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8月1日 周六 回忆之一
书名:顷刻花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4732字 发布时间:2021-12-06

炎日高悬,只有受训学生的泳池波光粼粼。摇荡的水镜映得邻旁旧工会的楼,变形的楼里,有一张初中生滉漾稚嫩的脸。脸的主人做完了习题望着窗外,补习班里的风扇吹着,可温度不减,冒汗的老师正准备打开半旧的柜式空调。炽夏困住教室里的十来个人,几个不耐热的掏出纤细的风扇于肘旁吹转,好一些的情景里也只见青少年满头如蒸出的水。泳池里的人们倒也不见得好过,只是在教练的催促里,蓝液与泳帽裹住了饱受紫外线灼烤的身体,水压与风旋搅乱了燥热的布置。便在此情景里,鸽哨随着鸽子于天空的腾抟扬起,称不上静默,称不上蓬勃,称不上停滞与重复,只是一份时刻,是云棠故事里存在的一处。


“程铁峰,把窗子关咯。我开下空调。你卷子做完了?”


四十来岁的老师体型宽硕,也称得上健壮。声音极粗,眼却因近视而细腻。窗户关上,他便打开空调,随后接过程铁峰递来的习题,站在空调边审看着。另外两个学生见状,也将完成的小试卷递传到讲台上。冷气机里吹荡出一些并非凝霜的白雾,小教室外的走廊里,荡过几阵许是有小学生发出的,愉快而坚定的狂行。


程铁峰继续看向窗外。隔了一个屉位的同桌刘思婕继续解着最后一道应用题。这是数学补习班,楼下的泳池是游泳培训。将才奔过的小学生当是自作文补习班中涌出。皮球便在如此一些岛屿的山壁间拨掷。鸽哨的主人是刘思婕的爷爷,老人家正站在不远处云棠师范学院旧教师公寓的顶端看着自己的鸽群。鸽棚已因为新邻居的举报而预定拆除,群鸽也将各自遣送到熟悉且不怎么参与赛鸽的几家养户手中。于是霸蛮的老头子便在时日终线之前的每个白天,让噪音与灰白的羽共翮。刘思婕的爷爷是师范的工人,房子属于刘思婕的曾爷爷,而天台属于众人。饶是如此,他的霸蛮倒与对楼顶端的老副校长如出一辙,只是后者已在退休多年后失去了多数记忆,只会于鸽哨响彻的白日里,朝蔚蓝或深郁的天际招手。


“程铁峰,第四题和第六题,你再看一看。注意第六题题目中强调的点N与点O的具体对应关系。”老师拂去汗水,走到刘思婕与程铁峰的桌子旁,把卷子放到两个学生中间的空位上。横阔的老师倒颇能伸展,只是躯体的热度,却并不能因为灵便的动作而减损或冷淡。“尤老师,不要靠过来!你靠过来桌子都要被烤热咯!”大家听见刘思婕这么说便笑,连尤老师也一样,笑着,不算大笑。只有程铁峰一个人没有在面容上流露许多欢乐,他只是接过卷子,继续沉湎于某种并不存在的默然里。


过了一会儿,几乎所有学生都做完了题,于是评讲开始,笔记开始。再过了一会儿,评讲结束,笔记结束,补习班由是结束,十二点已到,尤老师关掉空调,程铁峰与前排的学生推开窗户,学生四散,程铁峰与刘思婕也准备离开。


“喂,程铁峰,你下午咋个整?”刘思婕褪下因空调而加披的简便薄衫,将其放进紫黑基色的书包外侧。前排那名拢上窗户的女生及他的男同桌听到这话也慢下身来,似是等待着程铁峰的答案。


“今天周六,去苏老家里啊。”


“啊?我们家今天中午要和苏教授家一起吃饭,苏雨珮王嘉映也要一起接去么,你怎啊个去?”


“你们吃饭而已,苏老也没说今天不去。”


前排的学生便是苏雨珮与王嘉映。此时的他们与程铁峰尚谈不上熟识,不方便插话。





出租车上,苏雨珮和刘思婕并排坐着,王嘉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三人为安全带绑护着,前往聚餐的荦国酒店。


“刘思婕,我问你个问题。”


“啥子?”


轻快到有些飞浮的回应。


“你和那个程铁峰关系很好么?”


