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立感到自巫山之行,每落败仗,虽然迭有奇遇,武功上逐渐增高,但毕竟因为修为日浅,每遇到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却仍觉自己的武功,殊不足恃,这一来,不禁感慨愈多。元儿心头火发,反手一掌,将那大竹劈倒,气愤愤的朝着麟儿道:“麟哥哥,别再为这些事情多作考虑,武林道上,多的是鼠偷狗窃之流,专一缩首畏尾,我们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真正她明枪出阵,互较身手,如果她胜过我们,我陈惠元才深深佩服!”
“凭你这点本领,也在此胡吹大气,真是无耻之尤!”语音娇细,分明出自女子。惠元勃然震怒,一耸身,“鸿鹄冲天”,拔空十余丈,居高临下,俯瞰全山,往西南西北两处,仔细搜索一会,毫无所见,不由懊恼之极,垂头丧气地返回原处,琼娘不由拈巾微笑。
元儿愠道:“人家肚也气破了,那恶婢却偏龟缩不出,你不替人代出主意,反讪笑为乐,难道还幸灾乐祸不成?”他们情同手足,小节原自不拘,彼此埋怨两句,原是司空见惯之事。琼娘漫不为意,微笑答道:“都是你自寻苦恼,怨得谁来?”
惠元惊问其故。云姬却代琼娘答道:“这道理,说来简单之极,因为川中四处都是山地,人家自需择地掩藏,你本领再大,也无法觅获,敌人故意激怒我们,迫使我们铤而走险,或分散实力,她们乘机袭击,适才你劝你盟兄,见怪不怪,为何自己却恁地迷糊?无怪你琼姊姊要讪笑你了!”元儿不由哑然失笑,忙手挽着麟儿往前进发。
天山神丐和青莲师太等三人的行踪,本由神丐用堆石子的方法,和后面的人互相联络,可是愈往前行,联络暗记,竟尔消失,从壁山至隆昌一带,一路均是崇山峻岭,不但山势绵延,而且为盗匪出没之地,虽经官军几度围剿,终因林木岩洞太多,每值官军一至,群盗立即化整为零,一俟凯歌言旋,又立即起而为害商旅,弄得附近县府,头痛异常,只有假装不见,任其生长,好在盗贼有眼,对群侠尚未阻扰。
西行半日,前面师执长辈,竟不见半点行踪。麟儿叫了一声:“糟糕!”惠元也奇怪道:“三位师伯,都是江湖经验至为丰富的人,尤以天山前辈,更是刁钻古怪,走在前面,绝不至丢下我们不管,峨嵋派执川中武林牛耳,而且派了极厉害的高手,东下阻挠,莫非三位师伯,遭敌人陷害么?”麟儿点头不语,脚下更加紧脚步,往前进行,碰巧天气阴沉,忽落下毛毛细雨,惠元顾及二女,倡仪觅地休息。云姬笑道:“你们已练就罡心防身之术,雨雪难侵,就是琼妹,乾元内煞,也有六成功力,真正怕雨的,还是我一人而已,不过我身上带着蛟鞘雨套,披在身上,再大的雨,也无法透过,倒不劳诸位担心呢?”琼娘笑了一笑道:“山中草木,挨衣而过,如带着雨点,打在身上,一样的把衣服弄湿,依我看,还是觅地躲雨为宜,前面不是有所破庙么?吃过干粮,稍作调息多好?”
