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武当山同门较艺 襄丹道捕快逞凶
艾珍、汉声同何琪一道从陆元龙家里出来,来到街上。何琪问他们是否仍在襄阳留一晚,明天再走。他打心里喜欢这两个年青人,希望多跟他们亲近,艾珍道:“趁着天气好,还想赶一段路,不再在襄阳逗留了,多谢何大哥,以后有机会再来开封拜望。”何琪见他们执意要走,又殷勤送了一段路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去。
艾珍、汉声出了襄阳,取道隆中去武当山,这是艾珍的主意,她宁愿走山间小路,不喜欢在通衢大路上行走,汉声喜欢流连山水,两人正好合意。在夕阳中走了四、五里,找了间村店住了,准备第二天看看孔明先生住过的卧龙岗,顺便找辛思亮,问那天官兵是否找上了他的麻烦。
第二天清早他们继续赶路,此时正是九月将尽,疏林萧瑟,风劲草枯,薄雾笼山,霜华满地,晓色中尚未有行人踪迹,听远近的鸡鸣,看脚下清晰的足印,汉声不觉朗声念出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心想温庭筠虽以写艳情诗词著名,这两句描写行旅生活的诗确是恰到好处,正沉浸在诗句的意境中,显得有些呆头呆脑。
艾珍问道:“你说什么?”汉声听艾珍一问,爽然自笑道:“刚才我想起两句诗来了。”于是把自己想的和艾珍说了。艾珍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呀,挖空心思想这些不关紧要的东西,担误多少功夫!——不过,也亏了这姓温的,本来是凄苦的情景,却写得清爽美丽,就好象看一幅好图画。”汉声高兴地道:“艾弟你真聪明,读书不多,倒很能领悟诗意。”艾珍嫣然一笑道:“不要给我灌米汤,你看,这满地白霜,不是练轻功的好机会么?我在武夷山练过踏雪无痕的功夫,正不知有了几分功底,现在何不试试!”汉声高兴地附和道:“这主意真好!”两人吸气提劲,运起轻功相跟着疾掠向前,不多时,已奔出了四、五里路。二人回头看时,果然一路并无明显脚印,但远远看去,却依稀可见一条隐隐的痕迹,仔细辨认时,只见踏过的霜上,色泽略暗,一路连缀就形成了淡淡的一线,艾珍好胜,定要看谁的足印深些,看来看去,倒被她看出门道来了,原来两人足印的深浅大致差不多,足印之间的疏密却不一样,汉声的步子要略长一些,虽然走起来两人的速度差不多,艾珍的脚步却比汉声稍快。
艾珍指着那两行隐隐的足迹,开心地说:“这回你服输了吧?”汉声不服,艾珍道:“还没输哩,这四、五里路,我要比你多走几百步哩,不是比你的步子快吗?”汉声知道这小弟好胜,就顺着说:“我服输了,你是快一些,本来眼快、手快、脚快、口快我都甘拜下风。”艾珍不悦道:“眼快手快就得啦,为什么要加上个口快,可见你始终不老实。”汉声道:“我怎么不老实了?比起我这笨嘴来,你当然强多啰。说真的,这踏雪无痕,未必真能一点印子也没有啊!”艾珍道:“要是再快一点,也许是可能的,以后到了陕西,下雪天,正好练呢。”
两人练练行行,不觉到了卧龙岗下。只见溪山环绕,景色清幽,果然别有一番气象。此时天色大明,炊烟四起。二人问了几处农家,知道辛思亮就在左侧山腰居住,就取道上山而来。转过一簇竹林,伴着山涧馋崖,筑着两间茅屋,两只猎犬远远地迎着他们吠叫起来。走近茅屋,狗叫得更凶了。听得屋内一声叱叫,“畜牲!乱嚎什么?”走出一个汉子来,正是辛思亮。一见是艾珍汉声,喜出望外,慌忙迎二人进屋,沏茶做饭,忙得团团转。
这是间土夯的小茅屋,中间隔开分为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兼做堂屋厨房,屋虽小,一样有神龛土地堂,靠神龛摆一张方桌,墙上挂些野兽皮、干玉米、干辣椒。几件锄头柴担堆靠在墙角,卧房对面墙下,砌了个简单火灶,辛思亮就在这里生火做饭,艾珍和汉声坐在一旁和他闲聊。
