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猪干什么呢？刘广顺难坏了，离开师傅的时候只是想着“不能再杀猪啦，再杀非杀人不可”，完全没注意到冬天就要来了，杀猪难熬，太行山的冬天更难熬。太行山的冬天属于西北风和黄土，夏天青绿的山峦到冬天会变成灰色，只有灰色的动物能在灰色的山里活下来，它们是野狼和山兔，野狼吃山兔，山兔吃枯草。
刘广顺也差不多是灰色的，离开老王肉铺的时候老王送了他一件青布破棉袍，这棉袍上好几个拳头大的窟窿，棉花都跑光了，穿着一点不暖和，冻得刘广顺浑身发青，青灰色棉袍加上他张兮兮的小青脸，走在野地里也几乎跟枯草大地融为了一体，差不多也算是灰色的。但他这个灰色就不如狼和兔子，他这个灰色很容易死在冬天。
刘广顺离开老王肉铺后，不好意思在师傅跟前晃悠，就到了离潞城四十里的王家庄，住在王家庄西头的奶奶庙里。那时正是收高粱的季节，刘广顺靠着给人收高粱挣了些饭钱，熬过了刚入冬的那几日，真等上了冻，刘广顺没活儿了，就完全没饭吃了，没办法只能隔三岔五去附近村子，看看谁家院子有没收的萝卜片、冻南瓜之类的吃食，他偷了去，用潞河水煮了吃。因为偷王家庄的东西，住在王家庄奶奶庙的刘广顺越来越不安心，晚上时常梦到庙里的神仙奶奶跟他说话，白天起来他就要跟神仙奶奶澄清一番，说是澄清也只是诉苦而已，但奶奶似乎并不理会，很快就托梦给村里人，让大伙看好自家粮食。
不久刘广顺去王家庄就再也偷不到吃食啦，连着饿了四天，刘广顺走路开始飘了，这时他白天也能看见神仙奶奶在庙里晃悠了，但这个时候刘广顺已经不想搭理奶奶了，刘广顺觉得奶奶不仗义。奶奶对刘广顺这个心思倒没什么意见，仍旧笑呵呵地围着刘广顺絮叨。“小伙子，奶奶不让你偷是为你好，你偷人家的你心里不难受嘛？”“我不偷浑身难受”“再等等，奶奶自有安排”
果然，在刘广顺饿到第五天的时候，奶奶给他安排上了。刘广顺这个人羞耻心极重，当着奶奶的面无论如何是尿不出来的，因此饿地走不了路也要上庙外头撒尿，这天撒尿时就碰上一赶路的驴车，车上掉下一蒲团直径的大南瓜，刘广顺高兴坏了，他等着车走远了，确定回不了头了，然后提起裤子跑到路上，抱起南瓜就往庙里奔，好像刚才撒尿都没力气的人不是他一样。
先谢过奶奶，生火，架上他煮水的半个破缸，劈了半个南瓜扔缸里。那缸有两寸厚，漫长的等待，水开了，南瓜在水里翻腾，又是漫长的等待，南瓜化开了，水被染成了黄色。刘广顺拿两根木棍把地瓜把拉倒缸边，南瓜一出水面，表面的水就干了，南瓜皮黄里透白，跟刘广顺的脸一个颜色。刘广顺伸手抓住南瓜就吃，烫啊，不管啦，一口一块，一口一块，半个南瓜转瞬就没了，刘广顺哭了。
咋就没了呢？不能这么没啊。那晚，刘广顺吃了半个南瓜，把煮南瓜的汤也喝了个干净。第二天刘广顺的嘴就张不开了，一嘴的泡，这下是彻底不能吃东西了，水都得慢慢顺着嘴角顺，刘广顺那个恨啊，看着剩下的半个南瓜，他心疼啊，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啊？气自己之外，刘广顺还气奶奶，你说你闲的时候每天在眼前晃悠，吃烫嘴的时候怎么就不能拦一下啦？但吃饱了的刘广顺看不到奶奶，所以也就没听到奶奶的回话。“拦了，你没听。”奶奶如是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因为这个烫嘴，刘广顺找到了新的营生。刘广顺自离了老王肉铺就赖在这庙里，却不知这庙是有主的。王家庄的师婆王开凤是王家庄奶奶庙的管事，没灾没节的时候庙不用人管，所以刘广顺在庙里住了俩月都没见过开凤，但他烫嘴的时候正好快到王家庄肉祭的时候了——每年腊月初一是王家庄开肉市的时候，这个时候四面各村待宰的猪羊会聚到王家庄，祭神，请屠夫宰猪。
