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闪电手奋志报冤 美优伶殉情抱恨
宗维孝祖籍河南南台,原本是庄户人家,世代守着一些薄产耕种过活。他生下来不久,当地的乡绅看中了他家的一块风水地,要强行买去。他祖父不肯,乡绅就买通官府,诬赖他们家勾结江洋大盗,坐地分赃,把他祖父捉进大牢。
宗维孝家上下打点,倾家荡产,才把祖父保释出来。他祖父在牢里受尽了折磨,到家不几天就含恨而死。宗维孝的父亲咽不下这口气,趁黑夜摸进乡绅家,把乡绅杀了,放火烧了乡绅的宅院,带着宗维孝的母亲和周岁的宗维孝连夜逃跑,流亡在外,他们的盘缠不多,官府缉捕又紧,一路担惊受怕,兼之风霜侵袭,宗维孝的母亲逃到襄阳附近就病死了,草草殓埋之后,父子俩已囊空如洗,流落街头。也是宗维孝命不该绝,他父亲偶然碰到一个跑马卖鲜的同乡张友义,他们的班子正在襄阳卖艺。见宗维孝父子可怜,就收留了他们。
宗维孝从学步起,就在马戏班里长大,他聪明伶俐,很得大家喜欢。这些跑江湖的技艺人,大都是身世凄凉,孤身飘泊,把一腔爱抚都倾注在这个逗人喜爱的孩子身上。闲下来时,谁都要抱着他玩玩,顺便拿拿捏捏,教他一些简单动作。说也奇怪,宗维孝从懂事起就爱上了这一行。到了六岁时,走马踩绳,跳圈钻桶,已成了班里的重要角色;再长大一点,功夫更为精进,尤其是身形轻巧,手法快捷,远远超出同辈之上。他们班主张友义有一个独生女儿小娥,比宗维孝大两岁,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同姐弟,两人常常联手演出,俨然一对璧人,女孩子懂事得早,小娥在十四、五岁时就把宗维孝看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对他格外体贴。宗维孝也朦胧地萌发了对小娥的爱情,两人就更加亲密了。
宗维孝十五岁那年,小娥已十七岁,出落得婷娉婀娜,秀丽动人。每次献艺,跑马踩绳有如仙女凌空,风姿绝代,不知多少富商财主公子王孙想打她的主意,不惜千金聘礼派人做媒,小娥和她的父母怎肯答应,一面婉言推却,一面迅速离开。
那年秋天,马戏班在安徽六安演出。六安有个恶霸黄天保,绰号黄老虎,仗着哥哥在京里做户部侍郎的权势,横行乡里,抢男霸女,无所不为。
黄天保听说新来的马戏班有个女孩子色艺双绝,就派管家去叫马戏班到他家里去献艺,张友义不敢不去,不料黄天保一见到小娥就起了歹心,演出之后,黄天保假说老太太要亲自赏赐小娥,把小娥母女骗入后堂,拿一些银钱打发张友义,叫马戏班先回去,张友义惧于权势,只好回店等候,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张友义只好再去黄家询问,门房说,她们母女早回去了,张友义见情形不对,和门房争吵起来,正闹得不可开交,管家出来了,喝退了门房和家丁,堆下笑脸,对张友义说,小娥母女确已离开了黄家,不信的话,可以到后院去问个明白。
张友义不知是计,带着两个帮手跟管家进了后堂,只见黄天保昂然上坐,满脸冰霜,冷地问道:“你们又来干什么?”
张友义陪笑道:“小娥母女到这个时候还没回店,小人特来迎接。”
黄天保脸一沉,喝道:“你老婆带着女儿早回去了,你是存心来讹诈么?”
