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随手撤杖,一皱双眉,暗里却把真气凝运两臂,蓦地红光打闪,杖如雷撼山岳,寒风扑面,走石扬沙,杖头发出嘶嘶之声,巧点少女胸腹。紫光起处,少女一笑冲天,拔空三杖有奇,人在空中,折腰拳足,立变作头下脚上,手中青铜剑,朝着元阳杖的当中,狠狠一击。呛啷一响,青铜剑跳起老高,紫衣少女,也趁势往旁边一跃,不住的察看手中兵刃。
大约觉性和尚也震得两臂酸麻,以他自己的名声和武功,居然在一招之内,几至落败,这口怨气,绝难消灭。杖头一紧,疾如神龙摆尾,猛若狮子摇头,奇招怪式,层出不穷,刹那间,少女周围,尽是他的影子,十丈之内,都笼罩在红光闪烁之下。麟儿和惠元,静立一旁观战,却闻麟儿出语警告道:“这是灭魔宝录中的韦陀杖法,轻不惊尘,重能撼岳,一气两仪剑,以浑圆虚幻,迅疾轻灵见长,用之恰当,不能制敌,也足以自保!”少女似为麟儿指点,也突将身法一变!青铜剑立化作一道球形光芒,把她身子裹定,一任觉性僧穷攻暴击,都被少女原封挡回,不过这和尚力大招沉,几次宝杖铜剑相撞,均觉抵御吃力罢了。箫声袅袅,若断若续,由远而近,声声入耳。惠元不由笑道:“常闻空谷跫音,使人闻之而喜,不料此山却有弄箫为乐的人,想是高明风雅之士!”麟儿哼了一声,脸带怒容,漫声应道:“鼠偷狗窃之辈,如能附庸风雅,对先圣先贤,委实是一种莫大讽刺!”
惠元知道盟兄话里有因,正待询问,正西斜坡之上,却出现了一位蓝衣吹箫的人,那正是曾点伤天山神丐,掌震神鹰,偷去麟儿冰莲雪藕,自称萧使君的中年之士。麟儿不理不睬,双目却注视场中打斗。萧使君却也行若无事,缓缓地朝着蘅春走来,乘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突把铁箫朝前一指,千丝寒风,直袭蘅春后脑,不由引发麟儿怒火,一扬手,即用乾元内力,把来袭的阴功,硬行挡回。
萧使君若无其事,反阴森森地朝着麟儿一笑道:“小别经旬,功力又增进很多了。”麟儿沉声喝道:“姓萧的,亏你也算是江湖长辈,与人交手,竟用江湖鬼蜮之技一剪绺术,窃人之物,今日相逢,你得还我公道来!”萧使君淡然笑道:“自古神偷八法,即列诸武林秘技之一种,你和人对手之际,连口袋之物,也保不住,那还争什么强弱?分啥高低?而今,你未踏进峨嵋,即已失却秘珍,据我看,业已无面再进,何不返回师门,把昆仑山的大小人物,一古脑儿都请了出来,两派之争,一了百了,以免拖泥带水,岂不省事?”话中分明带着讽刺,麟儿岂有听不出来,正待回话,萧使君一双炯炯精眸,却望着麟儿项下神佩,不住的打转,脸上似有一种困惑表情。这时琼娘正依立麟儿身边,一对璧人,天造地设,萧使君又朝琼娘项下望了一望,禁不住把头点点,喃喃自语道:“太古神珍,原分雌雄,阴阳合璧,威力奇绝,要取,何不拿去一对?”
麟儿知道他话中含意,明是指宝琉女窃取玉佩而言,故示大方,不加理睬。萧使君阴险地笑了一笑,把场中打斗止住后,却朝觉性和尚耳语半晌,双方朗笑一声,即欲匆匆离去。紫衣少女一声清咤,“惊鸿掠影”人影横空,竟抢在萧使君的前面,手持铜剑,指着说道:“高下未分,就此丢手想走么?凭你这支铁萧,还没有这种气魄!”萧使君一怔神,把少女仔细一看,先还觉得有点迷茫,待目光移到少女的青铜剑上,略事沉吟,即淡悠悠地问道:“扶余青铜剑,倒也是武林一宝,不过,人家手上未持吸铁精钢的宝刃,这把剑倒也难发挥什么威力,早在五十年前,老夫即曾闻及,江汉神驼韩若甫,在黄海之滨,无意得着此物,为此,还闹了不少事故,旋后,即未见驼子重现江湖,不想他这把剑倒也传了门人,只是你想拦住老夫,却还差得远呢!”说完,立即抽出铁萧,划空疾旋,呼啸作响,紫衣女也毫不示弱,手挥铜剑,往前抵挡,刹那间走石扬沙,若大海泛潮,惊雷闪电,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麟儿拔取背上双钹,一纵身,人如一只大雁;从空掠落,双钹扬合之间,声震山谷,六合争鸣,无巧不巧,萧使君铁萧正敲在麟儿右钹之上。美麟儿清啸一声,挥腕一扬,煞风如箭,竟把萧使君震退三四步。他脑海里还盘绕着袁玉英和琵琶女的情影,一则至死缠绵,一则生死莫测,心神受创,往日豪气,大为减低,稍事得手,即将双钹朝背上一插,面朝峨嵋诸人冷笑道:“季某此来,原践百日之约,是非仇怨,面晤掌门,自可一了百了,半路上不用再打,如想施鬼蜮之技可别怪我用重手法惩创你们!”紫衣女冷笑不依,却要为元儿臂伤找回过节。麟儿含笑劝止。
就在峨嵋派诸人铩羽的当晚,麟儿等人已到了威远县境,当晚,留宿三清庙。庙在山麓之旁,前有流水,后有山丘,几行修竹,一带土墙,如略作栖息之所,颇能得静中之乐,附近两三里,人烟极少,四处都是梯田,春花三月,江南草长,百卉齐发,远望处,群芳堆锦,五光十色,使人迷离。
庙祝为一白发老道,和善可亲,并有门徒两人,因为偏僻人稀,香火不盛,生活颇为清苦。麟儿携众入庙,老道竭诚相迎,晚餐虽无珍馐款客,但木耳黄花,竹笋香菌,清脆可口,更出陈年佳酿,殷勤劝酒,宾主相对极欢。麟儿惠元,虽不善饮,但亦有数觞之量,尤以伤心人别有怀抱,未免对酒浇愁,须臾,红晕上颊,庙祝犹举杯相劝,琼娘忙笑阻道:“惟酒无量,不及乱,敬谢道长盛情,即请赐饭如何?”云姬抿嘴笑道:“他两人是难兄难弟,都想借杯中物清除腹中磊块,你虽善意阻止,留心他不领你盛情,暗中责怪!”惠元嚷道:“自家兄弟姊妹,见着不对,自然要讲!像你这一说,什么都得顾忌,岂不反嫌生份了么?”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饭后,略事寒喧,庙祝即安顿诸人,分别就寝。