一所华光庙却坐落山之半腰,山并不高,虽非濯濯童山,但地为沙质,树木稀疏,时属仲春,犹显得一片凄凉。麟儿惠元,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觉朝后招呼一声,立即加紧脚步,往前飞跃,琼娘和云姬,也衔尾而行,沿着一条石径,直抵庙门。庙已年代久远,门窗匾额,都已腐蚀坠落。
麟儿和惠元,让琼娘云姬,先行入庙。一进门,男女四人,不由吓了一跳,原来庙里神像,本已破旧不堪,也不知被什么人移下神座,置诸两旁。神座上,却另有三具神像,那真是肉身成圣的活神,靠左,化子打扮,打狗棒犹执在手中,当中,却是一位比丘尼,手里的铁拂尘,犹随风飘忽,右面则是一位衣着褴楼的老者,他们都如泥做木雕,一动不动,老脸上都满涂烂泥,不用细看,这三人正是被人家做了手脚,失去联络的天山神丐,青莲师太和苍鹰老人。
论武功,他们已是武林一流人物,绝非寻常可比,如不是被人制去机先,点中穴道,哪会任人如此撮弄,变成木偶泥人?麟儿等人,赶忙跳上神座,把三人脸上的污泥,先行取下,用太清内力,把穴道解开,天山神丐,第一个回过气来,眼睛一动,即大声嚷道:“老叫化,这一次,算是栽到家了。”麟儿不好直劝,却眨眨大眼,满脸凄凉,一脸苦笑道:“为了小侄,害得师伯几番遭人暗算,我真不知说什么好!”老乞丐哈哈长笑,声震屋瓦,大约借笑声排解胸中积愤,使人感觉一种比哭还难受的滋味。继而长叹一声,宛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手扶麟儿肩膀,羞惭满面道:“我也算久涉江湖的人物,大江南北,提到老乞丐,无论黑白两道,多少都得敬仰三分,想不到赴赴西川,除在沿途有时看出有一种奇异灯光,在我们前面晃动外,竟连人也无法分辨,即被人用对空点穴,将我三人制倒,名符其实的变为泥塑木雕!”
麟儿惊叫:“又是那提灯女人!”天山神丐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着?你已和她会上面了么?谁有这么高的武功?”麟儿把云姬被人点倒之事,一一细说,只听得天山神丐不住的摇头。恰巧青莲师太和苍鹰老人也于此时被琼娘和惠元救醒,闻及此事,苍鹰老人立陷入苦思,青莲师太则悠悠问道:“那女人貌相,云道友可曾看出,是否窈窕身材,貌似倩霞侄女?”云姬笑道:“她一出现,即用强光把我眼睛照住,随即用点穴术弄得我神智昏迷,不用说无法看清面容衣着,连影子也无法看到,不是闻到她的香味,根本还辨别不出她是女人,自出师门,江湖浪迹,这一次算是栽到家啦!”
青莲师太拿眼望了望苍鹰老人,一脸严肃道:“二十年前,大江一带,据云出了一位艳绝江湖的怪女子,手中提着一盏奇异灯光,不但武功卓绝,那性情更是喜怒莫测,一举一动,如九天神龙,难见首尾,但此女在江湖上不过如昙花一现,据一般传闻,说是峨嵋高手,惟真情实事,使人无法忖知罢了。苍鹰道友,出自巴山,或可知道此女一二……”苍鹰老人摇摇头,脸带困惑道:“峨嵋派在蜀中潜力最大,据说有一位极厉害的人物,闭关清修有年,不过还未闻有这么一位极厉害的女子!”老少计议一阵,却也弄不出半点结果来,只好存疑,苦只苦了麟儿和惠元,两人空有一身武功,但当着自己的面,同行的人被人戏弄,竟无法看出敌人行迹,不由对自己的信心大灭。神丐三人,仍然走在前面。
春花含笑,百卉争妍,江南春色,缭人情怀,玉英之凄然物化,云英之生死不明,一则负疚殊深,一则怀思不置,麟儿和惠元,天真活泼之状,较往日已大为减低,虽则美景当前,仍无欢愉之色。
这一日,已抵荣昌附近,惠元倡议,进了饮食后,视天色早晚再行赶路。云姬拈巾微笑道:“元弟弟可不是四川人,几时学会了川中习俗,借喝茶消磨时日。”琼娘抿嘴笑道:“他学会了几句四川土话后,每以川人自命,人家笑他是赝品,可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你当着面说他不是川人,无殊揭他疮疤,他不把你气坏才怪!”元儿作了一个鬼脸,携着麟儿,往前奔去。
驿道上,茶店极多,两人拣了一家茶社而兼客寓的老店,不但可以喝茶解渴,而还可以沽酒买醉,惠元凄然一笑道:“此处后有松竹之胜,前有小桥流水之雅,虽说杯酒消愁,事属不确,然而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又何必当面错过?”麟儿自有同感,于是一同进店,唤来伙计,弄了几样时新细点,连酒带茶,两者同上。云姬把那剪水双眸,朝着两人扫了一扫,不由娇笑道:“日已西斜,进城投宿,犹不如此处清净,干脆,久坐一会,天黑后着店家准备两间上房,住上一晚,明早赶路,岂不更好?”麟儿惠元,自然点头应允,并还立即看过房间。
正值华灯初上。门外忽有一种娇滴滴的声音,招呼店伙道:“店家,此处可有空房!”声音虽然娇细,似若有气无力,但语音清晰,字字悦耳。开店的人,都是看人说话,见钱眼开,店伙走出门外,立闻那冷峻语声:“本店住客已满,无屋可容,此处离城不到一里,就烦贵客移步!”随着那女子同来的,大约还有一位生病的老者,先是几声干咳,然后一阵喘息,语音上气不接下气,一味的向店伙恳求道:“掌柜的,请你行行好事!我是一位生病的人,因为过份劳累,又患上了咯血之症,委实无法支持了,不论什么房间,只要有一床半榻,让躺躺就行,我跟前有孩子服侍,一切绝不劳贵店担心,如蒙惠允,真是感恩不尽!”店伙还想推脱,季嘉麟侠义天成,本来酒到唇边,早已推酒而起,缓步出门,立将店伙喝住,并还怒斥道:“开店的人,不能与客人方便,尔后你是否需人上门?我隔壁犹有空房,为何不让人家居住?”