辛思亮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父长大。山里人半耕半猎,他从小喜欢打猎习武,因为勤快老实,人家也乐意教他,到了十六、七岁,已经是个出色的猎手了,叔父婶娘对他很好,两个堂兄也对他不错。乡下人过日子艰难,娶媳妇更不容易,他十八岁那年,堂兄都成了家,他感到不自立门户终非长久之计,二来堂嫂的年龄和他差不多,住在一起不方便,就把父亲留下的破茅屋收拾好,搬了过来。原想积攒些成个家,不想天灾人祸,捐税又重,山货卖不出去,填饱肚子都为难,一晃又过了三年,依旧穷打精光,那天幸亏碰到艾珍他们,不然东西丢了事小,险些连命都掉了,因此非常感激艾珍和汉声。
说话之问,饭菜都已做好,饭是黄澄澄的碎玉米拌白米,喷香甘甜,就着干笋野味蔬菜,非常可口。艾珍大开胃口,说比陆家的酒席还强得多。
辛思亮说起生活艰难,想出门又没有门路,汉声想起陕甘一带正是用人之际,问他愿不愿到陕西去,给他在粮台搞份差事。辛思亮大喜,当下说好要辛思亮五天内赶到丹江口粮台转运站去找他们,临别又给了辛思亮五两银子做盘缠,艾珍和汉声继续上路。
武当山是道教胜地,山中宫观甚多,云林殿阁,气象非凡,尽管经过多年兵燹之乱,香客仍然络绎不绝,虔诚向善祈福。汉声和艾珍无心赏玩山景,只沿路去道观打听水云道人,问了几处,才问到水云道人住在紫霄宫附近的一个小道观里,到达那里时已是红日西斜了。
水云道人是武当二仙郭济元的弟子,辈分极高,他生性闲散,云游之外,回到武当也不理尘事,嫌紫霄殿香客游人众多,另住在离紫霄殿两里外的玄通观内,这里古树凌霄,山泉滴翠,危岩壁立,松径通幽,真是炼丹养性的神仙境界。二人走近庙门,见两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在松下练拳,身段架式颇有可观,等他们练完收势,向前问讯,道童听说是从湖南来的苏汉声,忙进内禀报。少顷,兴冲冲地出来说,师祖有请,汉声、艾珍刚进山门,水云道人已下阶迎了出来。汉声、艾珍忙趋前几步,下拜行礼,水云道人满脸堆笑,一手一个搀起:“远来不易,不必多礼了,且到里面休息。”领着二人转过三清殿,进了一个清雅的小院,只见数丛疏竹,一鼎丹炉,真是一尘不染。水云道人叫二人坐了,道童端上茶来,恭敬地退下。
汉声把家中的情况、出门的经历与艾珍的身世简略地说了,水云道人仔细端详了艾珍一番,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根基不错,是你们两个的缘分。”艾珍听到缘分二字,不觉脸上一红。水云道人微微一笑,向艾珍道:“你从小就遭家国大变,志向坚定,嫉恶如仇,真是难得。但盈亏消长,自有定数。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也不要过于执着。汉声能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汉声诚朴宽仁,你机敏果断,你俩要互相学习,藏长补短,是可以干一番事业的。”艾珍听了非常感动,心想前辈高人,果然洞察纤微,看来自己的行藏老人早已了解,听口气已认可了自己和汉声的关系,芳心窃喜,对水云道人又加深了一层敬重。
斋饭过后,天色已晚,艾珍正为自己的歇宿担心,听得水云道人吩咐小道童说:“你把东厢两间容房收拾一下,两位师叔一人一间。”道童望了望汉声、艾珍,有点迟疑,水云道人又补了一句:“就是一人一间嘛,愣着干什么。”说完掀须一笑,艾珍心里感激,却羞得低下了头。
晚上,水云道人看汉声和艾珍合练紫电清霜剑,十分高兴道:“紫电清霜剑昔年名震江湖,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今天可谓得偿夙愿了,果然变化奇妙,以你们现在的功力,两人会心默契已是可闯荡江湖,难怪你们祖父母当年那么震惊天下了。”
汉声道:“本门的两仪剑天下驰名,弟子过去没有机会学习,这回正好请师父传授。”水云道人哈哈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当年我去衡山找你祖父,原也来为了切磋合剑剑术去的,想不到收了你这个徒弟,也算得是剑术中一段缘分吧,你们已有紫电清霜剑的根底,两仪剑是容易学的,综合两种剑法之长,功夫更加精进,好!明天就教你们。”