琼娘,蘅春和云姬,同住后院厢房,麟儿和惠元则安顿殿后一客房之内,庙资虽不丰裕,但寝具却还整洁异常,自饶钹僧秘授麟儿六合神功真传后,以麟儿所学极广,每于闲暇之时,即出书详参,释道心法,虽然彼此不同,但其中诀要,只需融会贯通,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今珍本虽失,但麟儿早在失书之前,把书中内容,背得烂熟,不但自己于闲暇练习,而且一有心得,即传授元儿,绝不私藏,故惠元自追随这位麟哥哥后,对于内功罡气,可以说进步很多。
两人并排跌坐,闭目养神,互相调练六合神功要诀,佛家讲究明心定性,物我两忘,饶钹僧已得佛家神髓,六合神功确是以静中参悟而出的绝顶功力,初学极为困难。一经垂帘内视,惠元立感心猿意马,脑海中,似觉琵琶女不但舌断难痊,而且阴山掌教,正以五马分尸酷刑,加诸玉人身上,一代绝世娇娥,不但已弄得不成人样,更于幻觉中,似见袁素涵如凶神恶煞般,咆哮一声,马鞭一扬,五马一声嘶叫,四蹄飞动,一刹那,玉人肢离体裂,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惠元惊叫一声,禁不住冷汗涔涔,把麟儿也从入定中惊转,忙问其故。元儿如斗败公鸡,星眸中犹含着一泡热泪,含羞带愧,陈述幻觉,只听得麟儿也落下泪来。彼此同病相怜,情感愈深,互相劝勉一阵,总觉意马心猿。蓦地呛啷两声,轩辕灵虎,同时出鞘,神剑示警,显示立有凶兆。麟儿惠元,不由大吃一惊,赴忙整装下床,摒息以待。
正是:意马心猿伤往事。呛啷一啸剑光寒。
麟儿惠元,等到深更夜尽,自己房中,毫无变故,不由彼此一惊。陡听麟儿叫了一声:“莫非她们房中有变!”惠元早已迫不及待,一扬手,窗门应手而开,两人同时纵落户外,几个起落,即奔赴琼娘住室,一眼瞥见朝外窗户并未关闭,不由暗中着急。两人同时施展飞窗穿帘,一掠而入,床上蜷伏着云姬和蘅春,彼此口角流涎,蘅春的面具,也掉落床下,星光射在蘅春的脸上,那样子,可真怕人,原来她脸上浮肿,已经消失,可是那皮肤似变成一层硬壳,尚未脱落,而且皱纹重叠,作淡黑色,无怪其用面罩遮住全脸了。惠元对这位师姊,心存感激,忙拿手探她脉息,脸上突然现出一阵伤感迷茫之色。
麟儿因琼娘不在房里,早已心乱如麻,星眸往四处打量,察看敌人是否留有什么痕迹。窗户之前,原摆着一张朱红桌子,就在右边角落,掉着一条白底绣花的手帕,如获至宝地,他把它看了又看,喃喃自语道:“冤有头,债有主,她如有什么差池,我看你逃到那里!”随说,立将手帕藏入革囊。偶尔抬头,瞥见元弟伤感,忙惊问:“难道她们受什奇伤不成?”惠元泣道:“这是江湖上传闻的子午闷心掌!”
这不啻焦雷轰顶!麟儿又惊又急,扑上前,双手捧着云姬的脸,又把她眼皮翻开,端详一会,伤者左边白眼球上,现出一淡淡黑点,红丝七根,成辐射状,不仔细察看,还分辨不出来,他不由骂了声道:“好毒恶的贱婢!”惠元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她两人伤势严重,看情形,不出七天。这种绝顶阴功,师母玉锁夫人,据闻曾经习此,自于归恩师后,因为它过于绝毒,伤人即便无救,经过恩师婉劝,遂把这种功力,废了下来。两位姊姊,这辈子算是完啦!”
他又摸摸云姬的手,感慨万千道:“人的善与恶,变起来也太快了,她不到一月的工夫,前后判若两人,却不料还得了这种结果?……”似又想到,琼娘不见,义兄心烦,语多无谓,徒乱人心意而已,底下立即忍住不说。
麟儿那还不知道义弟的性情:“天真仁爱,侠肝义胆”,几字概括无遗。为了免除他的无谓心烦,遂告诉他:这种阴功掌力,伤在心肺两经,衡山前辈铁蓑翁,曾传授了一种秘方,不过其中有三味药物难于获得,陈年田三七和翻天印(江湖上一种治伤的草药),已不易找寻,最难得的还是那千年过山龙(也是草药的一种),事到如今,急也无用,只好尽七日之期,踏遍穷乡僻壤,假如伤者命不该绝,说不定药物可以到手,否则人事已尽,也只有无可如何!
立着惠元守着伤者,并须转告庙祝,武林寻仇之事,不必过问,更不许宣扬,免惊世俗。大约因为敌人过于毒辣险恶,引发这孩子的戒心,今晚竟是全副装束。青巾包头,中嵌红玉,亮光闪闪,青缎武生装,配着一副薄底快靴,腰挂革囊,背负长剑,金铙映目,风姿确是不凡。旋见微风起处,烛影摇红,眨眼间,早已穿窗而出。云姬和蘅春,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元儿掏过她们两人的手帕,抹去口角间的白沫,拿被将两人身子盖好,以免受了风寒。
衡春姊姊,身上发出一股奇腥异味,这在女孩子,似反常情,不由又触发了他的好奇,研究很久,才断定她最近已食过某种药物,一身肿胖,正在消除,原来的皮肤,必须脱尽,这股奇腥异味,正是从硬化的皮肤上发出来的,触景生情,不由又想到玉女云英,果如梦中幻象,他只有终身不娶,以酬答她海样深情,默默想来,兀守灯前,不觉痴倒!