“哦。我们两个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头,又是幼儿园和小学的同班同学,补课也基本在一起补。”


“这样子哦……”


一个尴尬的、他人的、不知起因、路径以及解答的问题。


这时,轻漫的声音结束了。


“我晓得。程铁峰确实很吓人。”


吓人么?它并不似走廊里飞奔的小学生那般躁动,也并没有泳池里受训学生们那样坚挺。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他的话语、神情,都是那样平淡,那样凡庸,可是每次与这人的声与行交叠时,眼前的景物都会转变成令人不安的影响,就像是深海里一阵沉默的怒漩,涡流里全是雪白或猩红的石块。一种不受动摇的离奇的、无根的痛苦,伟岸地耸立在自己流水生活的近处,而在那山的洞穴里,没有为光明与黑暗留下一丝住处。


“他以前也很冷静,但没得这样子吓人。五年级夏天他在市文献馆里头被关了大半天,之后就变得很能记东西,感觉上也变得更低沉了。”


是地狱、深渊,仿佛在遥远处的远处。


“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我真的有点怕他。不光是我,我觉得我们全家都有点怕。”


轻漫的声音回来了些。


“至少苏爷爷不怕噻。”


“哼,说到爷爷。爷爷才是最怕的。”苏雨珮哼出了一段像是在数落自己晚辈的话语。“听奶奶说,前几年程铁峰被他们家姨妈带到爷爷家里头请爷爷‘提点’一下,结果爷爷和程铁峰单独讲了好几个小时以后,居然说自己一个搞文学的老教授,教一个我们这种年龄的娃娃,每堂课只收二十八块五。你在云棠补过二十八块五一堂三到五个小时,偶尔还管顿饭的课没有?”


“只收了那么觅溜儿啊?为啥怎喃?”


“怕噻!”苏雨珮清楚地记得,对收费的问题,爷爷曾做一个相当没有道理的回答:“这样子封闭又局促的不专业课程,即便对他来说是必要的,你让我再多收他一些钱,那我又会觉得,自己是完全把自己相信的所有事情都抛干净咯。”


“你咋个老是说苏爷爷的坏话哦苏雨珮。爷爷咋个可能怕啥子程铁峰么。又不是你。”“爷爷是我爷爷又不是你王嘉映的爷爷,你晓得啥子哦?”“哎呀你们两个不要动不动就吵嘛。吵得那么高兴,你们还怪你们班笑你们两口子‘亲密无间’。”“喂喂喂,刘思婕,大姐不讲二姐,你看看你和程铁峰那边——”


玩笑,逗乐,吵闹。被无视也主动无视着青少年吵闹的司机。驶过的汽车,淌过车水的人马。云棠的市政花树。落叶。飞蒲。人间。





较补习班放学,要稍早一些的事:


苏步衍是苏迩文的嗣子,生父是苏迩文早故的六弟。苏迩文是荦学六重镇之一,行是书院末代山长,卒于1971年,建国后便迁居北京,此后再未回过家乡。苏步衍生于1945年,一直由母亲抚养,其四叔朝行解放后在第二纸厂任副厂长,给予其不少资助。苏步衍成绩很好,考入北大后,便住到苏迩文于惠浪苑的住处,并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那也是苏步衍与苏迩文唯一称得上“同处”的时刻,在此前后,苏步衍与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都没有过许多实质的接触。而后,大炮怒气,红旗喧磅,惠浪苑被抄没,苏迩文被赶往京郊蛰居于促地,苏步衍也经历了自北京到徐州、自徐州至罗甸、自罗甸到武汉的长途,直至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世事流转,散笔缀续,斗转经年后,苏步衍的独子利用苏迩文在云棠的盛名,在云棠立住了脚跟,苏步衍亦在几年后回到阔别三十余年的云棠,过上了不再过多思索与愧疚的日子。


“荦学文化交流会副会长。”这是苏步衍的一个头衔。


“世无荦学。云棠之儒即是中国之儒。中国之儒亦是各地、各时、各景之儒也。”


不行,迩文公,咱们、我,我不能、不能这样思考。


苏迩文的画像挂在苏步衍的书房里。这是苏雨珮的父亲苏于益花高价请一位大画家所绘。苏于益是早逝的于濛于苏步衍的生命中留下的最鲜活、有益又糟心的纪念。这个孩子,做任何事情都有着远胜父母的聪明灵泛,但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却在母亲的缺位以及父亲的迟疑之中,与两人的期许和关切愈远。他富足、成功、野心勃勃、极善在荦国的山水间为猛虎引荐自愿的伥鬼,倒也称不上犯法,只是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在苏步衍的眼里,总像是过去于清空惠浪苑与大秋台时那些同龄的青年,最畏惧或是最渴望的另一朵飘逸快活的岛状的云。


“爸你真的不去啊?”


“不去了。”


“那个小娃娃的课推了不就完了?”