张友义还要申辩,黄天保骂道:“你们好大胆子,黑夜之中,闯进本府内宅,非抢即盗,来人哪!给我拿下了。”
喝声未毕,两厢打手一拥而上,张友义和两个帮手寡不敌众,都被打翻捆了。第二天,黄天保以明火执杖入宅抢劫的罪名,把他们送到县衙监禁起来。县官惧于黄家权势,又得了黄天保的贿赂,硬是屈打成招,把张友义问成了抢劫罪。
张友义一吃屈官司,马戏班只好变卖一切,上上下下花钱打点,衙门里明知冤枉,有意周全,把文卷做得轻了,申详上去,只关了半年,判了个流配,充军到新疆去。
吃了这场屈官司,马戏班也散了,小娥母女仍不知下落,宗维孝的父亲是个义烈汉子,不愿离开,留在六安打听小娥母女的消息,间常去大牢里探望张友义他们,每天只在附近农村市镇挑短工维持生活。他们探过几次监以后,被黄天保知道了,派了十几个打手,把他们父子打得半死,宗维孝年青,挺过来了,他父亲冤气难伸,伤势又重,吐血不止,捱过儿天,含冤去世,宗维孝掩埋了父亲,怀着满腔的仇恨,和当地的小偷乞丐混在一起,想伺机报仇。
张友义发配新疆,宗维孝在路上等着送了一程,当着张友义发誓,定报此仇,如果小娥母女还在人世,他天涯海角也要寻找回来。
送别了张友义,宗维孝干脆投身于黑道,拜在清帮头子金眼雕向天锦门下,想借向天锦的帮助报仇。
金眼雕在临淮开码头,手下有十几处香堂,势力浩大,能手甚多,大至抢劫绑票,小至扒盗拐骗,开窑放赌,贩卖鸦片,无所不为,向天锦本人则在码头上开了个大货栈,充当码头上的头面人物,结交官府,掩护其犯罪活动。
宗维孝在向天锦手下的小喽啰中,很快就崭露头角,被向天锦赏识,向天锦见他年纪不大,已有一身功夫,人又机警伶俐,非常欢喜,破格收他为徒,传授他武艺,金眼雕的轻功独步淮泗,宗维孝底子甚好,复仇的怒火煎熬得他发狂地苦练,进步很快。金眼雕为了把他培养成有力的帮手,又请帮内的高手教宗维孝偷窃扒盗的手法,宗维孝一学就会。因为他手法奇快,不久就青出于蓝,远远超出惯家老手之上,挣得了个闪电手的绰号,成了名盛一时的神偷。
宗维孝长到十八岁,已经是帮内有名的硬手。有一次,金眼雕命他带一伙人去六安办事,宗维孝禀明了他要趁机报仇,金眼雕很仗义,让他选了十名高手一同前往,宗维孝把应办的事办了,就着手去报仇。
他们打听到黄天保在家,晚上各人用黑纱蒙面,翻墙入宅,让八个人分堵前后门,宗维孝自己和两个轻功最好的进入内宅,用钢刀逼着仆妇说出黄天保的卧室,踢开房门,找到了黄天保,黄天保虽然也会几手拳脚,哪里是宗维孝的对手,三、四个照面就被宗维孝砍断一条臂膀,一脚把他踢翻,用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喝道:“恶贼!三年前被你骗来的那两个马戏班的女子到哪里去了?”
黄天保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马戏班,小……小人不知道。”
宗维孝用剑在黄天保脸上一划,登时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骂道:“你不说,我碎剐了你!”黄天保怕活受罪,忙道:“是有那么两个女子,她们不肯依从我,当晚就把她们杀了。”
“此话当真?”
“当真!”
宗维孝早有不祥的预感,听说小娥母女死了,仍然心中刀剜一般,颤声喝道:“好狠心的恶贼!你把人丢到哪里去了?”.
