而“特罗特”主法官则戏谑地说:“那我也送您一句吧,邦尼特先生。不惩罚犯罪的人就是下令犯罪。——达•芬奇”
邦子的反击则是一句铿锵有力的——“诸位先生!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此言一出,别人的反应犹不可知,荣兵就差点没气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你个被悍妇挤兑得离家出走的二手过期少校乱抢什么菲德尔同志的著名台词?要不要脸了你?!
邦子退场时选择的是“德华蹶跶步”。走得还行吧,顺拐不太明显。
出了法庭,后援团立刻又像一台疯狂的机器般高速地运转了起来!各路人马飞驰而出,各种信息汇聚而来……
第一个丕平带回的就是好消息!
“莱金•毕拉”大法官表示了:现在形势突变,他也无力掌控,但他个人可以做到不会因邦尼特今天的表现而刻意难为他。如有机会,也还会尽量帮助他。
这就好!不退钱就中!
第二个拳王带回的消息更好!
瑞特上校当年在伦敦时就是拳王的铁粉!见到偶像朝他伸过来的手时,激动得都哆嗦了!当查理委婉地暗示了邦尼特先生的后援团实力非常可怕!但与朋友相交却是无比肝胆相照时,瑞特上校马上坚定地表示:他明天就去翻证!坚决证明在9月27日的对战中,邦尼特先生一枪未发。并且被捕时收缴的所谓武器,就是一支玩具枪和一把小木刀。并且他还会证明,11月8日的第二次追捕战中,邦尼特的枪全部都是朝天鸣放的,根本无意伤害追捕他的民兵。
瑞特上校还告诉查理,他之前其实是受到了某些势力的暗示,让他诬陷邦尼特当时持有武器并且打死了一个民兵!
没想到的是,图克曼从“米德尔顿庄园”回来后,却给大伙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他和米德尔顿喝茶闲聊时,老朋友见他如此热衷于打听邦尼特案件,就好心提醒图克曼别搅进这件案子里,免得惹祸上身!因为据他所知,有位“某兄弟会的二号大人物”也在查尔斯顿秘密活动,在北美这边,那个兄弟会的核心成员可远比总督牛逼多了!这人早在《拯救大傻邦子》第一季时就悄悄出现在查尔斯顿了。这位神秘的大人物所做的事情与“邦子后援团”恰好相反,他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整死邦子!
“二号大人物”一直在暗中活动,据说他出入法官的私邸和总督府时,都是穿着一件罩头的黑斗蓬,身材矮胖,有点外八字步,姿态看上去像个经常讲经布道的牧师……
图克曼还想探知这个“二号大人物”到底是谁,可米德尔顿先生却笑而不答了。也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他也不知道详情。
这人能是谁啊?事实明摆着的,海事法庭的“特罗特”主法官明显就是被他操控,才违背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居然连钱都不收了!约翰逊总督的态度左右摇摆,应该也是受到了他的影响。还有瑞特上校之前的伪证,肯定就是他一手策划的!而今天法庭上忽然冒出的四个“污点证人”,现在看来,就是这位“二号大人物”的杰作!
明白了,怪不得无论从邦子自身的罪行情节来看,还是从大伙动用的金钱人脉来看,明明很容易翻盘的案件,现在却越来越走向了凶险的反面!敢情是有一只更黑的“黑手”在咬着牙跟“后援团”较劲儿呢!
就像胖子说的——法律只是戏台上从幕布后面伸出来的那把刀而已,至于这把刀最终砍还是不砍?朝谁头上砍?那就得看幕布后面都想抓住刀柄的那些手,哪只更粗壮更有力了。
可那个“二号大人物”到底是何方妖孽啊?它不惜工本地与“后援团”殊死较力,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麻辣鼻子的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了——你要战,便作战吧!
庭审的进程忽然加快了!
次日,丕平就从法庭带回了很吓人的消息——“复仇号”上的33名海盗,4名无罪释放,7名被判处各种徒刑!22名被判处绞刑!
谁无罪释放了?这不废话么?那四个忽然冒出来的“污点证人”呗!