“不是那么一回事。”


苏于益打开柜门,弯下腰,从鞋柜的低处拿出一双略有宝石蓝意味的深色皮鞋。他的脚抵进鞋中,用手提携,而后又用对地的逆反稳固。然后站直,却也不知为何地,到了这时才穿过餐厅,走到厨房旁厕所里的洗漱台前,对着白框的镜子检查起衣装来。客厅与餐厅的窗帘半掩,窗户紧闭,书房的门则敞开着,阳光借同样明敞的窗户梳理着窗台与室内些许矮小花草的间隙,其晃眼的热痕一直延续到书房外的小段走廊。


“你孙女儿也要去。”


“那跟珮娃娃讲句对不住。”


苏于益自是不怎么高兴,但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为此向父亲发火的理由。父亲在纪念传诵苏迩文一事上向来没有尽过许多人子的本分,但也不能怪他,谁让这对父子本就只有个虚假的名分。他皱起眉,思索着要如何向其余人解释父亲的缺位,亦在这愁思里间杂了对周市长那份提案的些许考量。荦学的复兴是一项壮阔的事业,但是如果搞得太过有排场,自己日后在其中的身份,会不会被官家的那几尊金佛愈发地边缘,苏家在行是书院身上付出的心力,又会不会成为那些富贵翁精酿的一些泡影?


包里炸出一串霆雷。


“苏于益你快点过来!他们把郑茂楚先生请到了!”


苏于益的眼前,金星正托举起十五六轮明月,一个富庶的王国,似将于四邑的河岸旁,高贵且大度地崛起。





午饭过后,日照又盛了些。看看表盘的指针,这是下午一点了。此时的程铁峰已同苏步衍把要用到的资料自书房里搬出,坐定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苏步衍坐在靠窗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略掀开的窗帘,让一列阳光浴着苏步衍易酸疼的脊背。


“那开始吧,今天我们先继续把上次没讲完的部分做一个收尾。”


“好。”


侯知众人皆是秦桧门下,既见不容理诉,长吁一声,云:“吾方知已落秦桧国贼之手,使吾为国忠心,一旦都休。”道罢合眼,任其拷掠,案牍完备,先将张宪、岳云处斩。绍兴十年冬十一月二十七日(或云二十九日),侯中毒而卒(或云拉胁而卒),葬于临安菜园内(后知迁葬于钱塘江潮涨落处)。天下闻者无不垂泪,下至三尺之童,皆怨秦桧。


“陆游有诗云:‘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东京华梦,山河变色,一个宗泽、岳飞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可一个宗泽、岳飞,本来又是整个中华大地,能让乾坤重复日月重光的所有人物里,煊赫又实诚的两个代表人物。”


绍兴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高宗赐宰臣秦桧诏曰:“省所奏辞免生日赐宴。朕闻贤圣之兴必五百岁,君臣之遇盖亦千载。夫以不世之英,值难逢之会,则其始生 之日,可不为天下庆乎!式燕乐衎,所以示庆也。非乔岳之神无以生申、甫,非宣王之能任贤无以致中兴。今日之事,不亦臣主俱荣哉?宜服异恩,毋守冲节。所请宜不允。”


“而那一对欢喜又热闹的君臣,也同样是一撮反动投降派里个顶个的两缕毛。秦桧残酷嗜血,赵构荒淫嗜虐,倒是见了北方的正统朝廷,一个赛一个地忠诚恭顺,以千万人几十年的安宁为代价,让中州倾覆在一个冒险狂奔的奴隶游牧国家手里,并为它成长为一个基本合格的封建压迫政权给足了喘息的时间。”


太平的天下,太平的西湖。泛舟酿酒,羔羊千捧。春花秋拾,天上玉昆仑。美丽而辉煌,似是永不落败的、不朽的人境。


人间。天上。乐土。生命。


“靖康之耻,根本不是那帝家变作囚车的行辇。而是王朝对人民的脱弃,是两代君王在迎战危机时的荒唐无度,尤其是康王赵构。他做了什么好事,他坏了什么好事!”


他只是出了个姓,承了个嗣,逃难了几年,吓出了一身的怯懦与自私,抛却了一切的反思与诚实,贪图享乐,流慆放浪,把一切的使命与责任贱卖作苟安南境的权冕,在这真可谓故乡的异乡里,做着比东京更华丽许多的、婉娈调笑的梦。


他已经过了四十余年这样舒爽愉悦的生活了。


天气很热。电扇发着烫,电热水壶里的水沸腾起来。


“苏老。苏老。”


苏步衍回过神来。只见程铁峰已经把本放在茶几下册的纸巾拿了上来。


“好。继续。”


至初六、七日晚,贵家庭结彩楼以乞巧。铺陈物点,儿女欢呈,众人焚香。里巷妓馆,乞巧于蜘蛛,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向。而观月光,天高月迥,空山寂生,而山河倒囊,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作白。即明,日出曈昽,鼓枻便雨,昏雾坠鸦,荻花无声。


“今天不瞧画了。听一听歌吧。”


のぼるジャンクの夢の船。


君待つ宵は,欄干の雨に。花も散る散る,紅も散る。


涙ぐむよな,おぼろの月に。钟が鸣ります,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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