“就埋在后园里芭蕉树下……”
宗维孝此时怒火烧胸,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不等他说完,用剑在他脸上身上乱截起来,痛得黄天保在地下乱滚,连刺了十儿剑,黄天保才不动了,宗维孝砍下了人头,左手提了,出来帮自己人厮杀。
这时,黄家的护院教师打手正和宗维孝的帮手杀在一起。宗维孝大吼一声,加入战团,他出手如电,一上去就刺翻了黄家的教师,众打手见主人教师已死,心胆皆碎,心一虚,更招架不住,登时死的死,伤的伤,没有逃脱一个。宗维孝抓了几个仆人,问知小娥确埋在后园,说道:“对不起,留你们不得!”手起剑落,把几个人都杀了,吩咐手下人不要留一个活口,大家分头动手,把黄家满门斩尽杀绝。
宗维孝命一部分人搜寻黄家的金银细软,自己带两个人直奔后园,找到一丛芭蕉树,几掌把芭蕉树推倒,铲开浮土,果然看到两具尸骨,宗维孝跪下哭拜道:“婶婶,小娥姊!维孝给你们报了仇了。”一时肝肠寸断,泪如泉涌,哭了一阵子,宗维孝收泪起身,脱下衣衫把骨殖包好,回到院内,会合了手下人,大家就在各处放起火来,看看火势已大,宗维孝才和大家离开庄院,奔出城外。
天明之后,他们已远离六安城三十余里,在一处僻静的山谷里,选了处干爽高旷的地方,挖了个深坑,重新埋葬了小娥母女的骨殖,树了个高大的坟墓,把黄天保的人头摆在坟前,祭奠了一番,洒泪拜别。把人头甩在离新坟十几里外的山涧里,和众人回去向金眼雕复命。
那黄天保家有个仆人躲在僻处没被杀掉,趁着街邻救火,跑了出来。这时火势已猛,无法扑救,整个庄院都烧光了。在街邻的询问下,仆人说了前后的经过,大家才知道是马戏班的人报仇,冤冤相报,不胜叹息。
这次黄家大小被杀死三十余口,是轰动一时的大血案,可是凶手无处追查,马戏班张友义远在新疆充军,自无从追究,其他的人早已各散五方,无名无姓,也无人认得,至于宗维孝原先还是个孩子,更没有人怀疑到现在这个年青人身上去了。
光阴易逝,宗维孝在帮里又混了两年,已完全成人长志,熬出了个闪电手的称号。清帮鱼龙混杂,少不了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宗维孝有时也随着大家胡闹一气,但心里总丢不开小娥的影子,不把那些搔首弄姿的烟花女子看在眼里,金眼雕多次张罗要他成家,他总不愿意,就这么拖了下来。
也是事有凑巧,一天,宗维孝去戏园子看戏,看到一个刀马旦面容身段很象小娥,宗维孝一下子就迷住了,叫管事的一问,原来这刀马旦艺名叫白玉兰,是新近从天津来的,宗维孝马上拿出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散了戏,就径去后台找白玉兰。
戏园老板认得宗维孝,不敢得罪,忙带他到白玉兰卸妆的地方,介绍他们相见,白玉兰见他年青英俊,出手阔绰,对他很有好感,嫣然一笑。宗维孝一颗心怦怦直跳,现在白玉兰下了妆,一颦一笑,俨然和当年的小娥一模一样,不觉看得呆了。
白玉兰的养母正在给女儿卸妆,听了戏园老板的介绍,知道宗维孝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忙搬把椅子请他坐下,嘴里一面应酬,一面给女儿重新梳洗,宗维孝仔细看时,见她眉目面容酷似小娥,只是嘴要小些,下颏也略尖,不是听到她们母女的天津口音,宗维孝几乎要叫出“小娥姊”来。
白玉兰豆蔻年华,才十六岁。宗维孝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男子,他把贮藏在心里的恋情全部倾注在这个久紫魂梦的、小娥形象再现的女孩子身上,他的情感是那么热烈、专注,近乎痴狂,不能不使白玉兰初放开情窦的少女感动,两人不久就陷入了热恋的情网。
