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白易欢便带着剑灵一行人马，启程去晋阳复命。途中他始终在为修吾之事左右为难，思索再三，不知是否该告诉玄语。
路上见着一群百姓围做一团，议论纷纷，便命剑灵前去打探。原来是一头老牛，即将被屠，死前竟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如人一般，频频叩首求饶。
白易欢半信半疑，便下马前去观瞧，谁知这牛真如人一般，前腿跪地，频频叩首，眼中还淌着泪水。
众人见是位官家公子，身后还跟着一众持刀官兵，不由纷纷跪倒在地，拱手作揖。
白易欢问道：“为何要杀这牛？”
这老牛的主人连忙上前回话，虽是位中年男子，却因面朝黄土，辛苦劳作，尽显苍老。“回禀官爷，此牛乃是小人家的，因年老体弱，无力耕种，只得将它宰了，唯以果腹。”
白易欢掏出一锭金子，交予那农户，“授土田，官给耕牛，便是一生辛勤劳作，终却换了如此结果，虽为牲畜，却识人性。今日交予你银两，便是买它个善终，好生照顾，莫要断了它的活路。”
农户哪见过一锭金子，激动得频频叩首，如同雏鸡啄米，应和着，必定将它养老送终，纵是死后也好生埋葬，不食其肉。众人皆叹，这牛是前世修了如何的福报，今日才能遇见如此的贵人。
白易欢飞身上马，心中叹道，这畜生皆能为自己的命运搏个生路，为何人不能！想罢快马加鞭，向晋阳奔去。他不仅要将此事告知玄语，还要救她二人于水火，是生是死，纵是要搏过一次才知。
白易欢计上心头，书信一封，命剑灵送至尔朱清葵处，并叮嘱他，定要好生照看四夫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玄语、修吾二人曾救过夫人一次，今日四夫人是否愿意出手相救，便看她二人造化了。
白易欢赶致晋阳复命后，又连夜动身，奔赴他与淳于昭约定的十二肖相会。
白易欢只身一人，并未带随从，算着日子，想来淳于昭也应到了。
这十二肖设在离仓公派不远的山中，位置颇为隐秘，若不是先前淳于昭详细告知，怕是要白易欢一番好找。这十二肖依山而建，从外看去如同山间庙宇，门前也并未有十二肖的匾额，只是反八字影壁上雕有十二兽图案，一旁的石柱上，刻有“十二”字样。
白易欢手捏门环，轻扣门钹，等了许久，方才见一五、六岁模样的童子前来开门。他仅打了条缝，将头探出，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你家主人可回来了？”
“请问公子找谁？”
自从那日血洗星宿台后，这十二肖便成了江湖人人喊杀的对象，故而留在此处之人都格外谨慎。
见这小厮警惕心颇高，白易欢直言道：“我乃白南耳，与你家主人淳于昭约定在此相见，你去传话便是。”
那小厮将门一关，没等多久，便出来将白易欢迎了进去。
这十二肖院内虽然朴素，但却雅致异常，院中竹林、石台、回廊、假山，处处皆是意境。白易欢被带到后院正厅，只见门外赫然挂有两句警言“不与巨阙争孰坚，不与夜光辨孰明”。门里，似是议事之所，厅内宽阔，淳于昭正襟危坐，居于殿内主位，主位设置甚高，白易欢立于殿内，仰头观望，颇具压迫之感。
只见淳于昭面霞绯红，目光朦胧，身上飘出阵阵酒香，似有醉意，身前书案上却并无酒盏。见白易欢进来，淳于昭也无起身相迎之意，率先开口，“呦！我还说是谁能到此陋室寒窑，原来是白少侠，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白易欢见他如此，又想到写有玄语细作的薛涛笺被散得到处都是，恐是吾阳责怪自己隐瞒之事，便连忙劝慰，“吾阳怎得白日里饮酒。”
淳于昭笑笑，“先前不是白少侠拉着小人白日里饮酒作乐，如今怎得忘了！”未容得白易欢做声，淳于昭又道：“也对，白少侠身兼数职，日理万机，又怎能记得这般琐碎小事。”
白易欢见他如此，定是心中有气，忙上前辩解，“吾阳莫要如此，玄语之事，是我不对，我应该早些告诉你才对。只是……”
淳于昭插话道：“白少侠无需介怀，玄语早已成了我的剑下鬼，刀下魂，你是否告知，早已无妨！”
此言一出，白易欢大惊，忙得上前，与淳于昭仅隔咫尺之遥，“你说什么？吾阳休要骗我，我知你定然不会如此！”