麟儿衣着颇为华美,又是武生装束,店伙哪敢怠慢?只好讷讷改口道:“那屋子原本有人定住,不过今晚可能有事不来,既然客官这样吩咐,小的就让他们住在你的隔壁便了。”
老者喘着气,颔首为谢,因为他抚胸垂首,自然没法看清他的颜面,不过就衣着轮廓,此人一身青衫,冠履不整,可能是五十以上的落魄之人?扶着他的,却是一位青衣少女。
门口有灯光射出,那女的偶尔抬头,一瞥之间,几使麟儿惊叫失声。原来这女的太像龙女了,芙蓉面,翠柳眉,粉黛不施,而雅丽天成,瑶鼻丹唇,娇憨万分,不是龙女喜欢着白,头上还夹着紫阳夫人亲手为她佩带的蝴蝶夹,几使麟儿误为龙女到此。
无巧不巧,四目交投,那女子似觉微微一怔,忙含羞带愧的垂着头,又复敛衽在为礼,谢过麟儿,扶着老者,由店伙领着,入房休息去了。麟儿心目中最爱的是自己的娇憨师妹,对这位荆布衣的弱女子,伴着抱病老汉,而容貌又酷似师妹的弱女子,似乎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同情,如果龙女能伴着自己,则这种微妙情愫,可能由师妹取而代之,想着想着不由呆了一呆,又怕琼娘惠元发觉笑话,只好缓步返座。
用过夜膳,略事寒暄,琼娘不由笑道:“我们何不回房,卸去革囊宝剑,谈笑调息多好?”卧息之处,原在后进,由厅前直入,左右两旁,便是许多房间,琼娘和麟儿原只有一壁之隔。卧室原分几等,麟儿等人所住都是上房,进入琼娘住处,茶房已把房间收拾得异常洁净。还未坐定,忽传来一阵筝声,少女清歌,也随风飘入。麟儿原知音律,一听之下,便知弹者不凡,少女歌喉,更使人陶醉,所弹所唱,原是晚唐顾琼所作的诉衷情,缠绵排侧,韵味极佳,词云: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闺掩,眉敛月将沉。争恁不相争?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意深!
琼娘朝着玉郎,微微一笑道:“男女相思之曲,原是脍炙人口,尤以心有所感的人,最易着迷,能弹此调者,想是可儿,既有流水知音之感,何不入内彼此慰藉?”原来琼娘还没有看出,那妮子的身材脸蛋,酷似龙女,信口一说,原是打趣玉郎为乐,可不知麟儿却以为她看出人家的脸容,故意调笑,不由霞飞玉颊,意态大窘。女人原是多心眼的主儿!不但琼娘感觉奇怪,连云姬也觉事有蹊跷。
筝声歌声,如流水呜咽,巫峡猿啼,顿挫抑扬,婉转有致,使人哀而不伤。云姬暗中把琼娘推了一推,并还浅笑道:“诗所谓:‘莺其鸣矣,求其友声’,既有雏莺出谷,而且意在求友,你我何不就此偷瞧一下,真正人家有什困难,说不定王孙多情,一掷千金,利人利己,两得其宜,又何乐而不为呢?”
琼娘笑道:“只恐王孙多情,来者不拒,弄得四处都拖泥带水,日后霞妹责怪下来,我可吃不消呢?!”