宗维孝风流倜傥,舍得大把大把地花银子,白玉兰的养母和戏班主当然把他敬若财神。只是一提起婚姻嫁娶,养母和戏班主总藉口白玉兰年纪还小,婉言推托,眼前白玉兰正红,是他们的摇钱树,哪肯轻易放她离开?他们让宗维孝常来常往,就象把糖抹在宗维孝的鼻尖上,沾是沾上了,舔又舔不着,心里更是火燎燎地。
戏班子在临淮唱了三个多月,宗维孝就在戏园子泡了三个多月,金眼雕除了有特殊重要事情外,也不去叫他,自己也亲自出面找戏班主和养母,要定下这桩亲事,班主和养母表面答应得满好,实际却藉故拖延,他们要在白玉兰身上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势的依靠。
三个月后,戏班子转回天津,宗维孝和白玉兰难分难舍,海誓山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白玉兰一走,也带走了宗维孝的心。他神思恍惚,干什么都提不起兴头。金眼雕把宗维孝当作亲生儿子一样,间不了三、五个月就让他到天津去一趟,白玉兰的养母和戏班主也没冷落他。这样牵肠挂肚又过了两年,白玉兰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更加艳丽风流,加之唱做俱佳,声名大噪。多少达官贵人王孙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堂会、清唱应接不暇,银子象流水一样往养母怀里流淌,这时更舍不得把她嫁出去了。宗维孝到天津来,两个人也不能经常厮守,白玉兰不是要上台演出就是要应酬王公贵官,弄得宗维孝非常苦恼。
一天深夜,白玉兰唱堂会回来,见宗维孝还在等着她,形容憔悴,心里大为不忍,私下里告诉她说,养母只认得钱,一时决不让她嫁人。天津这地面有钱有势的太多,自己的女儿身迟早保不住,叫宗维孝先流栊了她,宗维孝喜不自胜,花了一千两银子做妆奁钱,另拿出两百银子摆酒请客,一对恋人才被获准双宿双飞,恩爱缱绻,如胶似漆,过了一个多月的亲热日子,这期间帮内发生了几件大事,金眼雕几次派人催他回去,宗维孝只好暂时割舍,赶回临淮。
这时正是太平军和捻军在江南江北最活跃的时期,临淮一带几次沦为战场,军队来往频繁,金眼雕穷于应付,那些骄兵悍将,团练游勇常在金眼雕手下的赌场、妓院、茶楼、酒馆耍横闹事,敲诈勒索,没有几把硬手简直无法维持,宗维孝哪里走得开,有时抽空到天津去一趟,也只停几天就走了。
同治三年冬天,宗维孝决心要结束这种两地相思的局面,金眼雕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自己也带了三千多两银子的积累,满怀希望地去天津想给白玉兰赎身完婚,一进戏班子,白玉兰的养母听说宗维孝来了,吃了一惊,硬着头皮一把鼻涕一把泪迎了出米,向宗维孝诉苦。说是两个月前,僧王的悍将陈国瑞路过天津,看到白玉兰色艺双绝,丢下五千两银子,派兵硬把白玉兰抢去了,戏园子哪里奈何得他?没奈何,不论哪个姐妹,由宗维孝另选一个罢。
宗维孝气得发昏,大闹一场,把满屋子打得稀烂,可是人去楼空,眼见得捧打鸳鸯,万种恩情已化作南柯一梦,宗维孝恨不得把戏园子都血洗了,跟来的人和帮里的朋友拚死拚活才算扯住。这一气非同小可,宗维孝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两眼发直,只一个劲灌酒,骂人,醉了就大哭,醒了又醉,把跟来的人吓坏了。两天后,宗维孝哭够了,定下心来,把跟随来的人打发回去,银子大部分带回去,自己去追踪白玉兰的下落,发誓不管陈国瑞到哪里,定要一刀捅了他。