且说麟儿出了三清庙,暗里寻思,西蜀名山,以峨嵋青城为最,不如赶赴峨嵋,找寻药物,倘若届期无法到手,凭单人独剑,把敌人闹他一个马仰人翻,也为同伴报仇。一时心急,竟施展草上飞行术,疾如脱弦之箭,一往直前,沿途,原是一带山丘,野草林木,斜看去似从身前一掠而过。蓦闻身后有人娇笑道:“好身法!”麟儿惊顾。蓝光一闪,还带着一股幽香,从身前掠过,看身材,似是一位妙龄少女,长长的秀发,披垂肩后,细柳蛮腰,窈窕已极,边走还边作挪揄道:“草上飞行,原是少林七十二技艺之一种,在普通江湖道的前面,尽可摆尽威风,只是时代日有进展,这点功力,而今已成为明日黄花,过时之物了!”麟儿哪能忍受她这恶气?立即加紧脚步,并用“灵猴幻影”与“牟尼身法”星飞丸泻般朝前掠来。少女也朗笑一声,笑似银铃,清脆悦耳之极,但她身法也陡地一变似霞飞电掣,长裙垂地,尘土不惊,往前直驶。麟儿一怔神,知道遇上了绝顶高手,毕竟师门功力,不同凡响,飘身一掠,身法奇绝。周围似有无数化身,绕着少女周围,飘忽不定,清啸起处,身子朝后一转,气定神闲地屹立少女身前拦住去路。
双方目光一接触,少女含羞带笑,麟儿却如中蛇蝎,满脸含嗔。原来这身法奇快,功臻绝顶的人,正是几番戏弄、使麟儿暗里吃亏的宝琉仙子。她左臂挽着一个用黑色蛟皮罩盖之物,右手拈着一条白巾,抿嘴微笑,娇艳如仙,与白衣龙女,不但是同一典型,而且音容相貌,也像到极点。“乔装盗宝”,“琼娘失踪”,都是此女杰作,麟儿愈想愈气,星眸中精光炯炯,觑定这位机警狡诈,身手不凡的少女,心想:“正拟踏破铁鞋,追踪寻觅,不图不期而遇,哪能还让你好好走开?”遂缓缓往前踏了两步,全身满蓄功劲,打算一出手便用狠招。宝琉仙子笑了一笑,低声浅语道:“干嘛一见面,便似红眼鸡一般,谁与你有仇不成!”神情娇憨,语音动人,几似龙女站在眼前一般。也不知为着何故,麟儿把那颗恨她的心,又渐渐软化下来。双方四目交投,半晌无语,最后还是麟儿暗自警觉:“别再中她阴谋,出乖露丑!”
随朝着宝琉仙子冷笑一声,淡悠悠地道:“季某行道江湖,不谙鬼蜮伎俩,书宝盗去,自怨江湖经验不够,有目难于识破蛇蝎美人,可是你今晚乘人不备,竟用子午闷心掌,伤我同伴,并还掳去我师姊,这一着,你不好好还我一个公道,我绝不饶你!”少女含羞带笑道:“干嘛对我这么凶?任便栽赃,法理不容,我问你,谁是你姊姊?凭什么说我携你姊姊?”麟儿探手革囊,取出那条白绢手帕,朝前晃了一晃,旋把双眉往上一挑,杀机隐现,低咤道:“我问你,这条手帕,是不是你身上之物?明明潜入三清庙,仗着轻身术比人高明,乘人熟睡之时,用子午闷心掌,把人打伤后,掳我师姊,身上手帕,一时掉在桌下,无心中露下行踪,真章俱在,难道还容你巧辩不成?看掌!”
掌字才出口,身若飘风,直欺而入,双臂挥动,竟连朝少女劈出三掌!少女也不敢怠慢,莲足一跺,往斜刺里一纵,一味的巧闪轻避,堪堪躲过麟儿三招,不料身形定住后,她项下竟现出一块玉佩来。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纵跃之间,无意中把东西露出,等到自己发觉,真赃实据,还不给人家看得一清二楚?麟儿朝她项下一指,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少女扑哧一笑道:“这不和你偷去我的手帕一样么?彼此都是赃物,据我看,一块丝绫,还经过我亲手绣制,这已经是千金不易的了,换来这块玉佩,在我,已是有亏无盈,我们相识一场,就拿这点东西,留个纪念吧?!”
麟儿见她居然想用一条手帕换取自己订婚奇珍,而且这东西,是师门至宝,日常都系在师父师母的项上,如何敢随便送人?!就是无心失掉,也难于向爱侣交待,这一急,真非小可,遂戟指喝道:“玉佩奇书,两者都是恩师手赐之物,纵令血溅五步,季某绝难将东西送人,而且你无故掳我师姊,我也得把你擒缚作为人质,有什随身家宝,不妨尽量取出,恕我不欲多言!”语毕,拔取金铙在手,星光月色下,紫芒冲天,耀眼生寒。少女粉脸一沉,面罩寒霜,娇咤道:“你怎么这样不可理喻?本门劫持的人,不过是庐山门下的女弟子,你凭什么代她挡横!”“那是我未来妻室!”
