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入武关心悲世难 倾肝胆义愤家仇
汉声和艾珍教训了众捕快一顿以以,继续赶路,当晚就到了丹江口,恰好船队早在中午就到了,自回船休息,对宾玉珠王进贤夫妇和杨参将只说在武当山停了四天,路上的事一概未提,免得他们耽心忧虑。
船队在丹江口停了一天,粮船要沿汉江溯流而上,到陕西的蜀河口岸,军火军装由这里改陆路经紫荆关、龙驹寨商县蓝田直运西安,少不得有一番忙碌。
这天下午,闪电手宗维孝和辛思亮都已赶到,宗维孝和杨参将原来就认识,大家见面,不胜欢喜,从丹江口陆路去西安,自有陕西兵勇护送,但运送军火事关重大,杨参将必须亲自去西安交接,因此另派了个副手带领护粮船的兵勇去蜀江口,自己带四个亲兵跟随军火由陆路去西安,去西安的官员眷属和归队的勇丁也同路前往。为了路上方便,这些归队的勇丁临时编了四个棚(小队),每棚八、九人或十人,这些勇丁都是老兵,剽悍骁勇,战斗力比普通一哨兵丁还强。
北方运输都用骡马车辆,一般两马一车可拉六百斤左右,左宗棠用兵陕甘,极重视粮饷军需的运输供给工作。在居民较多的地区,以雇用民间车驮为主,按市价发给银米,一般略高于市面价格,又严禁尅扣,所以老百姓乐于赚些脚力钱,踊跃参加运输。居民稀少的地区,由转运局购买骡马车辆,雇人赶车,也一样付给工钱,所以能确保运输通畅。
丹江口是水陆转运总站,骡马车辆甚多,杨参将率领临时编的勇丁,把军火军装分三十辆大车,家属行李又另雇了儿辆车子,组成一个半里多长的车队,第二天就由丹江口向紫荆关进发。
车队沿着丹江河谷迤逦前进,当地防军派一哨兵丁护送,带队的是个都司衔的武官,叫陶正祥,带领五十人作前卫,杨参将带五十人断后,家属车辆随在车队之后,辛思亮跟临时编的一棚兵勇护卫家属,艾珍、汉声、宗维孝、王进贤骑马跟在家属车后面,宗维孝对这一带风土人情非常熟悉,一路谈笑,颇不寂寞,艾珍因要照顾张兰英,不好走开,幸好他们走在后面不和兵丁在一起,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意无意地常常拉汉声落在后面两个人说话儿。车队前进很是缓慢,越近紫荆关,山势越险,山路也越崎岖,幸好两年来,这条路已成为军运要道,附近股匪已被剿灭,沿途尚称安靖,虽然路上时有形迹可疑的人窥探,但幸好一路平安无事。
过了紫荆关,进入陕西境界,山川风物迥异江南。这时已是十月初旬,行近武关,天气突变,朔风呼啸,雨霰交下,气候奇冷。汉声、艾珍已有深厚内功,也不以为意,只有宾玉珠和张兰英虽然穿上了棉衣仍然抗不住冻,直埋怨脚冷。雨雪之后,道路泥泞,车行困难,好不容易才赶到武关,住下休息。
武关市镇不大,自从同治元年以来,七八年间,兵荒马乱,市井残破,这几年虽有起色,但百姓仍然穷得很,衣衫破烂倒不必说,就是大多神情萎蔫,枯瘦黧黑,一问,才知道这里的人十个里面有六、七个抽鸦片烟。原来浃西甘肃地处黄土高原,很适合鸦片种植,有人试种获利很大,就普遍栽种起来,产量既多,质量也最好,可与印度进口的比美,叫做西土,百姓贪于微利,好的田地都用于种鸦片,粮食产量大大减少,官吏只知道收捐税要钱,收烟税比收粮赋的钱要多得名,哪管人民的死活,鸦片出产既多,百姓自种自抽吸,在当地价格也不高,又极易上瘾,所以吸鸦片的就越来越名,不论贫富,沾上了就脱身不得,就象南方人吸早烟一样普遍。因此民穷财尽,回民却有教义的限制,没有吸鸦片烟的,所以能保持强健勇悍,回民叛乱起来,吸鸦片的汉民只有引颈就戮。
汉声、艾珍好动,吃过饭就到外边走走。见街上百业兴隆也还热闹,出了大街,走进一条小巷,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残垣败堵,到处都可看到兵火的痕迹。少数完好的房舍也房窗破烂,庭院荒芜,杂草丛生,蛛网交错。然而在这些粗野的叫骂声传出来,说明屋主人的存在。