那陈国瑞是兵痞出身,慓悍骁勇,最得僧格林沁赏识,僧王本来就纵容部下胡来,藉以提高士气,兵将都习惯于乘胜掳抢,大发横财,虽号称能战,军纪却极坏。陈国瑞最为贪财好色,强娶了白玉兰后,十分嬖爱,把她带在军中,除了打仗就行坐不离,白玉兰身不由己,当时陈国瑞威胁她,说如果她不依从,就把她养母和戏班子的人都以通匪罪名杀了。这家伙是有名的凶神,说得出做得到。白玉兰不得不委屈依顺,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宗维孝追踪陈国瑞半年多,从鲁南转辗到豫东皖北,由于陈国瑞警卫森严,军中又多半使用洋枪,纵有高强武功,也无法近前,一直无法下手。
同治四年四月,僧格林沁在鲁南被捻军所杀,陈国瑞失去了靠山,驻军在临淮附近的曹老集,这里是宗维孝的活动地盘,很快就从当地清帮的耳目中,访明了陈国瑞公馆的地址。那是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新月初沉,在微弱的星光下,宗维孝跃上了陈国瑞的住房,伏在房上看时,见厅堂前有两个卫兵,房后也有兵丁守卫,估计陈国瑞一定在家。就从墙角飞身跃下,向对面投去一块瓦片,趁着卫兵转身去看的一瞬,一个箭步向前,咔嚓两剑,刺倒了两个卫兵,顺势用肩一撞,冲开厅门,进入厅内,陈国瑞在内房听到外面砰然一响,喝问“什么事!”这一下正好给宗维孝指路,他循声找去,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陈国瑞已提刀在手,大叫“有刺客!”一面挥刀朝宗维孝砍来,宗维孝闪身让过,挺剑直刺陈国瑞小腹,陈国瑞忙变招护身,宗维孝半途收住剑势,顺手一挑一送,陈国瑞肩上已中了一剑,这家伙究竞是行伍出身,犹如负伤的野兽,舍命扑斗,他刀重力猛,屋子里地方狭窄,长剑难以施展,宗维孝仗着身体灵活,更兼有黑暗中辨物听声之能,显然稳占上风,交手几合就一剑刺透陈国瑞胸膛,陈国瑞仰面跌倒。这时卫队皆已惊醒,鸣枪报警,喊声大作,宗维孝不管陈国瑞死活,忙叫“玉兰!玉兰!”同时移步进房。
白玉兰开初以为是捻军打进来了,躲在床角不敢出声,宗维孝叫道:“是我,维孝来了!”白玉兰这才听清楚,叫了声“孝哥!”走出来一头扑入宗维孝怀里,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宗维孝抚着她的秀发道:“玉兰,别哭!咱们快走!”转过身躯,背起白玉兰就往外冲。
这时,已有几个卫兵抢入厅内,宗维孝迎头冲了过去,走在前面的那个卫兵举刀向他劈下,宗维孝何等快捷,卫兵的刀刚举起,宗维孝已窜到跟前,一时撞翻了这个卫兵,长剑却早刺了紧跟在后面的两个,第四个卫兵刚跨进厅门,宗维孝旋风般冲上,一掌把他推出一丈多远,趁着这倒霉的卫兵撞开后面跟来的人的那一道口子,宗维孝箭似的冲出了人从,窜到天井中间,飞身上了房顶。这时,卫兵们才醒过神来,纷纷举枪朝宗维孝的背影乱放,打得屋瓦乒乒乓乓一片乱响。
枪声一响,曹老集就炸开了锅。陈国瑞三千多人马都驻扎在集镇里,到处都是兵丁。黑夜间以为捻军劫营,当时,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一阵骚乱,公馆里这一闹,引得枪声四起。宗维孝背着白玉兰只拣僻静处走,免不了要闯过一些街巷,杀翻了一些挡路的兵丁,背后也招来一阵阵的枪声。他知道集子里是藏不住的,无论如何要趁黑夜离开集镇,到了野外,往山上或高粱玉米地里一钻就可以安全脱险了。
宗维孝轻功极好,路径又熟,很快就跑到了寨墙边,在临寨墙不远的一间平房上靠着风火墙垛停了下来,放下白玉兰,两人依偎着休息了一会。白玉兰并不害怕,只关心问他伤了哪里没有?她什么都不想,只要和孝哥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寨门是通不过的,寨墙上也到处有人防守。宗维孝知道寨墙只有两丈多高,背着白玉兰也完全可以安全跳下,他选了一处易于上寨墙的地方,撕破了上衣,联结成布带子,重新背起白玉兰,把她紧紧缚牢在身上,吸了口气,跳下房去,闪电似的跃上寨墙,接连刺翻了围拢来的七、八个兵丁,一手按垛,侧身跨过箭垛,面对寨墙,踊身跳下,随即跳下濠沟,把白玉兰往肩上一托,不管水深水浅,往外急奔。