麟儿把自己和人家的关系,一语道破。少女似乎吃了一惊,呆立半晌,忽又问道:“这面雌佩,据说另有主人,还和我生得一模一样,雄佩已经在你身上,怎么她也变成你的妻室,我就不信,天地间会有这等巧合!……”“信不信,全在你!说来也是我师妹的不幸,她貌似天人,心如素玉,绝无半点瑕疵,偏出了一位和她相貌相似,但心如蛇竭的女人……”麟儿正待滔滔诟詈,宝琉仙子却娇声叱断了他的话头,旋又低低叹了一口气,那少女柔情,却又与龙女无端巧合,麟儿不由自主地又把她多看了两眼,厌恶之念,不由冲淡了许多。宝琉仙子满脸绯红,娇艳得像朵盛开的玫瑰,麟儿原有三分痴念。这一来,四目相投,默然不语者久之。
蓦闻一阵箫声,自远处传来,如流泉低咽,风泛松涛,音调奇古,极尽抑扬之至。宝琉仙子似觉一惊。麟儿想及琼娘已落在人家手上,如有三长两短,不但无法面对恩师,就向龙女也没法交待,赶忙收敛心神,冷然问道:“我们彼此既无仇怨,你向我盗宝掳人,如今必需交待清楚,否则我也只好一令你委屈一二!”他又向前逼近两步,也不由引发宝琉仙子的怒火,俏语含嗔,道一声:“谁还怕你不成?”灯上蛟皮罩,往上一撤,一道强光,青中泛白,朝着麟儿颜面探射而来。这灯光简直是前所未见,麟儿一抬腕,将左钹护住颜面,灯光照在钹上,发出强烈反光,无巧不巧,也落在宝琉仙子的嫩脸上,把她照得也睁不开眼来。伺隙猛攻,致胜之道!麟儿哪肯错过机会?扑上前,铙钹带风,出手便是“疏绮笼寒”,“浅云栖月”,铙钹上劈头顶,中攻胸腹,罡风阵阵,疾劲如涛,把少女头上秀发和身上长卷起老高。宝疏女手挽灯光,随着步法,不住的把灯光晃动,由于这灯光构造特殊,聚光良好,所燃又是一种前古油类,故发出的光线特别强烈,把麟儿照得眼花缭乱。
少女躲过两招后,也立即报以颜色。玉掌翻飞,蛮腰闪动,觑定麟儿双钹来势,掌掌往钹底崩来。好重好快的掌法!麟儿内力极强,腕力更大,惠元和龙女,论对招,也不敢和他硬拼,这少女,却异寻常,柔荑素掌落在钹上后,麟儿即用内家真力,想将她一举震开。前推之力,竟软绵绵的被人消除,因为扑击之间,有时不免肌肤相接,馥郁郁的清香,已经使人有点消受不住,坏的是那柔若无骨的胴体,只一接近,更使麟儿脑胀神昏,无形中真力一懈,这才想到,霞妹妹确是秋菊春兰,淡雅有致,和她在一起,如伴彩云仙子,只有敬爱的份儿,令人不敢稍涉遐思,这少女,模样儿虽然和她不差什么,因为过于妩媚,竟有三分春意撩人。麟儿不由发出一阵呆想:“如果霞妹妹在此掠阵,那该多好!”临阵对敌,只有镇静功夫才可应付瞬息万变,哪容你胡思乱想?双钹连飞间,好几次竟被少女掌力震开,眼睛立被强光射住,如果少女当胸一击,虽有神功玉佩护住全胸,但也难免不了伤害。事情也忒奇怪,少女本可趁麟儿心神不属之际,一举击败对方,可是每到此时,她却轻微的叹息一声,把手一缩,望着麟儿项下的佩玉,不但把小嘉麟弄得非常迷茫,更有说不出的一番滋味。
大约彼此都在陶醉的当儿,耳目失灵,旁边却有人冷笑道:“两位武功都高,只缘相惜有心,未免真章难见!”麟儿和宝琉仙子,以人到跟前,尚犹未觉,双方不免同时一惊,红晕上颊,羞愧难禁,一见来人,正是与峨嵋派大有渊源的萧使君,宝琉仙子心生警惕,不由借故问道:“道兄,正点可曾解往峨?”
萧使君皮笑肉不笑地点头答道:“贵派掌门,已派人下山援手,觉性祥武,都一同负责解押,沿途自应万无一失,百日之约,只有三天,迎接嘉宾,尔我之责。”讲到此处,立朝麟儿喝道:“你们赴山践约的,一共来了多少人?”麟儿把俊脸一沉,朗声喝道:“此次赴山践约,男女老少,原是七人,中途又添了一位同门好友!”萧使君不待麟儿话毕,立又追问一句:“江汉神驼韩若甫,是否一道同来?”麟儿怒道:“你份属江湖老辈,践约者还未到达峨嵋,即用卑鄙手腕,乘机暗算,盗宝不说,还用子午闷心掌,暗中把人打伤,有无江汉神驼,你自己应该知道,何必明知故问?”萧使君拿眼望着宝琉仙子笑道:“这狂徒,胆子不小,死到临头,犹冲硬汉,居然还当面侮辱道友,罪在难舍,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争口舌之利,一切往峨嵋解决便了,就此一道走吧!”麟儿不由心中大急,纵身一掠,“秋雁穿云”,立将去路拦住,可是对方不容他稳住身势,暴喝一声:“狂徒找死!”人似金莺织柳,箫影一闪,便已欺近身来,刹那间箫影暴涨,风寒啸厉,萧使君乘机连攻五招。蓦闻锵锵一声,麟儿一合双钹,朝后疾退两步,把对手凌厉攻势闪开,倏忽靠左一横,因为身法太快,黑夜看去,似变成无数幻影。
这孩子有心使坏,因为萧使君乘势逼使,他不发招抵御,一溜烟却落在宝琉仙子的身后,使君来势虽煞,箫招正用的“柴曲迷香”,凌厉劲风,贯在箫孔之内,不但发出一种震人心魄的音响,而且身子朝着宝琉仙子冲来,眼看温香软玉抱满怀,双双就得倾倒。宝琉仙子玉掌一抬,一股无形劲气,往前一挡,立把萧使君震退四五步,如说防卫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一震之后,即宜闪开,才是正理,可是这蓝衣少女,手挽那奇异灯光,屹立如山,一动不动,粉脸上如挂秋霜,凛然不可侵犯,对萧使君毫未稍假词色。
攻敌不能得手,未得同伴相援,反而挨了一下,不由把萧使君气得变颜变色,立从鼻子内哼了一声,森森冷笑道:“萧某为友热情,不料自惹麻烦,真是多此一举!”立即插上铁箫,袍袖一拂,跃下山坡,悻悻而去。宝琉仙子轻轻地太息了一声,似嗔似喜地望了望麟儿,可是小嘉麟心里正是千头万绪,当着这位似友似敌的人,简直难置一语。