至于邦子,暂时还不在这些人的名单里。表面上,法庭是说因为邦尼特是船长,且有些关键事实还未最终确认,所以暂不宣判。实际上却是两只黑手同时较劲,因而形成了短暂的平衡。要是真他 妈的没确认,那你把塔克判绞决干啥?你把那四个“污点证人”释放了干啥?这么关键的人证都没了,你还确认个屁啊?哄孩子玩呢你?
可您还真就别说,法律的某些奇葩操作,有时的确连孩子都唬弄不了。但人家就这么干了!你能——咋地呀?喝喝。
入夜了……
邦尼特盘膝坐在铁栅栏前。隔着一条过道,对面那间囚室里的塔克也叉开两腿坐在铁栅栏前。两人都歪着头,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瞪着对方!
塔克明天就要上绞架了!此刻邦子心中真是快意无比!
这个绅士海盗先生已经被自己证死了!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已经亲口向自己保证了。此时塔克的心中也是快意无比!
“为什么非要害我?”
“啥也不为啊,看你不顺眼呗,再说也挺好玩儿的。”
“你——真——脏!”
“是呗,没您爱洗澡,绅士海盗阁下。咋?咬我啊?来呀?嘎嘎嘎!”
22个人明天一早就要上绞架了,整个警卫所的地下囚室里今夜注定无眠。
喊冤声……啜泣声……嚎啕声……咒骂声……祷告声……狂笑声……冷笑声……哭诉声……哀叹声……各种刺耳锥心的声音混杂着,汇聚成一堂生动的法制教育课。如果所有人都能来这里听一节课,人世间的犯罪率立马狂降七成还得带拐弯——保守估计的!
可零点刚过,热闹的法制教育课堂上却忽然安静了下来……就像刚上课时,喧闹的教室里走进了以严厉著称的班主任。
班主任瑞特上校亲自拿着一大串钥匙,把两个身穿黑斗蓬的同学带进了地下囚室里,就是这三个人诡异的举止,才使这帮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人忽然都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之心!所以这群待死的囚徒才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确实太奇怪了!午夜里进来?这俩人是谁呀?罪犯吗?不可能!哪有罪犯还穿罩头黑斗蓬的?再说罪犯也不可能不戴镣铐地走在瑞特上校身后啊。司法人员吗?可是刽子手也没有这么穿戴的吧?奇了怪了!
然后就是更奇怪的事情了。
瑞特上校径直走到单独关押塔克的囚室门口,找出一把钥匙,竟然打开了铁锁……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这一幕!将死之人也会有好奇心的呀,人类的天性嘛。
可对塔克来说就不只是好奇了。他“哗啷”一声跳了起来!紧张而又热切地盯着这两个奇怪的黑斗蓬……开自己这间囚室的门意味着什么?难道那位“大人物”竟然要救自己逃出生天??
你么想多了!鳄鱼崽子塔克同学!
瑞特老师一歪头,两个黑斗蓬同学拉开铁门就走了进去,那个高个子忽然一脚踹在塔克的肚子上!塔克惊叫一声向后跌倒!黑斗蓬的动作衔接得毫无间隔,猛扑过去就骑上了塔克的胸口……
“操!操!操!操!我操 你血妈!操!操!操!操!操!操!我操 你死妈!”
狂风 暴雨般的拳头“哐哐哐哐”地朝着塔克头上脸上的随机部位一通疯狂地输出!那个著名的硕鼻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血从塔克脸上所有的部位一起喷溅出来!他一边惨嚎着一边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嗯一旦进来就要坏哎!
他惨叫!他哭嚎!他咒骂!他威胁瑞特班主任说要向校长打小报告!他已经知道这个蒙面的同学是谁了!
这位同学打累了,另一个早就急得要死的小个子同学立刻飞身扑了上来!小个子是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施暴的!他个子小力气也不大,就双手揪着塔克的头发“哐哐哐哐”使劲往地上砸!往墙上撞!往铁栅栏上磕!
在场的23名囚犯中,至少有20个都听出他是谁了。因为他们曾在茫茫的汪洋上同船了许久。
对面教室里的邦子同学,双手紧抓着铁栅栏也在“嗷嗷”地狂叫!
“使劲!使劲啊我的孩子!感受到我传递给你的力量了吗?用力磕呀孩子!啊啊啊啊!!”
