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日转瞬即逝。
八仙桌上烛已燃尽，化作烛泪淋漓而下，于桌面摊成一片白浊斑驳。
石室中漆黑一片，只有那镜和那身影所在处尚有些许光明。那光，来自她的眼，青湛湛，将镜面映成同色。镜中人同样双目放光，一脸青绿，妖冶，非凡。
如今的夏岚，依旧是五官端丽，身姿高挑纤细又凹凸有致。只是脸颊不再瘦削，而是略带婴儿肥的饱满，再无一丝皱褶。白皙的皮肤自内里透出光泽，健康而富有活力。十七八的模样，堪称绝代。
夏岚一脸怔怔，唇角挂着无自觉的弧线。转动身躯，反复自我欣赏，许久后才又正面镜子。
“记住，镜中是你，镜外是我，不要弄错。不然，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镜中人闻言不语，只微不可见的轻点颔首。
夏岚满意点头，轻轻抬手，堆于镜下的那团物事凭空飞起，展开，方见是一块厚实的暗色幕布。
她玉掌轻翻，下压，幕布覆于镜上，四角自然垂落。
就在幕布即将遮住镜中人颜面之时，那镜中人嘴角似乎微微一翘，恰好被夏岚瞥到，引起了她的警觉。
幕布缓缓垂落，夏岚表情凝重，凝神戒备。良久未见异动，才再次挥手，幕布自行缠绕收束，将镜身紧紧包裹。
她手上不停继续挥舞。丝丝青绿电光在幕布表面时隐时现，于闪烁跳动间噼啪作响，随着火花飞溅，烙下一连串锁链状光痕。
锁链光痕围绕幕布纠缠，最终将其完全覆盖，夏岚这才收手。电光消逝，光痕隐没。过程之顺利远超她的预计。
夏岚松了口气，冷声道：“跟我签了契约，你便再无法利用他人降临实体宇宙，这二相境便是你和实体宇宙间唯一的联系。如今，我封印了二相境，除非我亲自动手，否则无人能解！哼哼，任你奸似鬼，照样也逃不出老娘的五指山！你就老老实实的遵守约定，通过我的双眼来好好领略一下这个世界的精彩吧！”
她口上强硬，可与虎谋皮，重获青春，一如故老传说以灵魂和魔鬼定契之桥段。内心煎熬、喜悦、自责、不安，种种思绪令其神魂不宁，心神激荡，一时间竟不知后事如何。心思飘摇之下，目光涣散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行走间抚弄着脸蛋身躯，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坐下，时而立起。
不经意走到桌旁，随手理了斑驳蜡痕，换新烛燃起。静望烛光，赏其飘摇舞姿。
斟水举杯在唇却未饮，呆坐透过杯中水，看金翠交辉。
良久，小酌后顿杯于案，终定决心，起身寻一侧室推门而入。哗然水声渐起。
时间悄然流逝，石门再启，走出一位出浴美人。莲步轻移间蒸汽升腾，待行至衣柜前时，发肤皆已清爽。
久洗发白的粗布战衣，素色亚麻斗篷，漆皮斑驳的旧皮靴，一应衣物尽显寒酸，却无损其英姿分毫。
装扮停当，佳人带着急切从另一处推门而出。闭门前素手轻挥，烛灭无声。
门外是处石厅，厅高过十米，方圆十数万平，两排二十四根石柱支撑，根根粗如千龄古树。厅侧分列不少门户，石室只是其中之一。
厅央有一高台，台前有阶八级。台上一石椁，四周围沟渠，渠已涸，上有石桥两座，一后一前。渠外一圈火盆，共计十二支，盆中无火。
厅顶一角，有一圆形孔洞，洞径约八十公分许，开口呈熔岩凝固状。
斗篷无风自动，夏岚缓缓飘起，向那孔洞飞去。
孔洞上连通道，宽窄均匀，与洞口一致，洞壁呈现略显粗糙的琉璃质地。
她沿通道一路上行，飞了约莫百米后急转向下，又五六米便无路。入眼皆是干燥砂砾。夏岚抬手隔空推出，砂砾如受巨力推挤，自行退去。