破败的屋子里,竞都冒起黄昏的炊烟,间常有小儿的啼哭与一阵悲切的哭声,把艾珍和汉声引到一家破烂的小院,大门早没有了,正房也大半倒塌,只有右边厢房虚掩的门扇里,透出微弱的火光,孩子的啼哭和妇人的悲泣在寒风里显得分外凄怆,艾珍推开了门,和汉声走进屋内,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在灶前烧火,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穿件缀满补丁的青夹衣,下面是洗得发白的蓝单裤,几块深色的补疤特别显眼。两个瘦骨伶仃的小孩,围着她哭叫喊饿,看来小的只有三岁左右,大的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一见有人来,妇人停止了哭骂,惊奇地望着他们,小孩也不哭了,愣愣地张着小嘴打量进来的生客。
艾珍抱歉地说:“大嫂,我们是过路人,天气太冷,想讨口热水喝。”
那妇人看他们的打扮不俗,抹去眼泪,想装出点笑容来,只是心情太凄苦了,那一丝笑意在干瘪的嘴角边只轻轻地扭动一下就消失了,倒反格外令人心酸。她手足无措地说:“啊!原来是两位贵客,家里太脏了,实在对不住,热水正烧着,一会就开了,请坐,请坐!”
她一面说,一面拖过一条长凳,用衣袖措了揩,放到艾珍和汉声的身后。
陕甘一带民风淳朴,从来不怠慢客人,这妇人虽然满腹哀怨,见来了客人,也强装笑容,不失礼地接待。
艾珍道了声谢,和汉声一起坐了下来。问那妇人道:“大嫂在做饭么?”
一句话逗得两个孩子又缠着妈妈哭叫起来,不住声地喊:“妈妈,我饿!妈妈,我饿!”
妇人不理孩子,对艾珍、汉声说:“哪里是做饭!扯了半天野菜,才洗好打算做几个野菜糰子哩。不怕客人见笑,家里几天没吃一粒粮食了,大人煞惯了,孩子怪可怜的,好不容易借了几个钱,叫他爹买点粮食,谁知那死无天良的都买了鸦片烟了,一点也不管孩子的死活,这还像人吗?”说完又抽泣起来。
汉声问:“你们当家的哪去了?”
妇人道:“他除了抽大烟,还往哪里去?正在里屋过瘾哩。”
汉声把破门帘一掀,只见一盏小巧的油灯放在炕上一个长方形的木盘子里,照亮了半间昏暗的房子,一个瘦骨如柴的汉子,打横蜷卧在油灯旁,就着油灯在烧烟泡,他用一根铁签子在酒杯大的鸦片缸里一蘸,拿到灯火上一烧,鸦片被烧得滋滋起泡,他趁鸦片没冷,往左手食指上一按一卷,鸦片卷得紧了,又往鸦片缸里一蘸,又在油灯上烧。这时,鸦片已卷得玉米粒大小了,样子象个上小下大的圆锥体。那汉子把这没有尖体端的圆锥从签子上取了下来,拿起盘子里的一支一尺来长的烟枪,这烟枪径寸粗细,一端是烟嘴,~端是枪头,是另装在烟枪竿上的,有钱人家的烟具很讲究,可说是艺术品,穷人家的就差多了,有圆形的有八角形的,横装在烟枪杆上,有小孔通到烟枪杆。这汉子圆锥体的烟泡用签子桃着,把一头在油灯上烧融,趁热往烟枪上一按,用手一捺,让它固定了,好象完成一项艺术杰作,怡然自乐地就着油灯火焰吸了起来,登时满屋子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这汉子分明早已听到有人进了屋,可只懒懒地斜着眼睛朝外面望了望,那死白浑浊的眼球,框在深陷的眼窝里,真是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可能是瘾急了,想抽口烟再招呼客人,可等他抽完这一泡烟时,客人已放下门帘离开了。
艾珍只在汉声肩后往屋里瞧了瞧,就皱着眉头走开了,汉声想说点什么,迟疑了一下,也放下了门帘。
艾珍问妇人道:“大嫂;不让他吸烟不行吗?”