邦子双眼通红!他狂躁地用自己的头使劲去磕铁栅栏!仿佛这样就可以增加塔克的痛苦……
可再漫长再残酷的施暴,也没法让这个鳄鱼崽子偿清他在这世间欠下的债了。还是那个令人恶心又无奈的定律——行孽者永远都是赚的!
铁栅栏门“哐啷”一声关上了!又“哗啦哗拉”地上了锁。
邦子同学听到瑞特老师略带不满地小声嘟囔着:“不是说过了别打脸吗?明天在刑场上会有不少人看呢。”
高个子同学冷冷地回了一句:“没事儿,就说是他天良发贱后悔了,自己磕了一宿铁门。我这是帮他整整容,省得他那个破鼻子把地狱七君都看恶心了,再被人家撵回来!”
“哈哈哈……”整个地下囚牢里爆发出一片闷声闷气的笑声。那21个人虽说也都是罪有应得,可如果没有塔克的撺掇、怂恿、引 诱、甚至是胁迫,那他们的下场也未必就会这么惨。现在看到他被打成这个逼 样儿,众人也都是相当解气的!
瑞特班主任笑了笑没吭声,只是歪歪头,示意可以出去了。
邦子用复杂得没法形容的目光紧盯着高个子,一双死死抓着铁栅栏的小胖手都没有血色了!
但高个子从头到尾都没对他说一个字!他走了过来,黑布上面的那双眼睛里同样是复杂得没法形容的神色,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蒙面人无声地掏出一卷纸,扔进铁栅栏里转身就走了。
小个子哽咽着刚想说话,高个子头也不回地低声喝道:“走!”
桑乔吓得一哆嗦!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主人几眼,一狠心也转身走了!
地下囚室里又渐渐地恢复了“法制教育课堂”的各种恐怖之声。邦尼特轻轻展开那卷纸……
“不必看在几十位朋友数月的奔波和无数的金钱以及心血,只看在小爱德华的份上!我特么求你把下面的信原样照抄一遍吧!错一个字母,我就会打小爱德华那胖胖的小屁股蛋一下!我发誓!!”
没有落款,不必落款。
邦子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次日,塔克为首的22名海盗被吊死在白岬绞刑台。
塔克上绞架的时候,整个脑袋肿得比猪头都大!那个丑陋了他一辈子的硕鼻,在临死之前终于看不见了。在他去见地狱七君之前,那个鼻子被无证行医的荣大夫义务整形了。
同一天中午,一封约翰逊总督平生收到的最为感人的忏悔并请求宽恕的信件,就摆在他书房的百乐圣檀大桌上。信的旁边又是一袋子那种更为感人的金属片片。
“……以同情怜悯的心肠考虑在下的案件。”
“……仁慈决定对我的处置。”
“(让)在下成为您与政府的奴仆……我的朋友会乐意为我的行为担保,永远听令于您。”
下午,总督在一个内部的小会上略显动情地说:“先生们,很显然,斯蒂德•邦尼特已经发自内心地认知到了自己的罪行。而关于他的罪行其实我们都知道,确有似可矜悯和值得商榷之处。所以我的意见呢,还是请各位审慎考虑……”
可对面的那只“黑手”委实太黑太壮了!从此刻一直到三百年后,这只“黑手”始终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主宰,甚至一度还差点攥住了整颗星球……人家后世在号称全米国最戒备森严的曼啥顿下城监狱里都能弄死“爱破撕毯”呢,在眼下的时代里弄死个邦子还算事儿吗?
儒略历1718年11月12日,主审法官特罗特宣判——“斯蒂德•邦尼特”以海盗罪判处绞刑!
当然,他在判决书里并没有忘记引用圣经的话,最后再讥讽一下这位博学的“绅士海盗”先生……“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创世纪》第 9章第6节”
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不假,可荣兵却忘了另一个法则,“大鬼能使小鬼推磨。”而最有钱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大鬼”。
不——认——命!后援团疯了!!不计代价地火力全开!!!
