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升桥头,勾栏掌灯之时,白易欢方才醒来。
“水……”
玄语连忙将茶端了过去,白易欢双眸未睁,清茶刚一入口,便喷了出来。
“白大哥,你怎么了?怎得连茶都喝不了了?”
白易欢看着玄语道:“这是茶?怎如土水一般难饮。”
玄语见他并无大碍,便将茶盏拿走,倒了杯热水过来。“白大爷,您凑合点吧,这荒山野岭的,有茶就不错了。”
白易欢接过热水,勉强喝了一口。再瞧瞧自己身上的衣服,忙得将外衫解开脱下,“这……这是谁的腌臜衣服!怎得穿在了我身上!”
玄语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衣服,“这是我让店小二找来的新衣裳,没人穿过的。你先前的衣服上皆是血渍,已经无法穿了。”
白易欢拔开里衫看看,惊恐道:“这……这……玄语!这是谁给我换的衣服!怎得连里衫都换了!”
玄语不解道:“自然是店小二给你换的了,不然呢。”
白易欢如同火烧了屁股,一下从床上跳到了地上,连鞋袜都未曾穿,面颊绯红,恼怒道:“你……你怎能让他人动我的身子!”
玄语突然明了白易欢话中之意,他本爱慕男子,让其他男子为他更衣,无异于男女授受不亲。只得惭愧道:“白大哥,实在是您已经满身是血,若是不换套新的,得多难受啊。”
白易欢咬牙切齿,双目紧闭,强忍愤怒道:“我的衣裳,再脏、再破也是我的衣裳。我的身子,再汗、再臭,也不容外人糟蹋!你去把给我换衣服的小厮叫来!”
玄语心中暗道,换个衣裳怎就成糟蹋了!这白易欢先前不是风流成性么,如今怎得这般洁身自好起来。明明是个血性方刚的男儿,没想到竟如此婆妈,比我一个姑娘家还不如。行走江湖,本就应不拘小节,怎得连换个衣裳都这般啰嗦。
玄语将那小二寻来,白易欢见跪在面前的是位相貌清秀的少年,这气算是稍作缓解。
白易欢居高临下道:“我来问你,你春秋几何,先前是做什么的?”
“回公子,小的今年十四,未至束发,先前在家中砍柴、放羊,而后年纪大了,便出来寻个差事,刚到店中不久。若是小的有什么做的不对的……”
白易欢呵斥道:“未问你的话便别答!”
那小二哪里见过如此气派的公子,被白易欢的气势震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来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还有老母亲和兄长。”
“那便好了,你如今冒犯了我,你自己选,是让我了结了你的性命,还是挖了你的眸子,剁了你的双手!”
一旁的玄语大惊,连忙上前,“白大哥,不至于吧,只是给你换了个衣裳,竟要闹出人命……”
白易欢冲着玄语呵道:“没你事!”
那小二忙得叩头求饶,心中暗道:“这是哪路的神仙,不顾王法了不成,说杀便杀,说打便打,可瞧这气派,这位公子,也绝非凡人。”
白易欢走到书桌旁,正经危坐,“若不杀你也行。”白易欢取出纸笔,潦草书写一番。“可认字?”
“认得几个……”
“拿着这封信,送到纸上的住所,交给一个名唤小蔀的人。”
白易欢将纸往地上一扔。
“是,是,小的这就去。”那小二拿着信,转身便走。心中好奇,只是送封信,先前为何要打要杀的。谁想他刚走到门口,头上便觉有什么东西插入了发髻,拔下一瞧,竟是一把刀,吓得他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身后的白易欢道:“莫要以为你走了,我便无处去寻你,若是你不能将信带到,这把刀再插的,便是你的头!”
“是是是。”那小二频频点头。
“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现在便走!一刻都不得耽误!”
“是是是。”那小二腿软得爬着便出了屋。
玄语道:“白大哥,这是为何啊?”
白易欢端起茶盏中的水,饮了一口,怒道:“不为何!便是让他去我府上做事,莫要再出来见人了!”
“你想收他做二房呀?”