美人的嘴,最不饶人,可把人弄得又气又爱,她还朝麟儿眨眨大眼,脸若春花含笑,和云姬一同起身离室,偷看那弹筝的妞儿去了。两室原隔着麟儿惠元住宿之处,琼娘和云姬,可不敢挨着人家的门儿,作刘桢平视,只好假装院里散步,暗中却往那妮子房中不住打量,一灯荧然,青光四烛,那景象似觉凄凉之极。
室门半开半掩,罗幕低垂,还不时发出几声干咳和喘息,大约老人业已因病躺卧,兀犹无法入寐而已。少女就在灯前,手弄筝弦,自弹自唱,低回婉转,涕泪涟涟。琼娘和云姬,这一下可看清了,两人目瞪口呆,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琼娘感喟一声:“好像!”随着语声,那娇躯不由自主的朝着少女门口移去!少女恍如未觉,仍然是玉指翻飞,调弄筝弦。由来,红粉佳人,彼此惺惺相惜,何况还受着曲音陶醉?云姬和琼娘,自不觉暗中倾倒。痴立半晌,店伙添茶侍水,偶经其处,一见门口立着两位淡俏佳人,不觉涎口笑道:“两位小姐,既爱听筝琶,何不入内小坐。……”
云姬嫌他败人清兴,正待喝止,室内少女,业已发觉,来不及揩干眼泪,业已推筝而起,莲步轻摇,裙不带风,虽然是布衣裙钗,一举一动,却显得端庄雅丽之极,与龙女司马倩霞的举动无不酷肖,越是如此,越引发云姬和琼娘的好奇,干脆赖着不走。
少女皓腕微抬,轻开室门,妙目相投,似惊似愧,一时呆住,竟尔相顾无言,还是云姬老练,微露飘犀,淡淡一笑道:“耿耿良夜,偶闻清歌,一时情不自已,循声而至,诸多冒犯,伏乞海涵。”不但俏语如珠,而且还盈盈一福。少女淡淡一笑,玉颊泪痕未干,笑意中带着三分愁态,轻启朱唇,垂首应道:“身在客边,老父抱病,床头金尽,道阻且长,百无聊耐之际,只有对筝舒愁,不图一曲俚歌,有辱清听,辱承垂问,益增汗颜,如不弃寒微,何妨入室小坐?”
琼娘见她吐属文雅,清丽出尘,和龙女一样的惹人怜爱,不觉眷恋之极,回顾云姬笑道:“既是这位姊姊一见如故,我们不妨略作打扰,只是恐惊动世伯调息,私心至觉不安罢了。”少女笑了一笑,肃容而入,还呼了一声:“爹爹,女儿有客来访!”
床上卧着的人,干咳了一阵,好不容易才答话道:“琉儿,我躺着难动,你们不妨尽情一谈,消磨良夜,常闻:出外靠朋友,今晚,如不遇着那位年轻公子,我们连住店恐都成问题。”语罢,又连连叹息了好几声。
少女忙走近榻前,替病人盖好被褥后,立为客人张罗茶水,然后灯前细谈,琐琐难休。那紫铜青灯,亮光不强,少女携着一包白粉,撒在油内,粉末入油溶解后,不但灯光立泛青白,而且还有一种淡淡香味,琼娘不由大奇,询诸少女,以何得此,且涉问对方身世。
少女自称四川梁山人,方姓,小字宝琉,为东川世族,慈母早背,兄弟先后亡故,家道中落,稍剩田产,又为族中无赖设法占尽。慈父思不过意,一气成病,积郁为痨,遂不时咯血,每到春来,病即加剧,遂设法遍请名医,无如药石投下,难望减轻,私心佗傺,莫知何以,自己年事也浅,而且又是女流,无可奈何,只好指望在亲戚协助之上。讲到此处,少女不胜忸怩,玉颊更赛似玫瑰,欲待停止不说,但禁不住琼娘云姬一再怂恿。西川乐山县天乐庄,有一善而好施的员外郎金翊,此人正是少女的姑父,独子金纶,为少女的未婚夫婿,此远道西来,意在投靠,说来惭愧,然为搭救老父,不得不尔。