蓦地,她扭转娇躯,缓缓地朝着萧使君的去路奔去,等她走了,麟儿又自怨自艾:“为何不把她擒缚,作为人质?更为何不当面问她要药,医治伤者?”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但是问题的内容是什么?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总之,男女间的关系太微妙了。为了宝琉女像煞霞儿,把嘉麟一颗带着创伤的心,弄得七上八下。
远处,鸡声啼晓,默计离开峨嵋山已不过大半日的脚程了。于是强打精神,疾朝正西飞跃,经历一带丘陵后,又复进入一座山峦,林木葱郁,岩石颇多,循着羊肠小径,到达峦顶,偶就石间流泉,掬水解渴,身后似有一丝寒风,当空掠到,潜意识迫使自己往旁边一闪,顺手把来物抄住。原是一段树枝,裹着一块白布,上用土矾写着寥寥数字:“人已为老朽救转,就在山后石洞之内,倩女多情,陷于难拔,勿使成仇,慎之慎之!”布上也未署名,但字迹苍劲,而且自己和宝琉女的事,此人似乎也知道得特别清楚,这字迹,绝非出自天山神丐或青莲师太等人,麟儿未探究竟也在附近察看一会,来人竟把身形隐去,似乎不欲立即见面,只得罢了。
山后石洞,一找就着,那是一处山石的裂缝,但并不深邃,才入内,即见一位淡红装的女子,蜷伏在地,麟儿不由鹿撞心头,惊叫一声:“琼姊姊”,玉人似无知觉,默寂无言,手探心头,并无险兆,虽然放心不少,但犹扑簌簌的落下泪来。玉人在抱,似乎熟睡极香,翻开双眼,白眼球上,并未显示任何痕迹。知道她已经免于子午闷心掌之危,最难得是她随身革囊神剑,却是一件未少。偶尔探手囊中,却发觉六合神功的秘笈和一只白净磁瓶,用天蓝罗帕包在一起。余香犹存,不用说,又都出于宝琉仙子的杰作。
约莫有一个时辰以上,琼娘已经苏醒,一睁星眸,见抱着自己的,竟是朝夕相守的玉郎,目睹眼前四周,却是一处石洞,不由使琼娘大惑不解,麟儿遂将昨晚经过一一细说,还恐玉人酸劲大发,不免志忑难安。琼娘淡淡一笑道:“你和元弟,因为太过聪明,乃至都难免桃花劫运,霞妹妹待人素以宽大为怀,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不作薄悻之图,她能谅解,我还有什么话说?”麟儿复又把自己剖白一番,谓此生妻室,绝不作第三人想。琼娘悠悠叹息道:“万般由命不由人,未来之事,此时遽尔断定,未免言之过早!”复又柔情万种地笑了一笑,彼此温存,极尽缱绻之能事,还是琼娘记念受伤的人,惟恐旷时日久,难于解救,遂催促玉郎,速返三清庙。
午后抵达,不但惠元株守房中,服侍病人,连庙祝也愁眉苦脸,为之着急不安。麟儿琼娘一到,惠元立即跳了起来,惊喜若狂道:“麟哥哥你连琼嫂也救回了么?两位姊姊,从昨迄今,一直昏迷未醒,我担心那千年药物,可遇而不可求,如未获取,你绝不会空手返回,姊姊们有救了啦!”友爱之情,溢于言表,连庙祝也不觉为之粲然,这老道世故颇深,知道武林中的事,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遂借故辞出。途中一切情形,惠元自然不免动问,麟儿率直,自是有问必答。惠元把手帕和药物,看了又看,还不免把头摇摇,太息道:“细味此女行止,也可说是性情中人,只恐日后又多纠缠,好还作罢,否则,又将使人多添一重恨事!”为救伤者,取出药物,那是一种碧绿丹丸,大如黄豆,纷纷奇香,细数,一共却有一十三颗,由琼娘服侍病人喂过药,一同守着榻前,静以观变。蘅春脸上硬化的皮肤,有的地方竟凸出老高,惠元天真稚气,戏以手指轻轻一戳,竟似虫蜕一般,应手而裂,轻轻一揭,划然自开。
这孩子惊叫一声道:“麟哥快看!”麟儿和琼娘,知道事不寻常,双双仔细一看,也不觉暗暗称奇不已。原来旧肤蜕脱,初长新皮,又白又嫩,如果全身一样,保证又是一位绝代佳人。惠元还待再揭,麟儿笑阻,着其自行落脱,以免揠苗助长,无益有害。三个时辰已过,云姬和蘅春,都已苏醒,一身奇伤,爽然若失,只是蘅春因面具脱落,现出那副奇异尊容,弄得羞愧难禁。当天下午,惠元向麟儿要过蝻蛇内丹,琼娘惊问其故,惠元含笑不答,却交于蘅春,细语一阵,春儿不胜忸怩,但也欢喜接着。不一会蘅春却在房内,闭门洗起澡来,这一洗,费时极久,待启门而出,却变成一位绝世佳人。原来这妮子,全身浮肿,竟是幼时感染山冈瘴气,但以先天秉赋极强,相隔三四年之后,才渐渐发作,当时擅医之士,都未从感染瘴气着想,病未探出,药石乱投,未蒙其利,先受共害,待到病势转剧,全身臃肿,谁有这种灵药,能把它扳转过来?扶桑姥姥,喜爱麟儿,暗传绛雪丹,此物自能清除百毒,加以江汉神驼,自麟儿走后,除着孙女吞服此丹外,并用元阳内热,助蘅春解除余毒。
第二天,蘅春身上的浮肿,逐渐减退,但皮肤却大起皱纹,而且逐渐硬化。不由心里一惊,奔告祖父,江汉神驼笑称无妨,并立着春儿,暗中追随嘉麟等,相机协助一臂。她身上的皮肤,再过数天,本可脱落,无如惠元想到蝻蛇内丹,为天地珍物,同时如把蘅春身子泡在热水之内,让那又干又硬变性的皮肤,受着热水一泡,当可脱落无存,根据经验每当皮肤病初愈,余毒欲净未尽,难免发痒,利用蝻蛇内丹,清除余毒,自可收效更速,这一想,果如所愿。少女蘅春,因为身患奇疾,每揽镜自怜,伤心万分,经过这次沐浴,全身肤色,几同蜕变,抚臂摩挲,又嫩又滑,不觉惊喜若狂,于是感激惠元之心,油然而生,平静的心灵上,不由泛起阵阵涟漪。揽鬓理装,稍加修饰,浑身淡黄,容光焕发,论容色,实与琼娘玉女,互在伯仲之间。
众人一见,不由惊奇过望,目光炯炯,集中扫来,均欲先睹为快,把蘅春看得羞愧难禁,由不得粉脸低垂,含笑谢道:“妹子能有今日,全赖诸位兄弟姊妹,惠赐灵药,而今痼疾已除,大德不言酬,恕妹子只有铭诸五内了!”语罢,深深一福,娇美无比。惠元朗声大笑道:“蘅姊姊,常闻君子不掠人之美,你这奇疾怪病,能获根除,全是麟哥之力,绛雪丹和蝻蛇珠,这两种稀世灵药,除了他,没有人能两者得兼,元弟弟不过慷他人之慨,赶快向他多致谢意吧!”