在已经判决之后,后援团又奇迹般地争取到一次庭审!这次,以蓝格先生带着四岁的儿子为首的,本城十数位重量级大商人和种植园主,在法庭上恳切地向法官和陪审团陈情。而且此次蓝格先生忽然另辟蹊径,他提议说:鉴于此案非常复杂难决,那干脆把邦尼特先生解送回英格兰,或许由伦敦刑事法院将案宗转呈国王陛下才是最佳方式。
而瑞特上校马上跳出来配合,他愿意承担起护送任务并为此次旅程募款!
而在另一次庭审中,由邦太在幕后发动的查尔斯顿数位官员夫人和阔太名媛集体到场,都为那位“善良、单纯、博学、身世清白……但受到坏人的诬陷和蒙蔽,误入歧途犯有过失的绅士”,向法官及陪审团以动人的眼泪求情……
后援团已经把所有的能量开发到极致了!真不能说他们的努力全无效果。他们已经创造了大英帝国司法史上无法打破的纪录——“斯蒂德•邦尼特”的行刑日期被连续延缓了七次!
可最后的最后……还是对面那只黑手赢了。
没有第八次的延缓了。加勒比海盗史上“臭名昭著”的海盗船长——斯蒂德•邦尼特的绞刑,将于儒略历1718年12月10日在白岬绞刑台执行。
12月9日夜,警卫厅的地下监牢里显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因为这里只关了一个犯人。
一盏老油灯挂在甬道最深处的墙壁上,透过满是污泥油迹的旧玻璃罩,把斑驳潮湿的墙体,坑凹阴森的地面,昏黄 冰凉的空气,和闪耀着幽蓝色微光的铁栅栏,统统照射得无比的凄清和诡异。
十二月份的查尔斯顿确实挺冷的,夜间甚至会结冰。尤其是在这阴森的地牢里。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之后了。
热血邦尼特非但只穿了件衬衫,还把袖子都高高地挽了起来。他手里握着个酒瓶子,盘腿坐在铁栅栏里,不时仰头喝上一大口。铁栅栏外面坐着一个穿黑斗蓬的冰雕,他把下巴放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正在默默地发呆。两人一动一静一冷一热,对比格外分明。
终于,还是邦尼特先出声了。他用明显变了调的嗓子干笑了几声……
“呵呵,他们总算全都死我前边了。听说萨奇是上月22号死的?”
“嗯”
“唉……可人家老萨奇毕竟也是英勇地战死了!哪像我啊?只能像条狗似地把舌头伸得老长老长的……肯定老他妈磕碜了!嘎嘎嘎嘎!”
“嗯”
“对了罗宾,审讯的时候,有个蒙面的鸟人一个劲儿地问我萨奇的那个破杯子在哪儿,还说只要我提供了有用的信息就会饶了我。我说看那个破鸡脖杯子不顺眼,被我一泡尿泚碎了!哈哈哈,那逼气得差点没吐血!真开心哪!”
“嗯”
“罗宾,一会儿出去之后,你就带着大伙直接离开查尔斯顿吧,我不想你去送我,这辈子让你看到的糗态已经够多了。呵呵。”
“嗯”
“不过,听说萨奇的赏格居然才100英镑,是真的吗?”
“嗯”
“真是100镑啊?哈哈哈……他可真便宜呀!现在新英格兰悬赏一张印第安人的头皮都得60镑了吧?本人当初可是明码标价700金镑的悬红呢!整整七个老萨奇呀罗宾!啊嘎嘎嘎嘎……”
“我憎恶你!邦尼特先生!”
邦尼特先生慢慢收起了夸张的假笑,冰凉的地牢里又恢复了凄清和安静。好一会儿,才听到他低沉的语声……
“对不起荣兵……谢谢……”
“……”
“荣兵,再叫一声邦子吧。以前可烦你这么叫了!可现在忽然觉着……觉着还挺温暖的,想带上一句上路……”
荣兵的头垂得更低了,轻轻摇了摇。
邦尼特咧咧嘴又笑了……
“其实我比你还要憎恶我自己!真的。不是因为我作死,是因为拖累了大伙,尤其是你。还有……我……呵!我终于让小爱德华在他七岁的时候也失去了父亲。宿命吧……”
“当时在我船上为什么逃走?”
“宁可往房顶的角上,也不可在宽敞的房子与泼妇同住——《圣经》说的。”
“斯蒂德,能最后再对我说句实话吗?真不怕死吗?”