妇人道:“上了瘾,就算完了,杀了他,他也要吸的,。为了一口瘾,什么事也干得出来。”停了停,又说道:“有什么办法?他抽上两口还能动弹一下,不抽就死人一样了。唉,真遭罪,以前家里也不是这个样子……”说着又伤心地啜泣起来。
艾珍很同情她,安慰她道:“大嫂别伤心,苦一阵子,把孩子拉扯大就好了。”说着拿出一块银子,要妇人买点东西给孩子吃,妇人千恩万谢。艾珍也不喝水了,和汉声走出门来,两人心情都非常沉重。
回到客店,和王进贤宗维孝谈起刚才看到的那家人家。王进贤道:“这里吸鸦片的多啦,要不怎么民穷财尽?你到西安就知道了,烟馆不比饭馆少。”
“吸鸦片的人还能造反?”汉声大惑不解。
宗维孝道:“回民都不吸鸦片,他们教规很严,没人敢吸,要不,怎么乱得起来?”
艾珍笑道:“这些鸦片烟鬼,风都刮得倒,人家要杀他,也只好乖乖挨刀。”
王进贤叹息道:“谁说不是这样!陕西回民至多只有汉人十分之一,可叛乱起来,汉人简直不是敌手,左宫保不来,还不知道乱到什么样子呢。”
汉声道:“左宫保人很精明,为什么不禁烟呢?”
王进贤道:“听说左宫保是很恨鸦片的,他的部下严禁吸烟,但他认为禁烟只能禁普通老百姓,官宦人家禁不了。尤其是那些旗人贵族,禁烟只能给贪官污吏敲诈勒索老百姓造成机会,结果老百姓闹得鸡犬不宁,烟还是禁不了,所以他只严厉禁止种鸦片。没人种了,烟价昂贵,吸的也就少了,就目前来说,禁种则比禁止吸烟容易办得多,至少可多产些粮食。”
艾珍冷笑道:“原来左宗棠也有为难的事!”
汉声道:“现在办事也真难,不得已求其次吧,不过,能够认真做到禁种也不容易了。”
过了龙驹寨,进入商雒山区,这里地瘠民贫,拉杆子当土匪的很多,但沿途有驻军,车队护卫森严,小股土匪不敢正眼窥探,倒也平安无事。
宗维孝性情爽快,心思灵巧,和汉声、艾珍很谈得来。他喜欢艾珍爱憎分明,刚烈正直,汉声却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使他心折,宗维孝觉得汉声宽厚大度,胸襟广阔,看似拙讷,却能明晰事理,头脑十分清醒,临事不惊,总是保持从容潇洒的态度,这是他在江湖朋友中很少见到的,所以他很乐意和汉声、艾珍接近,不久就彼此十分友好了。
只是艾珍自进入陕西以来,总郁郁地想心事,大家知道她思念离散多年的父亲,多方劝慰,答应尽力帮她寻找,但偌大一个陕西省,到哪里去寻访呢?
汉声记起在陆元龙家中认识的孙振光,他就在商县,交游广阔,有孙半天之号,宗维孝和他也熟识,说陕西武林界孙振光熟人最多,找他打听包管能找到陈老伯的消息,艾珍心里才开朗一些。
那天车队到了商雒镇,果然一问就问到了孙振光的情况,他住在离县城三十多里的庄园里,艾珍决定直接由商雒镇去孙家庄。第二天清早,艾珍、汉声、宗维孝就向孙家庄而去。
三骑马跑得很快,中午就到了庄前,这孙家庄是个大寨子,寨墙高峻,依山负险,比卧虎山庄还大得多,寨子里有五、七百户人家,孙振光的宅院在寨子当中,院宇深广,房舍栉比,很有气派,汉声三人到门口跟庄丁说明来意,庄丁不敢怠慢,马上进内禀报,不一会,孙振光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彼此客套了几句,就请大家进庄休息。
孙振光是旧家子弟,他自小酷好习武,兼爱广交豪杰,多得名师指点,练成一身好武艺,名震一方,他曾聚会朋友半天下,因此朋友们就戏呼他为孙半天,久而久之,孙半天的名号就叫响了。成同年间,陕甘大乱,他却能聚众自保,这一带捻军、太平军几次出入过境,清军来往追剿,所过之处,村舍为墟,孙振光却能巧妙应付,交战双方都不去攻打他,邻近村坊也得以保全。
那次在陆元龙的寿宴上,孙振光看到汉声和艾珍气宇不凡,武功出众,就非常倾慕,这回他们和闪电手一同来访,那高兴就不用说了。孙振光正当壮年,有草莽英雄的粗豪,又不失大家子弟的风范,因此和汉声他们很合得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打听艾珍父亲陈兴的下落,艾珍的话也就多一些。