麟儿忙笑道:“自家兄弟,何分彼此?照你这一说,岂不显得我们彼此生份了么,快莫如此!”蘅春也一笑而罢。当晚,犹留宿庙内,惠元因为锻练“一气两仪剑术”,一个人溜了出来。庙中后院,原是一处空地,四周颇具异草奇花,绿竹几行,青葱欲滴。元儿拔出灵虎剑,银芒闪烁,剑气森森,如是按着江汉神驼所演所授,一招一式皆操练起来,这套剑术,为崆峒绝响神功,据云,系道家广成子所创,比那流云剑术,要高超得多,剑式出手,便是一溜银光,如飞虹泻地,剑身,被内家真力所注,发出一阵嗡嗡之声,俄而,风声雷响,交相并作,周围十余丈,全被剑光所笼罩,威力之大,使人骇目惊心。
剑术全套,有八十一式,采九九归元之火,前面四十九招,虽然错综复杂,威力奇大,但还可使人分辨清楚,最后三十二招,竟引发太极两仪元磁真力,只闻一阵咝咝之声,元儿蓦觉手中神剑,似被东西胶着一般,愈来愈重,不到十式,早已冷汗浸淫,真气不继,不由大吃一惊道:“按照这般舞法,不待敌人攻击,也把自己累死!”一时无法,只好把剑式慢了下来,那咝咝啸声,立即减弱,手上也轻了许多。元儿觉得这剑招也太别扭,如不能把个中理由详为推出,那威力似乎无从发出。偶将身形转动,面北挥舞,顿觉手头一轻,剑式加快,嘶啸之声,远胜如前,不由心中困惑不已,突忆及麟儿传授的六合神功,及天音乐理,将丹田真气,透重楼,运四肢,将剑式一配合,立觉真力大增,反复运用,只见霞飞电掣,银雨缤纷,师门失传已久的剑式,不但完全恢复,而且撷取数家之长,威力大增,只有一点不解,剑式运用,必循南北之间,否则必感剑身奇重。
眼看九九之式将完,忽闻有人娇喝道:“好悟性,好剑法,得此奇招,直可图霸武林,横行天下!”黄影一闪,幽香随风而至,一娇滴滴的少女,扑近身前,眼看正是蘅春,不由笑呼一声:“姊姊!”立将剑式收住。蘅春拈巾微笑,那剪水双眸,盈盈的注在惠元脸上,似觉欢欣无限,口中还不住的啧啧称奇道:“愚姊浸淫这套剑术,将近八年,最后三十二招,施来最耗真力,还是祖父痛我,把道家内功心法,舍繁就简,不厌其详的倾囊而授,但而今运来,还是感觉十分吃力。”惠无遂把自己所悟,概略一说,只听得小蘅春频频点头,赞不绝口。
古今以来,人皆有感:“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爱!”蘅春的玉貌,对元儿确是一种诱惑,但惠元犹不自觉,忽闻春儿娇笑道:“今晚星月薄佳,人生须及时行乐,我们何不略事散步?以爽心神?”院中桃李开花,春儿似觉雅兴大发,竟把人面桃花之事,询诸惠元。元儿幼受大悲真人夫妇熏陶,经史满腹,崔护之事,自然久已脍炙其口,于是绘声绘色,讲了出来,元儿人本天真,口才又好,动人之处,竟把春儿听得簌簌泪落!“明天崔护重来,人面何去?”由于春儿的哭,使他又想到了玉女云英,浓艳如花,情深似诲,仁心慧质,千古所难,无论物换星移,天荒地老,使元儿对她的怀念,只有随时刻而加深!元儿不知不觉间也落下泪来。蘅春偶尔动问元儿身世,甚至问及堂上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姊妹,更有几人?……不由使元儿心头一栗,但他仍然据实相告:自己是位无依无靠的孤儿,幼由恩师携带上山,师门恩义,父师两全。蘅春听得为之动容,继而一笑道:“祖父和贵派,渊源极深,但此事除了大悲真人夫妇外,江湖上知道得很少,甚至连真人夫妇,也以为家祖父,早已仙逝。愚姊父母早背,死因不明,为着此事,祖父曾踏遍三山,邀游五狱,是否已有线索,迄今尚无明确表示,愚姊身世,几和贤弟不谋而合呢?”元儿又是一惊,半劝半慰的敷衍几句,遂怀着沉重心事,默默无言。春儿的睫毛上,犹挂着几点热泪,娇艳得像玫瑰着露,叶底临风和玉女云英,真是芙蓉牡丹,各擅胜场,忽又轻浅笑道:“贤弟文才武功,造诣不凡,前途正如花似锦,不可限量,何不珍惜前途,早谋家室,如需愚姊相助,虽赴汤蹈火不辞!”语罢,又复长叹一声,语含深意,凄婉动人。
此时星月在天,繁花遍地,男女两人,喁喁细语,相对似应有情,无如惠元情有独钟,美人殊思,最难消受,仰望星河,痴立不语。蘅春似已发觉,也不觉为之黯然。忽觉枝头抖颤,三条人影,掠空而来,一近身,即闻有人娇笑道:“常闻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低论婚嫁,两位弟妹,不让才子佳人专美于前,我们倒得致贺了!”只说得惠元和蘅春,红晕透颊,羞不可抑!琼娘心思细致,一见蘅春睫毛上泪渍未干,暗中一怔神,不由把麟儿衣角,拖了一下他也立时察觉,玉人向他耳语道:“这中间大有文章,否则彼此只有快乐份儿,何至会哭?你看,人家情有独钟,一心一意,惦挂云妹,何尝像你一样,眼前霞妹不在,即和那什么宝琉仙子,任情纠缠?!”他们原是笑谑惯了的,麟儿也只好拿着她的手,捏了一捏。
当晚,蘅春黯然归寝,惠元似也觉得疚意重重,心神不属。一晚度过,第二天清晨,男女五人,黎明即起,麟儿囊里多金,厚酬庙祝,立即朝峨嵋进发。峨嵋山为佛道盛地,因两山相对,如峨嵋,故亦有蛾眉之称。山在蜀之峨嵋县西南,主脉自岷山分出,蜿蜓南来,三峰突起,谓之三峨,即大娥中小娥之分,海拔千余仞,气势雄伟。山有佛光之胜,新雨乍晴之夜,偶见荧光万点,载沉载浮,有如万家灯光,明灭无定,佛家称峨嵋为光明山,不无所本。
这一天,已是黄昏时候,乐山城里,来了五位少年男女,正是麟儿等人,离百日之期,已只一天了。五人找店投宿,长发客店,算是城里最大的一家,由麟儿惠元为首,正待落店,店伙笑脸相迎,还未开口交谈,对面茶社里,却闪出了一蓝衣汉子,一脸诡秘傲慢神色,店伙一见,似有畏惧之容,那汉子一招手,立便如奉御诏般,忙赶赴跟前,汉子哼了一声,耳语数句后,即便离去。惠元正待动问房间情形,店伙态度,立形冷漠,爱理不理道:“本店各房客满,无法留宿,请贵客自便!”数语交待过后,竟视同未睹,不再答理。惠元暗里气道:“格老子,拿钱住店,还得受小人闲气,这家伙,真该收拾!”他一向天真,有时还不免任性,剑眉一挑,正待上前理论。麟儿笑道:“元弟,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必与人家一般见识?”