琼娘见她身世可怜,又有这样的娇憨美艳,而且玉郎身上,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世之痨瘵,无疑药到病除,不由宽慰道:“姊姊不须为伯父的病过份担心,师弟嘉麟身边,带有不少灵药,只要获取一丸,即可根除宿疾,至若银钱财物,更是易为。”随手拿出赤金三两,双手捧上,并笑道:“此微银物,聊充世伯和姊姊路仪,敬烦哂纳!”少女固辞,但经不起琼娘厚意,只好腆颜受之!惠元和麟儿借口寻找两位姊姊,也走到少女室内,说也奇怪,那少女脸上,似乎现出一种异样光辉,但极力掩蔽,未为人所察觉罢了。
琼娘代少女讨了一颗绛雪丸,告诉服法后,因为身子显得疲乏,男女四人,遂回房安寝。翌晨,斜阳一抹,射入东窗,不但琼娘和云姬犹拥被高卧,连麟儿和惠元,也都酣睡未醒。麟儿内功,远较诸人为高,一受阳光刺激,潜意识的本能促使自己一惊,坐起身来,立觉眼花头重,自己得释道真传,已练成百病不侵,延年却寿之境,怎么样也不会有这种反常的现象,默察睡在身旁的惠元,见他鼻息非常沉重,拿手捏他的肤肌,竟也毫无反应,武林儿女,绝不至睡中失去机警,变成麻木不仁!知道事有蹊跷,而且情况严重。忙用蝻蛇内丹,和绛雪丹,浸水吞服,又给元儿如法炮制,头脑立转清晰,元儿也爬了起来。
惠元不脱天真,揉眼问道:“麟哥哥,昨晚睡的好甜!”麟儿苦笑道:“元弟莫嚷,赶快起来,我和你被人做了手脚,说不定还得失却东西?”元儿大吃一惊,枕上两把剑,原封未动,一副铙钹,也摆在床前,麟儿项下的神佩也在闪闪发光,不觉心中大安,脸含微笑道:“兵刃未失,也未伤人,难道敌人想偷取你革囊里面的芝兰仙实?”一句话即把麟儿提醒,因为铙钹僧的六合神功秘要,其重要性比芝兰仙实要严重得多,匆忙里,打开革囊一看,不由跺足叫苦!革囊里什么都在,惟有六合神功秘要早已不翼而飞,仔细检查桌椅墙壁,却未曾留下半点痕迹,窗门半掩半开,一望而知为敌人出入之处。
惠元惊震异常,手挽麟儿,绕道户外,耸身从窗户进入琼娘屋里,一眼瞥见桌上留有纸条,书法韶秀,眼见即可知其出自女人手笔,略云:紫龙佩与六合神功秘要,人以为宝,余戏而取之,垂手即得,三老门弟,如此而已,可堪一叹!姑念其年幼无知,倘能诚心悔过,跪叩本门祖师之前,妾当代为先容,既往不究,否则自蹈危机,悔将无及,请自图之。宝琉。惠元惊叫道:“又是那提灯女子,做了手脚!只可惜无法见面!”麟儿怔怔的望着字条,脸上时红时白,似惊似愧,半晌,才凄然一叹道:“一念善良,当面受欺,宝疏女原与我们现身斗法,只怪你我一时大意,受人蒙混,却不自知,其实她这种鬼蜮之技,稍作防范,立可使其无法得逞。”
惠元如坠五里雾中,惊愕问道:“麟哥哥,你我几时见过她来?”麟儿冷笑道:“昨晚弹筝的妙龄少女,也就是盗书盗宝的人。”边说,边拿药物解救两女。元儿不由又是一愕,悠悠叹道:“她不是很像霞姊姊么?那么天仙化人的女子,谁也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出人意表的事,这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琼娘云姬苏醒后,听说失书失宝之事,不由使琼娘大吃一惊,顿足道:“别的失落还罢,玉佩系昆仑掌门结缡之物,而且由霞妹借我,如今把它丢失,日后如何对人?……”