孙振光说,他从襄阳回来就留心打听了,听武林朋友说,五年前,终南山中有个姓陈的武师,功夫非常好,在那里教了几个徒弟,都相当出色,后来听说陈武师去了邠州一带,这儿年兵荒马乱,他的徒弟也各散去,以后也没听人说过了。
依艾珍的意思,就要去终南山找父亲的旧居打听,或是找他的徒弟打听也好。孙振光哪里肯放,说陈世伯不在那里,只打听消息的话,庄里派个人去就行了,说着,马上叫人吩咐了,艾珍才不急着走,就在孙家庄等待消息。
孙家本来豪富,来了贵客,更是加意款待。说话间,酒菜俱已准备停当,虽是乡村僻野,却不乏山珍海味,水陆俱备,十分丰盛,孙振光特地开了一坛窖藏的好酒,清香扑鼻,汉声格外高兴,宗维孝和孙振光酒量都不错,三个人传杯换盏,豪饮起来,三杯落肚,话也多了,艾珍不会喝酒,听孙振光谈陕西变乱的经过,很有兴致,就抿几口酒听他们谈话。
原来回族在唐代称为回纥,民俗勇悍,本来居住在新疆青海一带,唐时开始向陕西迁移,后来不断繁衍,遍及全省,元代伊斯兰教传入中国,回纥人都信奉伊斯兰教,和居住在内地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以及信伊斯兰教的汉人统称回族,他们一千多年来和汉人杂居,语言文字、房舍、衣服都和汉人一样,也读孔孟之书,考试做官,所以历代相安无事。不过,他们之所以能保存回族的特色,原因在于他们笃信伊斯兰教(简称回教),而且教规极严,历来恪守不变之故,近十年这场民族之间的大屠杀,正是由于信仰不同而导致的,否则早混为一家,不存在民族间的隔阂了。
回教信仰真主安拉,也就是上帝—一宇宙间唯一的神,在真主面前人人平等,都是兄弟姐妹,在真主与凡人之间,传达真主旨意的叫阿訇,阿訇既是宗教领袖也是宗族首领,有很大的威信和权力,他们的经典叫可兰经,和基督教一样,修建有礼拜堂,每星期做一次礼拜,每年有一定的斋戒日,大斋时期,白天都不吃饭,到晚上才吃点东西,他们最大的特点是不吃猪肉狗肉和已死的牲畜,并绝对不接近这些食物,所以和汉人保持生活上的差异。另外在服饰上喜欢戴白色的圆帽,所以有“西北千群白帽来”的诗句。
由于这个缘故,回族的妇女不嫁给汉人,除非男的改信回教,回族人倒可以娶汉人的妇女,因为当时妇女要绝对服从丈夫,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要顽强地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罢了。正因如此,除了城市里汉回杂居外,在农村,回人汉人各成聚落,汉回之间的仇杀也契机于此。
同治元年,太平军扶王陈得才会合捻军攻入陕南武关一带,清廷忙于应付江南江北的战事,无兵可调,陕西巡抚瑛。粲,就调渭水两岸的民团前去堵截,民团以回民最为勇悍,这一方面是回民不吸鸦片,保持健壮的体魄,再方面是汉民吸鸦片的太多,已完全丧失了汉唐时期关中陇右勇武豪侠的英风,所以在制兵中(常备军)回民就比汉人多,回民民团的战斗力就远非汉民所能比了。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回民虽信仰同一的宗教,但没有统一的领导,互不相属,在强敌面前,犹如一盘散沙,所以在太平军的攻击下纷纷逃散。
同治元年四月,一部分溃散的回勇,经过华州小张村,欣民家的竹子做长矛杆,被主人发觉,率村民追赶,言语不合斗杀了两名回勇,其他的回勇逃到附近的秦家村。那里是回民聚居的地方,听说回民被小张村的汉人所杀,准备纠集其他村子的回民前去报仇,小张村的汉民闻讯大恐,马上集结了附近村堡的汉民一万多人,准备先发制人,攻打秦家村等回民村堡。华州回民怕遭到屠杀,扶老携幼,纷纷渡过渭水,寄居在大荔、渭南、沙苑一带。这时谣言四起,说三县的汉民传帖相约,三天内要杀尽回民,于是人心惶恐,一夕数惊。