幸好濠水不太深,刚淹没宗维孝的头顶,白玉兰趴在他背上比他高一头,一点水也没呛着,三丈来宽的濠沟,一口气就从水中走过来了。宗维孝迅速爬上壕边,拔腿往庄稼地里奔去。这时背后响起密集的枪声,枪子在耳边呼哺,宗维孝知道寨墙上的人已发现了他,只有快跑才能躲过枪子的追击,脚下更加了一把劲。眼看只差四、五丈远就进入高粱地了,突然觉得背后一震,听到白玉兰一声“哎哟!”心里一急,拼全力急蹦几步,钻入了高粱地。
白玉兰左肩胛下中了一枪,因为距离远,没有穿透,枪子还留在身上,伤口的血直往外冒,宗维孝急忙给她包扎了,心疼得什么似的。白玉兰反而安慰他,说不要紧的,忍着巨痛向他强颜一笑,宗维孝知道枪伤的部位危险,心里十分着急,包扎过后,背起白玉兰又往前疾跑,天亮时已跑出了四十多里。
宗维孝把白玉兰藏了起来,去附近林庄打听消息,找点吃的东西,要是能找到医生更好。
这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近来战乱频仍,居民都已逃散,好不容易才在一间破房子里找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老人家说,打起仗来,哪一边的粮子(军队)来都吃亏,捻子还好一点,只要粮食骡马。官兵一来,什么都要,姑娘媳妇更遭罪,谁敢在家里呆着,都跑到大墟子里去了。眼下是官兵得势,到处乱抢乱杀。劝宗维孝还是避开大路为好,听到有人受了伤,老人家心好,拿出几个糠饼子和一葫芦水给宗维孝,宗维孝感激地收下了,给了老人一块银子;问明此去临淮只有五十多里路程,辞别老人转回高粱地里来。
白玉兰受了大半夜惊恐,伤口又疼得厉害,正晕了过去,宗维孝抱起她唤了好一会,白玉兰才悠悠醒过来,她什么也不吃,只要喝水。当时没有卫生知识,不知道喝了生冷水伤口容易发炎,只顾了眼前再说。白玉兰喝了水,精神好多了,凄然笑道:“孝哥,真连累你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我又受了伤,走不动。”
宗维孝道:“好妹妹,快别这样说了,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反正我背你就是,你那双小脚就是不受伤也走不动的。”
虽然是句逗笑的话,但此际两个人都感到格外悲苦。宗维孝急于要找医生给白玉兰治伤,不顾危险,取小路奔回临淮,路上好几次碰到清兵的马队,他们都早隐蔽了,幸好平安无事。天黑后,他们回到了临淮城。
临淮前些日子遭到捻军的围攻,这几天才解围,市街冷落,到处是官兵练勇。宗维孝回到栈房。金眼雕和帮内弟兄都来看问,连夜请医生抓药给白玉兰治伤。经过一天的劳碌奔波,天气又热,玉兰的伤口已经化脓,左肩手臂都红肿了,医生察看了伤势,洗净了伤口,用铁夹子探了探,玉兰早疼晕了过去。医生直摇头,说枪子离心房很近,难以取出,要用刀子开大口子才有办法,但这样做病人流血太多,即使取出枪子生命也危险。不取枪子还可以多捱几天,宗维孝和众人苦苦央求医生想办法,说只要能把人救活,舍出命来也愿意,医生只是苦笑,说如果敷了药不化脓,枪子不取出来也没有关系的,看运气罢。