元儿俊脸通红,老大不是意思,只好随着麟儿,正待出店。蘅春拿星眸望了他一眼,又复抿嘴一笑,悄声低语道:“性儿使到店伙头上,真是小题大做,挨骂,活该!”元儿不敢回话顶碰,讪讪地走了出来。连往数家,均答称店中客满,请另走别店,连麟儿也满怀愤怒,星眸中精光电闪,粉脸上偏挂着一丝笑容,缓缓朝四周不住打量。琼娘低语云姬道:“不知碰到谁家倒霉,这番出手,定必不轻!”云姬眼神朝前一指,悄声道:“他兄弟已经缀上了人,看来不是地头蛇,就是暗帮!春妹武功,不下元弟,也跟着走了上去,说不定有热闹可瞧!”前面果有三位穿着半截蓝布衣袍的人,白袜草履,一脸流气,一手插在袍里口袋,时快时慢的直往前走,口里还吹着口哨,不时回头偷望,惠元和麟儿一左一右的跟随他们身后,相距约有两丈余远,蘅春如行云流水,缓缓地又在兄弟两人之后,三人倒成了一个倒品字形,蓦地有人出口骂道:“兔子和娼妇,都是大爷们的乐子,有胆朝左,不妨往铁旗镖局会会爷们!”
靠左转,仍是大街,三人从容不迫地一拐角,麟儿和惠元,也跟着一步一趋。铁旗镖局,气势颇宏,房屋占地极广,门前挂着一块匾额,字逾麦斗,但匾已陈旧不堪,显得这家镖局,资望不凡。门前还挂着对联一副,写的是:铁旗临宇内,一杆震江湖。好大的口气!那三个蓝衣人朝镖局走去,无巧不巧,在长发客店和店伙耳语的一位,也从镖局迎了出来。麟儿和惠元,肚里雪亮:“客店对自己的人,不与接待,全是这镖局的人,暗里作鬼!”不由恨道:“你害我们无处投宿,我也捣毁你的老巢,以牙还牙,以暴对暴!”不料念头刚起,那和店伙耳语的人,却走近惠元前面,冷笑一声道:“两位携着女客到此,不知如何照顾敝局!”
麟儿惠元还未置答,却已传来一片笑声,镖局里坐着那六七名趟子手,同声嚷道:“陈老二,你真不开眼,时下是什么季节,猫儿也得叫春!这么多的娘儿们,不赶人多的地方,来弄几个,难道叫她们夜里闲着,空煞活受罪?进来!进来!只要侍候老子们满意,谁还恤几个大钱不成?”话语传入云姬耳里,不由暗怒道:“这家镖局,好没来由!如此纵容手下,口头凭地轻薄,不教别人毁掉,那真是缴天下之大幸了!”惠元将俊脸一沉,目射精光,冷笑问道:“贵局镖头,是否在内就请通报,我兄弟特来洽借镳旗一用,充充面子!”语所谓:“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镳旗如何可随便转借,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姓陈的趟子手,还未开口,坐着的人,嘴更缺德,又复大声嚷道:“把你带来的妞儿们,先让我们乐乐吧!格老子,这几天正熬得冒火,……”不料秽语未毕,一股狂飚,掠地而起,带着沙石一团,猛朝正中横额打去,哗啦一响,碎木四溅,那刻着铁旗镖局,而且年代久远的匾额,立即纷纷碎落。闲坐的趟子手,惊叫一声,“劈空掌风!快请镳头!”
忽闻一声狂笑,音震屋瓦,厅内竹帘微晃,堂中立出现三人。两位中年武士,一位老者。麟儿和惠元,不由暗里打量,知道眼前免不了一场剧战。原来那老者年纪总在六十以上,青缎袍,福子履,腰系黄带,白眉白发,颧骨高耸,掀鼻阔口,双牙露出唇外,下颚上,山羊白胡,又粗又硬,两旁太阳穴,凸起老高,一副三角眼,精光毕露,不用说,这是内外功已极具火候,胸怀险恶最难惹的武林高手。身后两位中年人,貌相酷似老者,不过都是武生打扮,左边一位,面有疤痕,长愈两寸,不是刀伤,就是剑创,右面一个,年事略轻,但嘴角上却常挂着一丝奸笑。
两人一刀一剑,式样奇古,身背这兵刃的人,功力不凡,自可想见!笑声发自老者,出堂之后,笑意扰未消失,不过越笑越难看,越笑越狰狞。三角眼朝两旁一扫,精光暴射丈余,虎视鹰瞵,不可一世,两旁,穿半截蓝袍的趟子手,均低头肃立,连大气也不敢乱哼。老者沉声喝道:“何事惊慌?”蓝衣人不约而同的手朝惠元麟儿一指,告诉老者,门上招牌,已被两人用劈空掌风毁掉,那老者略事沉吟道:“老夫执掌此局,已四十余年,铁旗走遍大江南北,尚无人敢摘我的万儿,何来狂童,如此顽厉,我也不屑和孩子们动手,恕儿忠儿,好好将他们打发吧!”两位中年男子,昂然应命。惠元天真地一笑道:“你们铁旗镳局,算是有种,保大镳,拉红货,连客人投宿住店,都得你们暗里安排,不过,我和麟哥哥,可不吃你们这一套,要打,老少三人,一齐上吧!”老儿哼了一声,冷笑道:“无怪觉性师侄,谓你们狂妄可恶,果然丝毫不假,人道后生可畏,老夫倒要试试你们斤两如何?”