麟儿忙笑阻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怪只怪我们江湖经验不够,敌人把迷魂药末,撒在灯里,我们竟毫无机心,察看不出,待药力一行开,功夫再好,也只有昏然入睡。”这件事,男女四人,大伤脑筋,经计议一阵,除沿途应注意峨嵋爪牙之外,并还需处处提防宝琉女,以备万一。
离店西行,出了荣昌,一路虽是山地,但山并不高,而且林木不盛,走来趣味索然。神丐三人与麟儿的联络,仍沿前法,一路倒也未曾再遇事变,到了下午,驿道上忽飞来两匹白马,马上的人,正是一位和尚,和一位年轻武生。川马体型不高,短小精悍,但能运步如飞,如果获得神骏之物,日行八百里,绝无问题,这两匹白马,行驶之际,蹄声极轻,扬尾搌鬃,神骏非凡,确是名驹中极难得的珍品。马上的和尚,身披月白僧袍,背负朱红锡杖,方头大面,顾盼自豪,看他这种气态,与其说是佛门有道高僧,毋宁说是武功卓绝,气性高傲的和尚。那武生装束的少年,却也生得一表人才,只是双眉带煞,嘴唇略薄,太阻穴凸起老高,显得内外功极具火候,腰间革囊鼓鼓,背上长剑,红柄红穗,连剑鞘也是红色。剑长三尺有余,式样奇古,剑柄上还嵌着三颗明珠,一望而知是柄极为名贵的宝剑。琼娘一见这柄红剑,粉脸下不由掠过一阵悲愤之容,麟儿和她并肩走在一起,正待询问。
马上的和尚和那少年武生,走到两人前面,却一把将缰绳勒住。白马展鬃长嘶,声如金鼓,前蹄一扬,人立而起,和尚和少年,从容不迫,手执缰绳,那身子便似钉在马上一般,一任骏马扬威,漫不为意。惠元不由大怒,正待出手惩治,麟儿略施眼色,即把元儿阻住,四人屹立道中,气定神闲,恍如未觉。马上少年,本来在和尚之后,这时却把缰绳一带,裆下加力,白马往前一冲,来势极疾,也不知发生何种变故,那白马似遇着一股无形劲道,连人带马,朝后一退,马儿嘶叫一声,前腿一跪,后腿一蹲,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少年嗔目一咤,略带缰绳,硬生生地把白马从地上拉起,坐骑并未受伤,可是无缘无故,名马前冲之势受阻,不由把少年吓了一跳,拿眼望着和尚,半晌无言。
那中年和尚,先是一惊,继则朗声大笑道:“昆仑派的护身神功,果然不凡,且待贫僧前来讨教一二!”语声甫落,飘身一掠,尘土不扬,落地无声,看了这种身手和态势,麟儿对来人早已心中有数。峨嵋四僧,除觉虚觉净,曾在湖北鹤峰,彼此对手以外,掌门人觉明大师,武功最高,末曾会面,还有那年龄最小的一位,法名觉性,前也未曾下山。据江湖传言,觉性和尚,武功之高几可与掌门并驾齐驱,手中元阳杖,系峨嵋伏龙寺镇寺之宝,宝杖为千年藤本所制,杖的两头,分别装着百练纯铜的把手和尖端。轻灵锋利,威震江湖,巴蜀黑白道,曾把觉性作为应誓的对象,经常互相告诫:“行事莫亏心,提妨遇觉性。”也许正因如此,造成峨嵋派一种骄横跋扈之气,尤以觉性更是目空一切,一意孤行。惠元朗声一笑,空着一双手,缓步而出,手指觉性,故作揶揄道:“大和尚,身入佛门,五蕴难空,自以为背着佛祖的元阳杖,即可一意孤行么?来来来,久闻峨嵋得了两本释家奇书,内外修为,自称高人一等,武林末学不自量力,愿徒手领教你几式绝学!”
觉性还未答话,马上少年,剑眉一挑,红光匝地,耀眼生寒。麟儿倏忽往前一纵,手指少年沉声喝道:“这是毕师姊的赤蛟剑,事情还未了断,她手中宝剑,却被你夺来使用,这种不顾江湖道义,行同无耻,你得还我一个公道!”