宗维孝心急如焚,怎么也不肯离开白玉兰一步,一直守在她的旁边。白玉兰敷过药以后,疼痛减轻了一些,苏醒了过来,自己知道不行了,对宗维孝说:“孝哥,不要为我操心了,我的胸口疼得厉害,怕是伤了心脏,是治不好的了,我是个苦命人,能在死以前和你在一起,我就很满意了。以前我老是想死,可没有看到你一面,总不心甘,现在我心满意足了,只是太对不起你。”说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宗维孝心如刀割,哽咽道:“玉兰,不要难过,你会好的。你不能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呢。”
白玉兰握住他的手,强颜一笑道:“你还叫我不要难过呢,你自己又哭了。”说着疼的紧皱着眉头,嘴角边沁出血丝来。
宗维孝老大不忍,劝道:“好好休息吧,不要讲话了,你太累。”
白玉兰张开明亮的眼睛,深情地看了宗维孝一眼,微微颔首,合上眼睛示意要宗维孝休息。宗维孝此时心潮汹涌,百感交集,望着白玉兰清瘦秀丽的面庞,又想起小娥来。命运对他太残酷了,人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怎么都降在他身上?他怎么也想不开。
半夜过后,玉兰发起高烧,全身火炭似的,几次昏迷过去,宗维孝束手无策,只有坐在一旁流泪。清晨,玉兰又醒了,曙光照在她高烧过后微红的脸上,显得无比的圣洁凄艳,她望着宗维老汨痕未干的脸,深情地说:“孝哥,你太好了,我真想做你的好妻子啊!可惜……”
宗维老抚揽着地的手,温存地说:“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不是在我身动么?我们再也不分开。”玉兰高兴地笑了。·然而,玉兰的伤热不断恶化,剧烈的痛苦和高烧耗尽了她的体力,到了下午,白玉兰只剩下一丝游气了,点灯以后,玉兰又清醒过来,低声呼唤着“孝哥!”
宗维孝靠近了她说:“玉兰,我在这里,你有什么咐玉兰眼睛一亮,微微地抬起手,吃力地说:“头发……吩?”
剪下来,收着,我们是结……发……”
宗维孝知道她要他剪下一绺头发来作纪念,忙含泪照办了,玉兰看到自己一缕乌润发亮的头发握在宗维孝手里,满意地舒出了最后一口气,嘴边留下永恒的欣慰的笑意。
宗维孝尽当地的可能,用最好的衣服棺木装殓了白玉兰,在城外买了一块好地安葬了,刻了一块石碑,大书亡妻自玉兰之菜,旁边一行小字,夫主宗维孝立。他固执地在墓边守了七天七晚,谁也劝他不开,埋葬了白玉兰,他也埋葬了自己的希望和欢乐,心中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空白。
他变得冷酷,玩世不恭,喜怒无常,什么都不在乎,只有仇恨的火时时炙灼他的心,只要有机会他就找官兵做对,惩罚他们,是他最大的快乐。
金眼雕和同帮的人都很同情他,这年青人受的刺激太大了,劝他想开些,出外散散心,于是他开始了漫游的生活。不久,他打听到陈国瑞那晚并没有死,只受了重伤,以后调到江南去了,正当宗维孝准备到江南去找陈国瑞时,清帮内部发生内讧,金眼雕向天锦忧气攻心,一病不起,捎信叫他回去,宗维孝赶回临淮,帮助处理帮务。一年以后,向天锦去世,宗维孝再也无心卷入帮派纷争的漩涡中,给向天锦办好后事后,就飘然离去。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愿未了,就是充军去新疆的张友义一直没有消息,他想去新疆探访一番,因为陕甘兵戈阻隔,新疆也在一片混乱之中,他虽有这番心愿,但路途太远,又没个旅伴,所以还没作最后决定。
宗维孝的哀艳离奇的身世,深深地感动了大家,艾珍陪着他流了不少同情之泪,接着汉声和艾珍也简要地叙述了自己的家世,孙振光道:“我早就有心和大家各位结为异姓兄弟,我们身世不同,心情志趣却一样,今天有缘相会在一起,何不就此结成金兰,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不更好?”