这一带回民最大的聚居地是王阁村、羌白镇等地,邻近的汉民聚居村八女井素来民风强悍,和回民有些摩擦,听到回民准备叛乱,就聚集了上万人马,准备杀向王阁村,当地官绅李树德怕扩大事端,劝阻了汉民,同时和王阁村回民领袖交涉和解,王阁村回民假意应允,却趁八女井聚拢的人纷纷散去,毫无提备的机会,纠众突袭八女井。汉民寡不敌众,丁壮老幼,全被屠杀,村子也被烧光,只有少数人逃出。
回民一不做,二不休,邻近回民闻风而起攻杀汉民,焚屠村镇。华州汉民也焚烧秦家村及沿渭河一带回民村堡,邻近各县也就乱了起来,爆发了一场回汉之间的互相仇杀的空前浩劫,有的州县,回民屠戮官吏和汉民叛变,有的州县在回民的围攻中,官吏和汉民杀尽回民死守城池,回民攻破了城池又来一次报复性的屠杀。当时,陕西一省曾被回民攻破的州县就有三十多个,回、汉人民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官府见事情闹大,火速奏明朝廷,派大军征剿。几年之内,调来十几万军队,这些军队凭藉洋枪洋炮,对付没有组织的乱民,开初也曾威风了一阵子,本来杀良民冒功请赏,抢劫百姓财物是清兵的拿手好戏,对叛乱的回民更不客气,到处乱抢滥杀,回民出于自卫,不得不抛弃家园,携带老幼,团结成大股自保,而且逐渐积累战斗经验,战术和武器也日益完备。不久以后,这些清兵对他们也就无法应付了,并且由于军饷不继,粮食困难,这些攻打太平军捻军的“英雄”,过惯了打仗发财日子的“好汉”,在陕西灾荒遍地十室九空,既无粮食供应,又无村镇民财可抢的情况下,整军整营的溃散哗变,干脆当起土匪来,侥幸生存的汉民,不能在乡村安居,有的逃进省城,有的结芜自保,田土荒芜,粮食奇缺,白面卖到二十几两银子一石,粗粮低一点,也要十几两银子一石,清军的兵勇每月军饷只有二、三两银子,买粮食不够吃几天,抢又没处抢,哪有不溃散的?所以局面越发不可收拾了。
陕西回汉之间的混战,引起甘肃回民的叛乱,整个陕、甘都成糜烂之局。到了同治三年六月,新疆各地回民相继叛乱,除巴里坤哈密等东部几个据点外,新疆全部陷入叛军之手,新疆以西的浩罕(今塔什干)受到沙皇俄国的侵略,其中安集延部首领帕夏,勾结喀什噶尔内奸金相印,入侵喀什噶尔,迅速占领了南疆八城,以后更侵入北疆,俄国也乘机侵占伊型,清廷此时内顾不暇,何况往新疆的通路陕、甘受阻,对新疆就更没有办法顾及了。
对于陕、甘,清廷是下了大气力的,先后派了胜保、多隆阿、刘蓉、杨岳斌等名将重臣去陕甘平定乱局,这些名将重臣死的死,贬的贬官,至于清军中提督、总兵、副将等军官,战死的不计其数,陕、甘南部经过太平军捻军,回民叛军的几进几出,兵连祸结,百姓逃亡流离,往往几十百里间没有人烟,陕甘北部则成了叛军和土匪的天下,汉民的生命财产毫无保障,眼看西北边疆广大地区不保,中华民族发祥地很快就将沦为异域,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感到痛心疾首的事,所以陕、甘汉民对左宗棠是衷心支持的。
左宗棠比其他清军统帅高明之处,就是从安民出发,通盘兼顾。他深知用兵如不从安民着手,不仅胜利不能巩固,而且也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所以他特别重视粮食军需的运输工作,不加重当地人民的负担,而且大军所至之处,还能分一部分粮食出来抚辑流亡,帮助百姓恢复生产。百姓都盼望大军早日到来,更希望大军长驻本地。这样,左宗棠的部队就能攻下一地确保一地。
左宗棠的说法是:“筹粮难于筹兵,筹饷难于筹粮。”也就是说打仗要靠经济实力。他用兵的原则是:“能剿方能抚。”没有强大的武力后盾,光靠招抚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所以他对顽固抗拒的不惜痛剿以树威,对投降的不仅不杀,而且发给他们口粮,安排他们的生活,划出一定的地区给回民居住。