那少年却冷笑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不用瞒谁!漕宇庙之事,本门引为深仇大耻,不报不完,百日之期,为时将届,我们不敢说,你姗姗来迟,但却叫人好等!我奉命下山,依礼迎接,原免贻人口实,谓峨嵋派过于坐大,冷落客人!赤蛟剑本来不放在本门眼中,就是你要,我也可以双手奉还,不过大师兄的太阿龙泉剑,那也是本门的神刃仙器,比之赤蛟,似有过之而无不及,事情尚未了结,你又何曾还了我们?郭祥武身为峨嵋弟子,自有维护师门之责,欲以武功强弱论江湖曲直,郭某且先行接你一阵再说?”他这一自报名姓,不由使麟儿一惊:峨媚弟子,杨立和双华,在漕宇庙一战,都败在琼娘手下,杨立的太阿龙泉剑,更被琼娘用大周天三百六十四式神剑之术,震飞出手,鹤峰一役,剧战阴山群魔,遂把此剑赠了上官奇,如果事情善了,人家当面索剑,拿什归还?而且师门至宝奇书,犹在人家手里,若以剑为口实,迫使事情无法了结,那情形却也太可怕了。
郭祥武原是峨嵋三大弟子之一,因得门中一长辈青睐,武功最高,他和青城三凤的熊玉仪,过从至密,熊玉仪被掳,其时他正在锻炼一种武功,掌教觉明大师,严嘱门人,秘守其事,以免他分散心神,自误旷世缘分,否则,也难等到今日,早赶赴巫山,和麟儿等人拼命了。少年气性,谁也不愿服谁,两条人影往前一扑,惠元和他立时斗在一起。但闻风声震耳,红光烛天,如六龙驭日,电掣霞飞,剑式不但凌厉之极,而且诡秘异常,那身法手法,正是前所未见,若非遇了陈惠元,只有他在武林后起之秀中,除了麟儿龙女外,很少人能和他颉颃,他一双肉掌,左穿右插,掌分五行,人转四方,位移六合,身游八卦,弹指投足,嘶啸刺耳。
双方互不相让,越战越烈,剑光人影,纠作一团,觉性大师,手持禅杖,注视场中,一瞬不瞬,显为这种惊险场面,全神吸引。云姬脸上,大露惊异之容,竟问麟儿道:“奇怪!这少年的剑术,似得释家神髓,却非峨嵋本门心法,江湖上,传闻峨嵋派,在十四年前,得了佛家的灭魔宝录,及其副册,此子所使,或系宝录所载,好在元弟得崆峒绝学,如是别人,恐早已落败了。”麟儿点头称是。蓦地红光一敛,声如裂帛,郭祥武收剑后撤,元儿正待追击。对手冷森森的朗笑道:“你以为郭某不敌么?那想法,真是毫厘之差,便成千里之失,不妨亮出兵刃,一同扑上树梢,五十合以内,互分强弱,有种就来。”他也不等惠元同不同意,双脚一点,燕子冲云,轻巧地扑落树梢之上,那正是一株垂杨,枝弱叶嫩,一上树,柔枝往下一沉,但郭祥武的身子,如同粘在枝上一样,随着枝叶,上下起伏,灵巧之极。惠元不由暗中笑道:“这小子,真会卖弄!却不知我已练就凌虚之术,‘蜉蝣戏水’,‘游蜂戏蕊’,早已视同雕虫小技了,何足为奇?”一拔长剑,立用身剑合一之术,只见平地转起一道银光,挟着一片轰轰之声,光华所至,不但使人有目难启,而且枝断叶扬,漫空激射,寒风如箭,砭骨难受,气势极为骇人。
只闻有人赞了一声:“好!只可惜略嫌霸道!”除了麟儿外,连惠元本身,也顿感一惊。郭祥武乘机伺袭,红光起处,“风卷残云”,赤蛟剑为庐山镇山之宝,威力不比等闲,剑挟雷霆之威,势若排山倒海,疾劈而至。只闻清啸一声,如云天鹤唳,金玉交鸣,半空里银光大展,笼罩而下,刹那间风生百步,雷声隐隐,一银一赤两种光华,时起时落,乍合乍离,如珠转玉盘,眩人两目,似星飞丸泻,一落千里。蓦地金铁交鸣,火花一瞥。红光陡地往后一退,郭祥武的左臂上,衣袖全裂,大约还是惠元一念怜才,未曾遽下杀手,否则,以灵虎剑之利,元儿功力之高,郭祥武想不把左臂废掉,绝不可能。
元儿手抚神剑,气定神怡,星目含辉,英俊已极,对方恼羞成怒,凶睛暴睁,觑定元儿,冷笑一声道:“果然剑术高明,郭祥武甘拜下风,不过认为就此不敌,郭某尚不承认。”旋探手革囊,暴喝一声:“打!”千丝寒光,其细如发,往元儿头上,当头罩落。
寒丝射影,峨嵋秘技,震撼江湖,百余年来,未见有人使用,不图重现于今日!只闻一声暴喝:“恶徒敢尔”,跄啷一声,十彩流光并发,光幕如山,把元儿一举裹定,铮铮数响,寒丝四散,饶是这样,惠元的手臂上,犹中了两针。银针有毒,臂腕酸麻,也触发了元儿怒火,随手掏出一只铁燕金钩,正待劈手发出。只闻有人清笑道:“此物过于霸道,拿来对付这种人,未免牛刀小试了!”