白易欢气得将口中的白水喷了出来,连同茶盏也摔在了地上,转头对她怒目而视。“玄语!”
玄语心中一惊,上次白易欢如此恶毒地看向自己,还是那日在緸山,他要对淳于昭霸王硬上弓,自己以剑击头,坏他好事之时。“好好好,我知道,白大爷心中早有意中人了,这等小厮怎可入您的法眼。”
提到意中人三字,白易欢心中又是一阵刺痛。“玄语你去帮我备水,我要沐浴。再去寻身新衣裳,我自己穿!”
“可是你有伤在身啊。”
“无需你管!”
“好好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待白易欢梳整完毕,想到还未用晚膳,便命人备了酒菜,二人对坐而饮。玄语见白易欢只顾自己喝,便趁给他斟酒的机会也给自己倒了起来。
白易欢鄙夷不屑道:“我说你个小丫头,小小年纪,怎得也学起饮酒来。你师姐不在,喝两杯得了,真醉了可无人管你。”
玄语厚着脸皮笑道:“白大哥,我有量。这多日在夙风山吃不好,喝不好的,如今身上有了银两,定然是要补补前几日的亏空。”
白易欢瞧瞧玄语手中的钱袋,再摸摸自己的腰间,怒道:“你个小混厮!怎得将我的钱袋偷了去!”
玄语忙得双手奉上,“你方才都病成那个样子了,我身上又无银两,怎么给你请郎中,怎么给你住店,怎么让人伺候你更衣,怎么让你在此大块朵颐,自斟自饮!”
一提更衣,白易欢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蚕豆径直向玄语扔了过去,“你还提!”
玄语俯身一躲,将那落在桌上的蚕豆捡起来,剥了皮放到口中。“白大哥,只是,你这伤……是谁给你弄的?”
白易欢只得一声叹息,将眼前酒盏一饮而尽。
玄语心中暗道,想来白易欢的武功,这江湖中也无人能将他伤成如此模样,再瞧他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试探着问道:“莫不是……您那吾阳?”
白易欢又是一声叹息。
“白大哥你别老是叹气嘛。”见白易欢又饮一杯,玄语劝慰道:“你在此处借酒消愁,你那吾阳这一路上又是酒不离手,人都瘦得脱了相。左不过是你未将家主之事告诉他,原本好好的佳偶天成,如今却成了冤家对头,哎!”玄语说到此处,不禁独饮了起来。
白易欢道:“吾阳这一路,也是如此借酒消愁?”
“啊!可不是,你没瞧他人都瘦了一圈。”
白易欢哀叹道:“终究还是我伤他伤得最深!可是我要如何才能化解这刻骨的仇恨!一面是我的授业恩师,一面是我心中所爱,我要如何才能面对吾阳,我要如何做才能一解吾阳的杀父之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果真要让我手刃恩师,他才能回心转意?但我又如何下得去手!若是能,我便是替师傅一死也好!”
白易欢又饮尽一杯,似与玄语诉苦,又似自语道:“我本想着早早辞了官职,趁他还不明真相,与他远离这世间恩怨。我如何,都无妨,只要他好便是。我不是没想过替他去报仇,可抛开个人恩怨,抛开偏颇成见,便是站在这芸芸众生的角度来讲,你那生父桑维翰,乃是世间少有的王佐之才。我虽不能苟同他卖国求荣、杀妻弃女之举,但若是辅佐石敬瑭,眼下便别无二法。更何况李从珂亦派人去契丹求和,双方唇枪舌战,赵国公石敬瑭如今又势单力薄,被困晋阳,丝毫不占优势。要如何说服那耶律德光,如何败中取胜,这都非寻常人所能为。
国侨公虽有卖国之嫌,但他推行的务农桑以实仓廪,通商贾以丰货财,皆是福泽百姓,富国强邦的上策。军中处事公正,识才尊贤,礼贤下士,就因如此,才能有众多的能人异士愿意追随。
于你、于阳,桑维翰或许皆是糟粕,但于国、于民,却皆是良方!玄语,你父,国侨公,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