宗维孝道:“我飘泊天涯,孤身一人,能和各位结识,真是三生有幸,只怕高攀不起吧!”
汉声正色道:“宗兄和孙老名震江湖,武林中都以能结识你们为荣,只是我和艾弟年青不懂事,还怕沾辱了二位兄长的名头呢。”
孙振光道:“贤弟这样说就见外了,我和宗兄是痴长了几岁,可是能耐有限,人又粗鲁,二位贤弟不嫌弃我们就最好了。”
艾珍笑道:“哟!孙大哥都怪罪下来了。”朝汉声嗔怪道:“叫你别文诌诌的,转弯抹角,你偏不听!”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艾珍停了停,认真地道:“做各位大哥的兄弟,我是非常高兴的,只是小弟如果有对不起各位大哥的地方,今后还请大哥多多原谅。”
孙振光和宗维孝只道艾珍是句客气话,齐声道:“我们做大哥的还不护着你?任你怎样都不会怪你的。”
艾珍瞟着汉声,秀眉一扬,笑道:“你呢?”
汉声老实地说道:“我还用问么?”
孙振光办事认真,当下就吩咐家人备好香案祭品,金兰帖子和文房四宝。由汉声填写四份帖子。正式祝告天地,结义为生死兄弟。金兰帖子都签字打下手模,各收一份。
孙振光三十二岁居长,宗维孝三十岁第二,汉声十九岁第三,艾珍十八岁最小,换了帖,家人摆上酒席,孙振光把妻子、女儿都叫出来和叔叔们见面,他妻子庄端大方,见各位叔叔人品出众,也非常欢喜,听说艾珍只有十八岁,人又俊俏腼腆,更为怜爱,就挨着她坐了下来,问这问那,十分亲热。
孙振光的一双儿女,儿子八岁,叫孙承祖,女儿五岁,叫孙小霞,长得都象父亲,结实而英气外露,宗维孝最爱孩子,忙从口袋里拿出两个金锞子作见面礼。
艾珍笑道:“我们比不上二哥,匆忙中来不及备办,给块银子给至儿买果子吃吧。”说着,拿出四锭银子,交给汉声,一人各给了两锭。
宗维孝微笑道:“倒看不出,原来四弟是给老三掌家的。”
艾珍不禁脸上一红,申辩道:“他什么都不懂的,不给他操心,怕他连自己都会丢掉的。”
汉声不好意思地说:“艾弟确实比我精明,有他管着,我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艾珍听了,脸上又是一红,男人们都不在意,孙大嫂却观察到了,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这位小弟弟来。一边和她说话,一边不断扩大自己那种女性特有的好奇感,当艾珍悄悄地向她提出,说自己不惯和人家同房,要求单独给她安排一间卧室时,孙大嫂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结拜了兄弟,大家感情又深了一层,敞开心怀,无所不谈。两个小家伙也忘了瞌睡。小霞很喜欢宗维孝的小胡子,一直依偎着他。孙承祖却被汉声潇洒大方的风度吸引住了,睁大了眼睛,认真听他充满热情的谈话,他从这位叔叔的谈话中捉摸到了一个意思:人要分清好坏,对好人要爱,对坏人要恨,不管是汉人、回人;做官的和造反的都一样对待。小家伙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一看胡子叔叔和爸爸也不断点头,大概这位三叔叔的话是不错的。
第二天,艾珍汉声坚持要走,孙振光说西安有些事早该去料理了,一定留他们再住一天,自己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和他们作伴一同前往。
第三天,孙振光带了两名家人,大家一起和孙大嫂作别,六人骑马上路,朝蓝田县大道而来。
正是:滴水汇成千里浪,江湖处处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