微风起处,左面岩石之后,突冲出一条人影,掠地如燕,尘土不起。仔细一看,原是一位紫衣少女,脸上却用一副人皮面罩,除口鼻双目,微露一点小孔外,其余都紧紧封住,听声音,似是江畔所遇,驼背老人的孙女蘅春,但她生得一身臃肿,这少女,身材虽非窈窕之类,但比蘅春却是纤细多了。郭祥武满怀紧张,双目凝住来人,手按赤蛟,蓄势以待,觉性和尚,也从背上拔取元阳杖,缓缓走近郭祥武身前,呲牙一笑,面貌狰狞,可怕之极!
那紫衣少女,对敌人却视如未睹,珍重嘱咐元儿道:“你中了敌人毒针,必须赶快设法取出,否则时间一久,毒针循着穴道,愈陷愈深,等到毒侵五内,心脏麻痹,纵有解药,也无能为力了。”麟儿笑道:“蘅姊姊,峨嵋寒丝射影,原与江湖上的梅花针,大同小异,不过这东西比梅花针更为纤细罢了。”语罢,立从革囊里取出磁铁一块,立着元儿将毒针吸出,并拈了一颗绛雪丹丸,着其吞服,行若无事的和元儿并立一处,细谈不休,根本不把敌人看在眼里,郭祥武心中大怒,正待仗剑再出,觉性僧却一把将他止住,手中元阳杖,往旁边一横,大声喝道:“小辈,单打群斗,只管前来,有事,此处即了,不必再上峨嵋,以免费事。”
紫衣少女朗笑道:“大和尚,你也不见得比人家高明,猴急作什?要打,就请发招吧!”她不但语声清脆悦耳,手法更为利落干净,抬手之间,却拔出一把青铜剑,剑长也不过两尺五六,上有斑斑铜绿,看似年代久远。觉性似颇不耐,缓缓说道:“我劝你还是另行换剑的好,元阳杖剑难挡,只恐你手上的剑,一撞即断。……”少女立打断他的话头,冷笑道:“凭你这点道行,就轻视我这把宝剑吗?青铜剑的出身来历,我犯不着和你讲明,但是它正是元阳杖的克星,你项上秃头,遇上此剑,可能促使搬家!”眼前红光一闪,杖演“泰山压顶”,杖尖锋刃,迎风作啸,椎心刺耳。
少女惊叫道:“好快的杖法!”偏头点足之间,却落在觉性大师的身后,手上青铜剑,兀犹抱着,迄未发招。这种疾快身法,不但云姬琼娘暗中佩服,连觉性和尚,也吃惊不小,但他武功确有独到之处,蓦地手持杖柄,一式“龙转九天”,不用说杖式疾劲,连那股凌厉杖风,也迫使人身存不住。少女突把身子一翻,头背两处,几乎贴着地面,这原不奇!因为练就铁板桥的人,都具有这种功力,可是她借翻腰点足之势,往前一弹,离地不到半尺,平射却有两丈余远,觉性僧的宝杖和杖风,几乎挨身而过,却未能将对手损伤毫发。杖招未撤。紫衣少女,早一式“鲤鱼打挺”,一蹴而起,头上秀发略显零乱。她把剑交左手,却拿右手整理云鬓,虽然因为脸上盖着面罩但那轻松之态,却于举动间暴露无遗。
惠元在她抬手时,目光无意触着她的手臂,似觉她臂上皮肤,不但干枯异常,而且皱纹凸起,难看已极,不由暗中惋惜道:“这样一位绝顶聪明的女子,却为何生得这般丑陋?真是造化弄人,如此已极!”紫衣少女,可没有注意这些,嘴里仍然发出那悦耳的声音,似在挪揄,又像警告对手:“这是第二招,你认为青铜剑,难敌元阳杖,我偏让你三招!”和尚一听怒吼:“贱婢找死!”杖风如大海惊涛,随着身子直逼而至。这一式,过于迅疾,迫使人攻既不能,守也无法,眼看和尚杖头就要点到少女身上。谁知她把身子一缩,不退反进,疾愈狸猫,往前一扑,却从觉性大师的左胁之下,穿出身后老远,这种错综复杂的功力,实包含着缩骨移形,轻身御气的内家功夫,而且功力之高,绝不在群家高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