淳于昭见他走上来，扶着椅子，踉踉跄跄起了身，“白少侠是谎话说得久了，连真言都听不清了么？我说，我已经将她一剑封喉，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二人四目相对，白易欢笃定道：“我知吾阳，定不会如此！”
“我为何不会如此！她是害死五万将士之人，是害死我父亲之人，是害得我童年饱受欺凌，背井离乡之人，是害得我母亲身患重疾，害得我家破人亡之人。她毁了我的一生，我为何不能报仇！为何不能将她杀了！”
眼前的淳于昭似乎变得陌生起来，但白易欢仍旧笃定道：“我的吾阳，定然不会如此！吾阳定然知晓她是被人利用，迫不得已，绝非大恶之人！她也是命薄缘悭的苦命人！”
淳于昭最恨的，便是白易欢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以至于连一句谎话在他面前都说不成。然而他却并不了解白易欢，根本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明明以为的心意相通，却屡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得粉碎。淳于昭眼里似要沁出血来，“你的吾阳？你的吾阳？你的吾阳！”
淳于昭仰面大笑，猛地眼神犀利，看向白易欢，“如何便成了你的吾阳！敢问白少侠的辞呈可曾递了！官职可曾辞了！”
经此一问，白易欢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头道：“还……未曾辞去……”
“你应允我的了无牵挂，浪迹天涯，如今可能兑现！”
“吾阳，如今细作之事尚未解决，我还不能一走了之，待此事完结，我定然与你……”
未容白易欢把话说完，淳于昭猛地将桌上的笔架，砚台一股脑地推到了地上。“便是等五万将士之事！便是等幽云十六州之事！便是等契丹借兵之事！便是等修吾、玄语之事！白易欢，你还要诓骗我到何时！”
白易欢从未见过淳于昭如此，不由心如刀割。
淳于昭走到厅中，“我怎得竟忘了，白少侠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待石敬瑭推翻了李家王朝，便更了朝，换了天，白易欢便是开国功臣！便是国侨公手下的心腹大将！荣华富贵，取之不尽，享之不完，大好的前程，又怎会同我这个两国逆子，人人喊打之人同流合污！混为一谈！”
白易欢额蹙心痛，不由叹道，心中最不愿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的吾阳竟是以这种方式说出。此时的白易欢如鲠在喉，一时间竟无语凝噎，只得道：“吾阳，此事，并非如你所想……”
“并非如我所想？我来问你，你家家主是谁？这五万将士又是惨死谁手？这玄语又是谁的女儿！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你，连我童年最难以启齿之事都与你讲了，你却连一句真话都未曾与我说过！你明知我身负血海深仇，却始终不肯实言相告！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日日与我的杀父仇人共处一室，我还千里迢迢的同你们去那漠南回鹘，被你们戏耍得如同猴子一般！
白易欢，你白日里与我眉来眼去，暗地里又为那始作俑者的万恶之源奔波劳作！白易欢，你可曾有良心！你摸摸你的良心，可曾安稳！你如此待我，又是寓意何为？你可曾……哪怕有一次，打算告诉我真相！打算告诉我实情！”
这是白易欢第一次见淳于昭双眸沁出泪来，虽然他连忙转身，以袖拂去，但那滴泪似一把尖刀，深深地刺在了白易欢的心中。他竟将他的吾阳，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伤到如此地步，他要如何解释，才能补救？他先前的口吐莲花、口若悬河，在这一刻竟一个字都为自己辩解不出，仿佛一切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