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沉眠了不知多久的苏途,在桃花庵中醒来。
那时的他,与初生婴儿无异,明明有着一双极为纯粹和剔透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好看点的装饰品而已。
他第一个认识的人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有个很奇葩的名字,叫桃花。
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和老和尚不同的地方有太多。
老和尚有呼吸,他没有。
老和尚的脑袋里装载着一生的记忆和沉浮,他的脑袋里却只有醒来之后的记忆。
至于醒来之前的人生,则一片空白。
老和尚有心跳,他也没有。
他的胸膛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心脏,好像是一坨坚冰。
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诡异而可怖的寒气,充斥在他全身的每一块血肉和每一粒细胞之中。
然而奇诡的是,他的血液虽早已冷到了冰点,却始终不曾凝结成冰。
若无异动,只会静静地潜伏在他的血肉肌骨之中。
他的皮肤虽然冰冷,却拥有正常人所拥有的弹性。
用刀也能轻易化开,也会受伤和流血,也会感觉到疼痛,但是伤口愈合的速度却很快。
总之,他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太多,太多。
所有的加起来,都表明了他不是个正常的人。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人。
他的心跳、呼吸、记忆,他身上所有异于常人的一切,似乎都被那股子诡异而可怕的寒气给冰封了起来。
那股寒气刚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控制,封印了他的同时,也隔绝了他与这世间的一切。
有很多次,他都因为不小心而冻伤了老桃花,这让他极为懊恼和难过。
而唯一的好处,好像就是在炎热的夏天里,只要是他身处之地,都清凉如春。
相比于空调,他无疑是纯天然的。
就算是个瞎子,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老和尚于是开始教他说话、读书,教他生活所必要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天资聪慧,悟性极高的缘故,什么东西几乎都一学即会。
亦或是,他从前本来就会,只是都暂时忘掉了,如今不过是记忆的回溯而已。
他不喜欢叫老和尚老和尚,也不喜欢叫老和尚师父,他喜欢叫老和尚老桃花。
老和尚也不介意,还笑着说老桃花挺好。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老和尚:“老桃花,我为何与你不一样?”
老和尚笑着告诉他:“这世间万物,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你与他人之所以不同,因为你便是你。”
他能够接触到的人,只有老和尚,所以即便有所怀疑,也没有多想,他以为自己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日子如流水,一日老和尚在给他解释何为殊途同归的时候,他当即便喜欢上了这个带着宿命感的词,于是便给自己取名苏途。
老和尚愣了一下,似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略作沉吟,笑着说道:“苏醒的旅途,如此甚好,甚好!”
从此以后,他便叫苏途。
老和尚曾告诉过他,在他百年之后,这桃花山和桃花庵都要由他来继承。
而桃花庵历代庵主,也都会继承桃花这个很奇葩的僧号。
桃花老和尚也就罢了,他可不想被叫做桃花小和尚。
虽然做不做和尚,他并不在意。
老和尚视他如己出,对他极好,但却严厉禁止他与任何人接触,甚至不允许他踏出庵门一步。
他知道原因,也很听话,反正自己也看不见,出不出去,见不见人,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小小的桃花庵,好像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也是囚禁他的牢笼。
幸好他还有一双耳朵,可以倾听这个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听力便特别的敏锐。
他可以听到很多常人听不到的声音。
他可以用耳朵来分辨出各种鸟叫虫鸣,用耳朵来了解一切,了解这个世界。
只是桃花庵终归太小,桃花山也还是太小,他能够听到的声音极为有限。
对于外面的世界,其实他也充满了向往和幻想。
后来,老和尚经不住他的再三请求,便答应他可以在深夜里带着他离开桃花庵,在这满山桃林里逛荡一下。
不过他绝不可以踏出桃花山一步,也绝不可以和任何人见面说话。
他答应了。
漫山遍野的千瓣桃红,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整个桃花山,似落满了粉红色的雪,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粉红色。
虽然他看不见,但他却比看得见的人更加能感觉到它们的美。
用眼看世界和用耳听世界,一个是直观,一个是感官。
直观的足够真实震撼,然感官的却可以浮想联翩,效果终究是太不一样的。
他喜欢挑着一盏灯,在老和尚的陪伴下,在桃花林里随意游荡。
他们游遍了桃花山里的每一个地方。
每到一处,老和尚就会细细告诉他那处地方的详情,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所有的一切。
他的记忆力极好,老和尚说过的话他全部都记住了。
时日渐久,整个桃花山的模样就都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山中所有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
对于桃花山的了解,呆了一辈子的老和尚都远远不及他。
他不再需要老和尚,就可以自由而无碍的行走其间,与常人无异。
只要身处于桃花山中,有没有眼睛,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刚开始的时候,老和尚还不放心,总是在他身后默默跟随,但跟了几次之后便不再管他了。
无数个夜里,他在桃花山中,从深夜随意逛荡到天明,乐此不疲。
一夜,他往常一样在桃花林中逛荡,因为心血来潮,想要爬到一棵桃树上去坐坐。
在攀爬的过程中,终究是因为视力不便,右手手心不小心被尖锐的树枝拉出了一条口子。
一般的痛感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明显,便是流出的鲜血亦是冰冷的,所以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最神奇的是他自身的血液只要不离开他的皮肤,就还是液体的状态,但只要一旦离开,便会迅速凝冻起来。
就在这时,桃花树上的一只虫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上,直接就被冻死了。
他也没在意,习惯性的抬起右手随手抹掉了虫尸,光秃秃的脑壳就这样沾染了残留在他右手心上的血迹,而后开始变热。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种情绪,特别的明确,催促他继续往脑袋上面滴血。
他当时并不害怕,也未惊慌,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桃花树上,稍作沉思,便用力挤压左手手心上的伤口,让鲜血一滴滴滴落在脑壳上。
原本光秃秃白晃晃的脑壳上,很快就浮现出了一个图纹。
那是一枝栩栩如生的粉红色桃花,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脑壳。
粉桃之中还栖息着一只袖珍型鸟儿,一身雪白色羽毛,无一丝杂质,纤毫毕现。
但它的眼眶里没有眼眸,有的只是诡异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