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掏出十个铜板,从小摊贩手里买了一扎蚊香。
南方湿热,蚊子多,客栈却不给客人提供蚊香,只能到市集上买。到了岭南才知道,这边的语言跟中原地区不一样,虽然雅言是通用语,但不是人人都会,即使同是雅言,各地口音差别也很大。语言上的差异给塔娜的情报收集带来了困难,不过,不管哪个地方的人都有一种共同语言:银子。
真的非常神奇。
广南东路,简称广东。广东最大的造船厂是官绅合办,所有的船商都需要经过市舶司备案,如果想造载货量五千料以上的大型船只,还要跟船王搭上线。至于怎么跟船王搭上线,塔娜让颜管家给了对方一颗碎银,对方没有接,也不说话,颜管家再拿出一颗碎银,共两颗,放在手心亮给对方看,对方摇头。无奈,塔娜掏出一个银元宝,让颜管家递过去,对方顿时露出爽朗的笑容,把他知道的一股脑吐了出来。不仅如此,还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包括令人反胃的市井流言、恐怖故事一蹦而出,塔娜几乎插不上话。
“指海图?”听到此三个字,对方开始变得含糊其辞。在市舶司里问及指海图,每个人都会假装糊涂,连银子都不好使了。这也难怪,指海图本就是非卖品,不过塔娜只是投石问路,她真正感兴趣的是海船图。
为了阻断淮河南北之间的情报往来跟贸易走私,加强对“归正人”的管理,朝廷隔三差五实施边禁跟海禁,更为保证海上丝绸之路的霸主地位,指海图、海船图都被列为机密,唯有通过船王才有机会接触。
船王为人低调,一般人不认识,只知道他每逢月末都会到一家名叫“风月馆”的瓦舍看戏。当地最有名气的粤剧花旦在月末的那天会出场,每到这个日子,风月馆外面就会特别热闹,聚集各路人士,连流动小贩也不甘寂寞。
塔娜和颜管家在瓦舍对面的饭馆子里静坐了许久,迟迟不能确认目标。
此时瓦舍门口迎客的小二飞快跑进去,随后和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出现在门口。颜管家提醒,说那人可能是班主。
看那人的打扮,再加上小二对他的态度,应该是班主没错。只见他神色严肃,对远处翘首企盼。不一会,前面来了三个人,中间那个身着灰色绸缎长袍,年约六十,一看就是老爷,跟着他的两个应该是护卫。班主对那位老爷毕恭毕敬,替他引路。
瓦舍是人流混杂之地,班主却亲自出门引路,而且整个过程毫无波澜,非常低调,符合船王的风格。塔娜和颜管家想法一致,于是开始行动。
瓦舍分下等席、中等席跟上等席,其中上等席里面又有“金交椅”,属上上等,用屏风和帐帘隔开。两个护卫各站帐帘两边的屏风外,以防闲杂人等靠近。帐帘外除了两个护卫还有两个天竺人,好像是随从,船王可能正在谈生意。塔娜在隔壁的上等席落座,虽是隔壁,但中间隔着两道屏风,戏院嘈杂,也听不清里面的人说话。
“你到门口守着,他们一出来你就告诉我。”
按照塔娜的吩咐,颜管家站在帐帘外守候,他有意跟船王的护卫打招呼,但对方不予理睬。
广府白话听起来跟雅言很接近,互相能够交流,但又有些不同,更加生硬,唱出来估计当地人都未必能听懂,搭上曲调更是像听天书。时而拖沓,时而嘎然而止,再加上戏台上的人晃来晃去,看得让人打瞌睡,远不如骑马打猎刺激。
打到了,打到鹿了!
“阿哇!”
塔娜从睡梦中惊醒。
“主人,主人……”
定睛一看,眼前的是颜管家,她猛然回过神来,立刻抹干嘴角的口水。
船王正要离开,塔娜快步迎上前行了一个礼:“阁下就是广东船王吧,在下李郎,益州人士,久仰船王威名,前来拜会。”
“我看你们像北人。”
船王对于不请自来的人没有好感,冷冷地回了一句。
塔娜忽感被羞辱,追上去挡着船王去路。
“在下是来谈生意的!”
护卫立即拔刀挡在他们之间。
船王示意让他们收刀,然后对来者说:“你们北人,连做生意都这么蛮横。”
说罢,他一甩袖子,在护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塔娜不是北人,当然她也不能说自己是蒙古人。随船王出来的那个天竺人,态度和蔼,用一口并不地道的白话对她说:“见船王要官府的介绍函。”
开介绍函得走后院,这是规矩。
门房看来人的穿着,再看其年纪轻轻,身后还有一个随身管家,就寻思着是哪里的世家子弟,再听说是来开介绍函的,很是恭敬,给他们传话。
在宅院管家的引路下,塔娜见到了卢知州。
一封介绍函要用一百两白银交换,必须真金白银,不收铜钱,更不收纸币。白银是稀罕物,如果一百两能获取船王信任那也非常值得,就怕往后还得不断给好处,实在让人不爽。
“没本事就别做这个生意。”
门房愤愤不平,对后脚踏出大门的二人吐了一口唾沫。他关上门刚要上门闩,塔娜又转回来一脚把门踹开,将他撞倒在地。
“噢,我是来告诉你,天干物燥,小心流鼻血。”
话音刚落,门房的鼻孔就见血了,惊得他大呼小叫。“你、你敢打官家的人?来人,来人,快点来人!”
