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侨公桑维翰泰然自若,“今日探子来报,照儿已至中原,算是虎口脱险。”
闻听此言,白易欢心中稍作安慰。
侨公又道:“但眼前的履薄临深可解,身后的日子却仍旧鼎鱼幕燕,九死一生。所以我便从漠南回鹘请了这位恩人来,日后我儿的生死存亡,便全在这位师姐的手上了。”
说着,国侨公竟然要给修吾跪下,白易欢忙得将其搀起。
修吾心中暗道,好一招叼买人心,怪不得军中人皆传国侨公口才惊人,没有办不成的事,仅凭一己之力,便能哭动耶律德光,派五万大军前去支援。
修吾道:“你说之事,我答应便是,无需这般折煞小人!”
“师姐果真应允?”国侨公喜极而泣,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我替小女桑似照,谢过修吾师姐!”
白易欢心中疑惑,不免问道:“修吾应允何事?”
国侨公理了理衣裳,正经危坐,“这细作之事总归是要有个了断,修吾师姐,决定乔装成照儿的模样,去那除奸大会,替照儿做个了结。”
白易欢心中叹道,在除奸大会做个了结?那不就是替玄语前去赴死!这国侨公老狐狸将修吾抓了来,竟是为自己的女儿找个替死鬼!为自己犯下的错事找个填坑人!
国侨公又道:“待此事了结,我便将照儿接回身边,以我桑维翰嫡女的身份,正大光明的示人,保她半生富贵,一世平安。届时她便是豪门贵女,不必再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再也不必这般打打杀杀,朝不保夕,风餐露宿了。”
修吾虽信不过国侨公,但思前想后,这又何尝不是玄语最好的归宿。他日再寻得一户好人家,相夫教子,朝看日出,暮顾归雁,白日怡然自得,夜晚酣然入梦,便是再好不过。方才见着国侨公声泪俱下,怕是再坏,虎毒也不会食子的吧。
酒席未尽,桑维翰因公务在身,提前离去,走时命白易欢好生陪着。
白易欢欲要张口,却被修吾抢先道:“白公子,受了这数日的牢狱之苦,可否同我去外面走走。”
白易欢点点头,屏退左右,将修吾带至帐外无人处。
这契丹的夜微风轻拂,明月高悬,再瞧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顿觉心旷神怡,只可惜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落谁家。
白易欢无心赏月,急忙开口道:“修吾不可如此!你可知为何照儿细作之事一夜间便传得满城皆知,此人究竟是何目的?”
“若我猜得没错,将薛涛笺散得路人皆知的事,便是桑维翰所为。”
白易欢痛心疾首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
“不然呢?事已至此,要么看着玄语被那五万遗孤穷追不舍,后半生不得安宁,要么哪日被人揪出,死于乱棒之下,暴尸荒野。诚然如桑维翰所言,此事终归是要有个了结,要么是我死,要么是玄语。”
“所以你选自己?”
“你可知我为何一路护着她?”
白易欢摇摇头。
“因为儿时她曾救过我,那时我已对我生父,岱立居士、这剑派中人,这世间众生,痛恨至极。恨我娘为何如此早的散手人寰,让我一人孤苦无依;恨居士为了脸面弃我不顾,任我被人凌虐;恨这剑派中人皆不得真相,人云亦云;恨那歹人欺软怕硬,放着正主不找,竟拿一个孩童泄愤。我本以为这世间再无可恋,谁知玄语,那么瘦弱、狼狈的一个孩童,竟从草窠中冲出来,用身体将我护住……若无她,便无今日的我。”
“若说偿还,你屡次舍身相救,怕是早就还清了。”
修吾看了一眼白易欢,笑道:“白兄,为何什么事都要算得如此分明!”
“你那套救命之恩,以命相还的说辞,骗骗别人便罢了,说与我,你觉得我可信!那次墨潭之时,吾阳便说,世间除了你,便再无第二个人会对玄语舍身相救了。”
修吾看向远方明月,“诚然,我便用我这条烂命,再替她挡一次。”
“你可知,若你不在了,玄语要如何自处?要如何活在这世上!”
修吾看着白易欢清澈的双眸道:“所以我不能一直跟着她。若我与她共度余生,她可还会嫁做人妇?可还会相夫教子?若我与她真的在一起,世人要如何看她?待她?说她?我们要寻何处才能容身?我是条岔路,她走一程便好,往后余生,走光明大道即可,路上人多,总会有人相伴。”
“岔路……”白易欢心中一惊,莫非我也是吾阳的一段岔路?若没有我,他定然是会同玄语一样,寻个相伴之人,过着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幼童待哺的日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阳如此的孝子,怎会让四夫人伤心。
“只是,白兄,修吾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吾此去,恐怕凶多吉少,我走后,千万莫要让玄语再到桑维翰身边。让她寻个偏僻之处,安稳度日便好。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粗茶淡饭,一世平安。”
“你既已知道桑维翰的话不可信,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此事可还有解决的其他办法?即便是我供出幕后指使之人,他们便能放过细作?眼下桑维翰已获契丹五万大军支援,即便我将其供出,想来他也是不怕的。如今漠南回鹘大势已去,便如那日的霍茶本,即便知道了始作俑者,也因实力悬殊,不敢轻举妄动。这世人最擅长的,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夜色渐深,寒风刺骨,白易欢看着即将赴死的修吾,不忍叹道:“星斗不及云动,刺骨莫过人心。”白易欢看着眼前的修吾,单薄的身躯不禁被风吹得微颤,此时的白易欢才觉出,在他眼前,日日爽朗坚韧的修吾,不过也是个女子罢了。便将外衫脱下,欲要为她批上,“明日我便要启程去中原了。”
修吾用手挡住道:“多谢白兄,不必了。白兄此去若是见着玄语,定然不要向她透露半分才好。”
白易欢点点头。
修吾拱手道:“你我就此别过。”
白易欢想再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看着修吾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暗道:“这一别,怕是要阴阳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