后晌的沙漠热气蒸腾，无垠沙丘如浪，千篇一律。其中一座沙丘突然爆散，一道人影隽着黄沙冲天而起。待尘埃落尽后，只见一人凭空而立，正是夏岚。
她双目微瞌，青色灵光悄然隐没。低头看向来处，黄沙流转间已将出口重新掩埋。
夏岚手搭凉棚寻着太阳，转身四顾一番，找准了东方径直飞去。
如此，驭大块而行约莫两刻，便见一道雄伟城墙遥遥在望。那城墙通体剔透，璀璨耀目，烁烁骄阳照于其上，折散出七彩光晕。
再近些，得见城墙真貌，竟是略显浑浊的半透明琉璃通体铸成，表里嵌着不少未全烧熔的砂砾，称不得精致，却瑰丽雄浑。
夏岚减速，拉起脑后兜帽，从城墙上缓缓飘过。
谯楼中驻军荷枪实弹，见着空中人却并不戒备，反而肃立敬礼。
城墙后零落着不少楼宇，曾经的摩天大厦，如今大半埋于沙下仅露数层在外，十数层者寥寥无几。
城中地面与城墙一般，也是粗粝琉璃。行于上，稳固踏实。
夏岚凌空虚渡。偶有见者，皆止步躬身施礼。
又缓飞片刻，终落于一楼前。楼门侧挂一木牌，牌上阴刻“龙城市政厅”五字。
此间出入人群见着夏岚，亦先行礼，再顾其它。
之前她在天上，离得远，瞧不分明。如今落地，偶有正面见其真容者皆是一怔，其后反应各自不同。或面露不解，或神情呆滞，又有甚者暗自吞津。
每每如此，夏岚便与其对视，对方自然惊觉，惶惶然垂首不敢再看。
如此，夏岚也不怪罪，至多轻哼一声便罢。
夏岚负手踏入市政厅。厅中毫无装饰，简洁大气。些许办事人群，形装各异。
人多了，与她照面的自然也多，种种反应一如先前，大都暂忘了身上事务，人群顿显凝滞，引得厅中工作人员侧目。很快赶来三个官员样男子，远远见着夏岚后神色陡变，相互交头接耳几句，其中一人匆匆离去，余者快步上前。夏岚驻足，笑面相迎。
二人皆五十许模样，一者身宽体胖满面堆笑，另一人身形消瘦面目冷峻。
待站定，笑面者开门见山：“敢问，姑娘从何处来？为何你……”
他顿下话头，眼珠滴溜几圈，三思而后语：“为何您，与建城者……当年如此相像？”
许是返老还童之故，心态有所变化，夏岚竟心生玩闹之意，非但不曾释疑，反而打趣：“张长老以为呢？”
张长老收敛笑容，若有所思。
冷峻老者凝眉，肃声诘问：“别告诉我，你就是建城者本人！”
夏岚面不改色，笑问：“那王长老觉得，我是不是呢？”
“这……”
他看似粗豪，可毕竟身居高位，实则心思缜密，自不会断言惹嫌。
正当二位长老相顾无言一筹莫展时，一阵急切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方才那人引了另一人前来。
这人身材高挑健壮，剑眉星目，一头黑色短发微微卷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下巴和脸上遍布短密的连鬓胡茬，好一位中西混血的俊朗汉子。
那汉子脚步渐止，于夏岚身前数米处站定。夏岚掀开兜帽展颜一笑。
青丝飞舞间，厅中响起阵阵赞叹。
龙城居民，对自家建城者并不陌生，熟悉其着装，知其貌美，也知其长寿。城中年逾不惑者，当记自己年幼时，建城者已是三旬之貌，而今此处，却只见一位豆蔻少女，如何能不惊疑？
那引路人行至张王二老身旁，三人并立，默默不语。
高大汉子神情变换，先惊，后喜，继而平静，嘴角处弯起一抹温柔笑意。
三位官员若有所悟，交换眼神后不再多留，转身自去。
不提三人。且说夏岚张开背剪的双手，展臂原地旋转一周。衣袂共秀发齐飞，尽显烂漫。
难免又引得一番赞叹。
青丝掠过鼻尖，汉子不禁嗅了清新余息，一脸惊艳。
夏岚靠近，抬头笑问：“怎么？吓到了？”
男子默认，摊手摇头。
夏岚学他摊开双手，又耸耸肩，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研究又有了新进展而已。”