左宗棠打仗的原则是“缓进速战”。就是战前一定做好充分准备,而一旦发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敌方以致命的打击。
由于左宗棠的老谋深算,人民的乱极思治,全军将士用命,所以只用了两年多时间,就基本上稳定了陕西的局面。陕西境内,除有股匪窜扰外,各州县算是恢复了行政统治,当同治八年冬天,汉声他们到达陕西时,左宗棠的行辕已移驻甘肃泾州,并将向平原推进了。
汉声对陕、甘局势的好转是满心高兴的,陕、甘通路一开,新疆的恢复就有了可能,心中涌起一股效法班超和傅介子建功于绝域的豪情。再则陕西安定,表姐的安全他也就可以放心了。艾珍却想不了这么多,她一心寻找父亲,虽然地方安定给她旅行有不少方便,但她梦寐以求的恢复太平天国的宏愿,随着左宗棠的军事胜利而越来越减少实现的可能,所以她心里非常矛盾。宗维孝却什么也不耽心,能快活地到处逛逛,看看老朋友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他还是承认,左宗棠确有两下子。
这天,孙振光陪汉声、艾珍、宗维孝到庄园各处逛逛,一面介绍陕、甘局势,彼此交谈武功心得,十分投契。傍晚,孙振光派出打听消息的人,终于打听到了,陈兴在终南山教了两个得意的徒弟,一个叫李飞雄,渭南人,现在家乡团防局任教司;一个叫方茂,大荔人,乱后回原籍,也在民团里,找到李飞雄或是方茂就可以知道陈兴的消息了。
听到这消息,艾珍才放下心来。汉声安慰她,答应到了西安,把表姐安顿好就陪她到渭南去,宗维孝当然一同前往。孙振光说,渭南县城醉月楼的掌柜东方虬和他是换帖兄弟,这人有一身好武艺,最喜结交江湖豪杰,孙振光愿意陪艾珍一起去。汉声等见孙半天情谊深重,心里着实感动。孙振光在襄阳就非常喜欢汉声和艾珍,这回在一起经过一天的长谈,更加觉得汉声豁达大度,宽厚忠诚,艾珍和宗维孝也是可以托生死寄性命的人,就动了个和他们结义的念头。
晚上闲谈时,各人说起自家的身世,尽管出处各异,但和满清官府都有仇恨,彼此又觉亲密了一层。
孙振光祖籍河北,先祖孙得功是明末抗清名将孙承宗的族弟,跟随孙承宗在关外作战,战功卓著。孙承宗被奸臣陷害,罢官回家,最后在满清入关时满门战死。孙得功突出重围,辗转逃亡到陕西,隐居于商雒山中,传到孙振光的祖父,专做口外大宗买卖,把布匹茶叶等运往蒙古、新疆,从口外转贩骡马来内地,挣了份偌大的家业,才把家从深山中迁到现时的地址。
孙振光的父亲继续发展上辈的事业,同时招辑流亡,开垦山地,建成了孙家庄的堡寨,不幸中年下世。孙振光二十岁当家理事,买卖自有管家去做,自己大半精力用于练武,变乱以来,买卖做不下去了,倒给他专心练武创造了条件。凭着他一身武艺和广阔的交游,在兵连祸结,村邑为墟的当时,保存了孙家庄这一片干净土。
孙振光的家族在商雒山中倒也不少。都保持抗清遗民的祖训,不仕清做官。孙振光小时候读过几年书,也不想去应考,以后专心练武把书本也就丢了。他本来就喜欢汉声,听汉声谈起祖上抗清的故事,非常倾慕。尤其敬重汉声的博学广识,虽然自己读书不多,但他知道要成就一番事业,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汉声虽然年纪较小,胆识却在众人之上。孙振光认为自己结交半天下,象汉声这样杰出的人物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自然倾心结纳。
艾珍对自己的家世知道得很少,大家知道她父亲是太平军的将领,母亲在护卫小天王最后一战时壮烈牺牲,这就足以使大家肃然起敬了。
最使大家惊诧的是,玩世不恭,放诬不羁的宗维孝,竟有一段极其惨痛的历史,他的生活遭际的坎坷曲折,哀感顽艳,也是大家以前所意想不到的。
宗维孝一直把巨大的悲痛深埋在心里,很少向人谈及,在大家诚恳的敦促下,叙说起他的往事。
正是:子规春尽犹啼血,冷雨凄风梦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