那两位中年男子,原是同胞兄弟,也是老者之子,长名陈恕,面有疤痕,少名陈忠,刁恶险诈,一闻老父想亲自动手,收拾来人,不由笑阻道:“老爷子,且慢动手,二十年亲传嫡授,孩儿们还能担当是非。”又朝麟儿惠元道:“请即抽剑亮招,以免措手不及!”惠元天真地笑了一笑,双拳晃了一晃,安然答道:“就凭这对拳头,即够你兄弟消受,哪还用得上别的?”也未见他伏身作势,脚踏中宫,欺身而入,竟用大悲真人匠心独创的摘拿法,出手便捏拿陈恕笑腰,这位面带疤痕的中年武士,见惠元身法快,才知来人功力不凡,鬼头刀往上一翻,寒光闪烁间,锋口竟朝惠元腕脉截去。在同时,陈忠的七星剑,如毒蛇吐信,疾从背后猛刺,惠元腹背受敌,危险万分。
陈镳头拈胡慢笑,得意非凡。陈惠元清啸一声,提足伏身,以左脚为支点,挥掌踢足,而且因旋转之势,卷起一股劲风,疾朝四边激射,立将陈恕陈忠震退二三步。两人不由一呆,又复怒吼一声,刀剑齐举,如飞猛扑。惠元也在于速战速决,不待两人临近,蓦地双掌朝上一翻,“拨云见日”,势若奔涛,陈恕刀速缘,挨着他的掌风,震得往旁边一偏,陈忠的七星剑,也被他的掌缘,打得嗡嗡作响,霎时刀剑翻飞,人影晃动,煞风锐啸,剑气如山,观者如堵,但远远不敢临近。老镳头此时始深知来人,虽属少年,但这一身奇异武功,连江湖上老一辈的高手,也鲜有其匹,才懊悔不该任意把人看轻,酿成骑虎难下。
其实这位老镳头,说来此老来头不小!威震西川的铁旗镖局,主持人老镳头陈彪,原系峨嵋的寄名弟子,峨嵋伏龙寺代有高人,十一代掌门弟子法华长老,武功之高,据云已臻化境。他俗家陈姓,论渊源,老镖头陈彪,就是他的族侄,长老虽是佛门高僧,毕竟宗族之谊,尚未能全部消除,因为自己得了峨嵋真传,经不起族人恳求,数十年前,遂把陈彪收为寄名弟子,因为叔传侄艺,自是倾囊相授,无如陈彪并非武林全才,很多功夫,在大师圆寂之先,并未立具火候,二十七岁,艺成出师即随老父保镖大江南北,当时的镖局,叫做振威镖局,正镖头虽然姓陈,那不过是陈彪的远房族伯而已,陈彪的父亲,还是一位副手,合该小子扬名显才,终于机会来临。会成都有巨商,运珠宝赴湖北,以振威镖局镖头一向稳重,从未出事,特来乐山,商请护送,因为价值巨大,几乎出动了全局的人,仅留陈彪留守镖局,陈彪虽然不愿,却也只好听从长辈吩咐。
船到宜昌,却遇到湖北荆山巨盗铁燕子凌飞,将镖劫去。连镖头带陈彪的老父,都受重伤。物主以损失巨资,惟恐镖头一死,无法索取,索性出重金请名医治疗,调息经旬,两人皆赖以生痊。镖头陈洪倒也知趣,忙笑谢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二十年镖局,老夫颇蓄余资,这次事变,实出人意表,一月之内,纵使倾家破产,自有公平交待。”
当晚,立备快马,面授陈彪老父机宜,着即赶回镖局。不到半月,陈彪老父,驰返乐山,马到门前,适值陈彪外出返局,一见老父面带忧郁之容,即知遇着猝变。这位副镖头,年愈知命,论武功,并不高强,不过为人忠诚可靠,江湖阅历极深而已,这时,不等儿子动问,立将事变原委道出,并着陈彪立赴峨嵋,面见法华长老,请求援手。陈彪笑禀道:“依孩儿愚见,此事暂不宜惊动师傅,因为出家人注重修为,人间名利之事,看得淡薄,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贸然下手,不如让孩儿出马一试,战胜便罢,否则,再作计议如何?”老头陈洪急道:“镖头已应一月之内,一定还镖,而且强盗武功诡秘,镖头尚且不胜,你如何能是人家对手?一俟败落,再赴峨嵋求援,时效已失,难道我们眼睁睁的看着,让他倾家破产么?”陈彪始终不表同意,逼得老父无法,只好任之。
第二天船发宜昌,因为江流湍急,一泻千里,不到两天,立即匆匆赶到。陈镖头从船内迎了出来,见峨嵋派并未选派高手,不觉大为失望,但犹微露笑容,给过船资,把陈洪父子两人,接入船内。陈彪也怪,并不多问,当晚也无什商量,只禀明镖头,立即准备三匹快马。翌晨天还未亮,即推醒老父,告诉镖头,可立携振威镖局的旗帜,同赴盗窟村讨镖。奔赴荆山,晌午不到,而且中途迭遇伏兵,但都被镖头和陈洪两个奋勇击退。盗窟在一岩洞之内,不久终于抵达。还未进洞,铁燕子凌飞,竟大笑而出,随着笑声,三丝寒光,电闪而来。
这一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三人坐骑,一声嘶啸,人立而起,眼看寒光如矢,不中马腹,就伤马颈,陈彪突从鞍上激射而起,疾如飞凖,朝着掠来的寒光只几抄,竟用飞燕捕蛾的手法,把暗器接去,旋把双足一点,又复跃落马上。这种轻功绝技,正是法华长老的嫡传,“步履青云”!不但把铁燕子随身头目看得一呆,就是这位江湖巨盗,也暗里吃惊。只有陈镖头和陈洪两人,不啻吃下一颗定心丸,知道今日讨镖复仇纵无全胜之望,也绝不至落得血溅荆山!铁燕子凌飞拔取背上鬼头刀,刀才出鞘,银光四射,刺眼生寒。还未递招,陈彪却向镖头讨过振威镖局的旗帜,旗杆愈丈,帜作三角形,蓝字白底,上书振威,看样子,他就以镖旗作为兵器,而且稳据马鞍,与人动手!镖头和陈洪,知道这一阵,迥非普通。可比,赶忙将马一勒,远远退开。正是:刀光凌霄汉,旗影盖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