汉子了然，没再言语，而是抬目四顾。
众人见他瞧来，纷纷偏头，等他目光扫过，却又再次望来。
汉子无奈，道：“老师，去我的办公室谈吧，有刚刚从下面挖出来的生普洱，密封得很好。”
夏岚点头，欣然应允。
穿廊过道，至一门前。门楣悬有一牌，上刻城主办公室字样。
推门入内，屋中同样简朴，白墙斑驳，桌椅书架刻满岁月痕迹，长条红木沙发，被人磨蹭的油光锃亮。
没有茶具，男子拿来两只马克杯，分掰碎茶入杯。也不洗茶，舍不得，直接以沸水冲泡。
师徒二人依主宾分座，香茗在手，待得茶块泡散，各自举杯轻啜后闭目享受。
忽然，一声由衷赞叹自夏岚心底响起，不断涌动，在她灵魂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全身毛孔自然收缩，鸡皮陡立。
不对劲！
她虽也怀念这暌违已久的茶香，但这赞叹之情过于浓烈，竟然动摇心神，怎么可能？无舌之人突生味觉，并得尝茶香才会如此激动吧？
这不合理。身为灵能大师，她对自身灵感绝对自信。
夏岚猛然睁开双眼，她想到一个可能，是她？
就在这时，却见眼前人眼皮微动。她立刻敛起面上惊容，将不安暂压心底，重新摆出一副笑脸。
男子睁眼，正好瞧见佳人如花笑颜，他报以微笑，道：“所以，老师您这是……恢复青春了？”
落日斜阳穿过窗棂，将男子左脸映作金红，衬得眸中一点黑褐剔透深邃。
好美。
夏岚心旌动摇之下顿见此景，恍然失神，下意识点了点头。
男子放下杯子，道声恭喜。然后低眉耷眼不再做声，眸子却在眼皮之下左右游移。
稍许，才抬头小心试探：“老师您……可有……再任城主的打算？”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灭了夏岚心中遐想，心猿归林意马入厩，顺便凝固了她的表情。
男子笑容僵硬，紧盯老师的脸，不肯放过丝毫变化。
夏岚长叹一声，道：“这个位置……夺去了我最美好的人生岁月……”
男子眉间微紧。
夏岚端杯饮茶，待茶水入喉才继续说道：“不……我不准备再次被困住。”
说完，她脸上笑容再现，只是少了些生动，多了丝落寞。
男子舒展眉头，低头支颌。不知是沉思，还是在避免与谁对视。夏岚望着窗外闲云，双目失距，神游冥冥。
良久，男子抬头直视夏岚，问：“老师，你准备，在龙城待多久？”
方举至唇边的杯子停在半空，杯中水快速冷却敷上薄冰，一如她的脸。
茶杯悄然落几，壁上寒露滑落，浸湿了老旧几面。
“这是我亲手建立的城市，我想要待多久，就待多久。”
男子惶恐。
“老师，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呵……”
夏岚哂笑。
“随口问问？……王凯撒，我是你的老师啊……你……”
她停下话头，没再继续。
名为王凯撒的汉子面色尴尬，扭头躲开对视，一如童年犯错之时。
夏岚一脸落寞，说道：“罢了。我不会在此久留，准备动身去四处走走。你放心了？”
王凯撒苦笑。
“老师……我真不是这个意思。龙城就是你的家，离开这里，你能去哪儿呢？”
夏岚起身。
“欧洲，非洲，大洋洲，美洲，去看看这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王凯撒跟着起身道：“这太危险了，即使是老师您也……”
夏岚不耐地挥挥手打断了学生的话，移步开窗飘飞而出。
王凯撒抬起右手伸向窗口，似是要抓住些什么一般。他张了张嘴，终究欲言又止……
夏岚身影迅速缩小，消失于天际。
王凯撒颓然垂手，由其在身边晃荡。一声叹息响起，于屋中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