刘广顺烫嘴的第二天，开凤到庙里收拾，为半个月后的祭祀做准备。开凤发现刘广顺时，刘广顺已经饿地迷糊啦，浑身发烫，眼看着就是个死人，要命地是还喂不进东西去，好在开凤有经验，看到嘴里的泡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她到奶奶面前起香拜了一拜，之后在香炉抓了把香灰直接塞刘广顺嘴里，迷糊中的刘广顺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嘴巴，好像整张嘴被人从脸上扯下来一样，就连牙床也有受风的感觉，他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把眼睁开一条缝，瞄了一下，发现嘴还在，只是不断往外流着血水，那血水混着香灰，呈土色，好像红糖一样。
这些都是多年后刘广顺给自己徒弟打气时讲的，当时就有徒弟问刘广顺：“眯着眼怎么能看到嘴呢？”刘广顺没回答上来，没两天提问的小徒弟就死在了妖精手里，他临死前也眯着眼看到了自己的嘴，这时他理解了刘广顺的感觉，只是没机会跟刘广顺说了。
事实上刘广顺自己讲完故事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嘴，因为他现在使劲看也看不到自己的嘴，但记忆里他就是眯着眼看到了自己的嘴，不光看到了自己的嘴唇，还看到自己嘴的内部结构，因为香灰，他嘴里的一层皮都破了，开着各种形状的口子，流着各种深度红的血水，露出暗红的肉和口腔里和舌头、牙齿、香灰互相刺激，绞成了一团，正搅着，开凤把一只羊的奶子塞进了刘广顺嘴里，刘广顺开始疯狂吮吸，白色的奶冲开了搅在一起的嘴唇、舌头、牙床、牙齿，奶和血交融带着咸味进入刘广顺的食道，就这样刘广顺活了过来。
活是活过来啦，但没事做还得死啊。还得说开凤心善，又给刘广顺安排了个活计，尽管只有个半拉月，但能吃一顿是一顿啊。王家庄的肉祭是潞河边上几个村子的大事，做这场祭要准备好些事，要跟村民集钱、联络戏班，给戏班收拾场地、做饭，开凤年纪大了一个人忙不过来，本来计划在村上出钱找个帮手，正好碰上了广顺，开凤一辈子跟神鬼打交道，信缘份，既然在庙里碰上广顺，那就不找别人啦，就他吧。
跟广顺说了，广顺自然很高兴，本来快死的人，就想求开凤不要撵他走呢，现在听说要给他派活儿，马上就精神了，比没病的时候还精神，抢着给开凤干活，就这样刘广顺成了开凤的助手，一场祭下来，开凤看出小伙子人好来了，诚心想留下广顺，这个时候开凤说了她一直想说但没说的话——广顺身上有煞气。
广顺给开凤讲了自己之前的经历，开凤这才看出煞气的来头——和老王帮他请神刀有关。
刘广顺离开肉铺时，老王特地把广顺杀猪的刀给了广顺，老王说，请来的神刀，不能丢，也丢不掉。
丢不掉，也不能丢，开凤也看出来了，这煞除不得，但也留不得，她心疼广顺，决定慢慢帮广顺想办法，就这样刘广顺留在了王家庄，仍旧住在奶奶庙里，只是不常梦见奶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