待其他家丁来到,塔娜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回到客栈,颜管家提醒塔娜做事勿冲动。颜管家年龄五十八,契丹人,一直生活在燕京,会一口流利的雅言,塔娜总是会听取他的意见。仔细斟酌之后,塔娜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通票,让颜管家到钱庄去兑出来。
隔日,两人再次来到州府宅院。昨天那个门房见到两人,惊愕不已。
“嘿,你们还敢来?来人,快点来人!”
说时迟那时快,颜管家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干物燥,喝点绿豆汤降降火。”
门房掂了掂碎银子的重量,呲了一声,想收下但又似乎拉不下面子,颜管家充满热情再次握住他的手:“再多买几碗凉茶,让大家都解解渴。”
听见动静的几个家丁赶了过来。
“什么事啊?”
门房说:“没事,都是误会、误会,大家一场误会。”
他深感惭愧,原来用钱也可以抚平心灵的伤痛,真是五味杂陈。
“昨日之所以先行告辞,是因为零花钱正好用完,身上只带有一千两的通票,怕卢知州嫌麻烦就先去钱庄兑换,还望大人海涵。”
“不麻烦,不麻烦。”
卢知州窃喜,又碰到一个有钱的主,之后还可以宰一笔,于是他爽快地写了介绍函。
相谈正欢之时,宅院管家进来,走到卢知州旁边低语:“老爷,张押司要见你。”
卢知州脸上的悦色立即消失,回到:“让师爷先顶着。”
“这……”管家惴惴不安。
卢知州也面色凝重。
塔娜见气氛不对,于是婉言退场:“既然卢知州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改天再登门道谢。”
“管家,送客。”
卢知州连客套话也忘了说,迫不及待抛下一句就离去,仿佛着了道一样。
不管他们闹哪门子的不快,反正介绍函是到手了。
瓦舍的班主看了介绍函,说这个月底有约,下个月底会安排。塔娜心想,现在是月初,还有五十多天,哪里等得,于是就问班主有没有其它办法。班主回复,若要急见,需要“加场费”,意思是必须有名花旦出场,船王才能赏脸来瓦舍。这个花旦也不是省油的灯,出场费一百两,普通戏子可望不可及的天价,加上七七八八的安排,少说一百二十两,同样只收真金白银。
月底例行的生意会面,早就让船王忘记了看戏的乐趣,忽然的加场带来了新鲜感,勾起了这个老人的回忆。
船王年龄六十有余,人称谭老。谭老是广东最大的地主,虽为人低调,但做事专横,其势力范围胜过当地官府,朝廷一直想削弱其势力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稳定地方,只得迁就。
班主亲自将塔娜引荐给谭老,谭老看见她,没有提起初次见面的事。
“前次多有失礼之处,请谭老见谅。”
塔娜行了一个礼,谭老没回应。
戏场开始了,谭老专注看戏。
隔了一会,塔娜又说:“在下此次……”话音未落,谭老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勿言的手势,继续看戏。
戏台上又是那些让人打瞌睡的吆喝,塔娜时刻提醒自己,这次千万不能睡着了。
……
历经半个时辰的催眠,终于,她成功经受住了这次考验。
久违的感动,谭老很满足,他端起茶杯,细细品茶,塔娜也照着他的样子品茶。
喝完茶,谭老终于开口说话:“你都有哪些生意?”
塔娜赶紧回话:“在下主要做锦缎和貂皮,以及茶叶、象牙、胡椒等物。”
“貂皮倒是少见。”
“是。”
“你打算往哪边,需要多大的船?”
“往南,载五千料。”
“你要造神舟?”
“是。”
“最快两个月。”
“你安排。”
“你是知道的,没有我的支持你做不了这个生意,所以,去往外番,船上必须有我的人,负责航海。”
“……这个没问题。”
“五五开,没得谈。”
这个看上去虚怀若谷的长者,隐隐流露着霸道,没给人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机会。
“……成交。”
谭老拥有广东大部分造船场和码头,能制造装载量五千料以上的造船场设立在港口附近,距离市舶司不远,这个造船厂是官府筹建,谭老出资。
“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是整个广南最大的船坞,名不虚传。”
开工仪式那天,谭老亲自给塔娜带路参观船坞现场,将负责人介绍给她。
林专副是州府的上级吏员,在造船场负责船只的制造监管,以后想知道工程进展都要找他。一天结束之后,“船样图”会被送回库房存放,库房由专人看管,外面有衙役轮班巡逻,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看上去确实是个重要的地方。
塔娜千里迢迢来到异乡,为的就是进入那间屋子,然而那间屋子却不是想进就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