“不怕。真不怕。”邦尼特收起了笑容,挺诚恳地望着他缓缓地摇头。
外面的大铁门推开了一线,瑞特上校把头探进来说:“时间快到了,零点以后就换班了。”
荣兵扭脸朝他点点头。
邦尼特笑了笑:“那我快点喝,酒瓶子不能留在这儿,别给人家惹麻烦。”
说着就举起第二瓶白兰地,接连喝下了几大口。
心中一酸,荣兵又把头低了下去。
“其实我真没脸说这种话,我这辈子惹的麻烦,受拖累最多的就是你了。荣兵,你恨我不?”
沉默了一会儿,荣兵轻轻摇了摇头。
邦尼特定定地望着荣兵,荣兵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些一口也没动的菜肴,昏暗的囚牢里一时间寂静得像座古墓。
“……还有什么话想说?”荣兵轻声问。
“三句。”
“嗯”
“第一句是留给小爱德华的。我的那些藏书,还有我亲手雕刻的小木枪和疯狗刀,都留给我亲爱的儿子。告诉他,爸爸期待他将来会成为一个既理性博学,同时又勇敢正直的人。”
“嗯”
“第二句,告诉亚蓝比,在我遗物的那些书中,有一本《特 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翻开第一页,里面有我留给她的信。”
“嗯”
“第三句是留给你的。答应我,做小爱德华的教父。”
“……”
“答应我,荣兵。答应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是高尚的行为。”
“……嗯”
“没了,就这样吧。”
瑞特上校又把头探进来,小声喊道:“是时候了!”
荣兵弯下腰去,把两只空酒瓶捡了起来,手哆嗦得几乎要握不住滑溜溜的瓶子……
两人在做最后的对视,邦子还在笑,咧着嘴。眼中噙满了晶莹……
荣兵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了,脚下的地面被磨得发出幽光的石头上,传来了滴滴嗒嗒的声音……
扭过脸去,他用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哽咽着说:“别了,邦子……”
“别了!荣兵!”
见他仍是一动不动,邦尼特又笑了:“走吧,别给上校添麻烦。”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难受猛地钻进了心房!
腿软得几乎迈不开步。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血液汨汨的流淌声,心跳的“嗵嗵”声。荣兵艰难地转过身去,比一个大病之人还要艰难地终于挪动了双腿……
空旷的地牢里传来脚步声沉闷的回响,听起来空洞,滞重,又寂寥。
不用回头,也能看到邦子紧抓着蓝幽幽的铁栏杆的那双手,微笑地望着自己的那张婴儿肥的脸,和额头正中那一撮月牙型的卷曲金发……
“荣兵,你老说我的诗不是假豪放就是假婉约,最后再听一首,行吗?我先声明,诗不是我写的,但确是我极喜欢的一首。这位波斯诗人对生命和宇宙的看法,曾对我影响至深……”
“硿哒……硿哒……”
缓慢滞重的脚步声没有停下来。紧咬着嘴唇!荣兵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说话。他不敢听到此刻自己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一定会因为陌生而吓着自己!他也不敢让脚步再稍做停顿,要不是靠着此刻两腿摆动的惯性,他怕自己都无力走过这条长长的墓道……
邦子的声音在幽闭空旷的地牢里回荡着,被那些冰凉厚重的石墙聚拢放大之后,以一种陌生的形态重新折射进你的耳朵里,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这声音,在晴朗之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萧瑟,萧瑟之中又分明带着一丝晴朗。仿佛有一只离群的大雁,正越来越远地鸣叫着,孤独地飞过你的头顶,飞向那片落日熔金里的寂寥远空……
“我
死了。
从矿石化为蔬菜和五谷。
作为蔬果的我死了,化作动物。
动物死了,我成为人。
如此,为何还要惧怕死后的虚无?
下次的我还会死,
然后长出羽翼犹如天使!
会比天使飞升得更高——
荣兵,
你无法想象的来生!
那就是
我……”
==============================================================================================================法律只是戏台上从幕布后面伸出来的那把刀而已,至于这把刀最终砍还是不砍?朝谁头上砍?那就得看幕布后面都想抓住刀柄的那些手哪只更粗壮有力了。——《荣兵日记•庞兹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