水云道人当下指出二人剑法上的优缺点,对他们招式不到之处,一一予以纠正,真是一经点破,豁然贯通,二人的悟力见解又提高了一步。练完剑,二人辞别师父回房,汉声问艾珍道:“你看我师父怎样?”艾珍道:“那还用说!”“我看他老人家挺喜欢你呢。”艾珍满怀幸福的喜悦,瞟了汉声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看不出来?老人家就是会体贴人,不象你这样笨。”——汉声茫然道:“我笨?”艾珍格格一笑道:“快去睡吧,你就是有些笨嘛。”
汉声知道师父的脾性,天还未明,就叫醒艾珍,跃过围墙,去松林空地上练剑。当黎明第一线曙光射入林中时,他们已把昨晚师父指出的缺点一一改正,接着展开招式按紫电清霜剑的套路练了起来,自觉得心应手,心情无比舒畅。练完收势,听得一声呼叫“好!有进步。”不知什么时候,水云道人已站在他们身旁。
艾珍和汉声同声叫了声“师父,早上好!”水云道人满意地笑道:“你们两个娃儿还不错,懂得用功,青年人就是应该这样,喂!汉声,你的吐纳功夫没丢么?”汉声答道:“弟子不敢偷懒。”水云道人伸出手掌道:“来!试试你的功力!陈艾,你也来。”
二人在水云道人面前十步远站定,只见水云道人左手横胸,右手徐徐推出,汉声、艾珍只觉一股劲力排宕而来,忙凝神推去双掌,那劲力浑重威猛,源源不断,排山倒海似的向二人掌上袭来,二人拚全力抵住,清晨风冷,山地高寒,盏茶久之后,两人已浑身发热,额上沁出汗珠了,水云道人叫道:“好啦!”收了掌势,指点二人一些窍诀,正说话间,听到一声“无量寿佛!”从林外走来一个高大的道长,银须飘胸,步履轻捷,看样子已在八十以上,但面色红润,目光清沏,毫无老态,水云道人迎上几步道:“师兄清兴不浅,我正想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你呢,师兄倒屈尊先来了。”招呼汉声艾珍道:“快来拜见师伯!”汉声、艾珍早猜出是松云道人了,忙欢喜地向前参拜。
松云道人搀起二人,笑道:“果然是两个好孩子,你们喜欢武当山么?”二人忙答:“喜欢!”“很好,你们到这里来不容易,要多住些日子。”回头对水云道人说:“昨晚我就听说你的小徒弟来了,早起没事,先过来看看。”水云道人道:“多谢师兄招爱,只是折煞这两个孩子了。”“这些常礼就不拘了吧,我也难得清闲,倒不如你这里自在,这一向香客多,不时有人求见,我正想到这边躲躲呢。”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道观,汉声、艾珍在旁垂手侍立,松云道人望着他们道:“都坐下吧,不要拘礼,我有话跟你们说。”汉声、艾珍遵命在下首侧着身子坐了,松云道人问汉声道:“你祖父的紫电剑传了你么?”“传了,不过弟子愚笨,练的还不精熟。”松云道人道:“我跟你师祖学剑时,曾有幸见过令祖父和令祖母,他们的剑术真是出神入化,我获益不少,不想一晃就过了十多年,我还能看到紫电清霜剑也真有缘分了。”说罢不胜唏嘘。他停了停,望了艾珍一眼,继续问道:“清霜剑找到了?”
汉声恭敬地答道:“目前还没有,不过已经有着落了,弟子这个兄弟就是为了找清霜剑和弟子认识的。”说着转面朝艾珍一望。
松云道人随着汉声的目光再度落到艾珍身上,慈祥地笑道:“哦!原来如此,很好,很好!”水云道人插口道:“她叫陈艾,是悟明师太的弟子,已经学会清霜剑了呢。”松云道人想了相,说道,“是峨眉慧远师太的徒弟么?二十多年前曾在江南会过一次,以后就不知道消息了。悟明师太的武功以灵巧轻捷见长,轻功造诣非凡,这么说来也真是缘分凑巧,学清霜剑最合适。”艾珍听到这里,脸又是一红。
松云道人微笑问艾珍道:“你的清霜剑学得怎样了?”艾珍羞涩地答道,“弟子上个月才学,还很不熟,”水云道人笑道,“师兄,这孩子很有根基,和汉声配合得还满好的。”松云道人高兴地道:“想不到我们这把年纪,又看到了紫电清霜剑的传人,真是件大喜事,徒弟们常常说两仪剑难逢敌手,还真有点骄气,我看把他们叫来,和汉声他俩印证印证也好。”水云道人道:“我也有此意,让两个孩子也学学本门功夫。”当下叫过小道童,松云道人嘱咐了几句,道童自去紫霄殿传话。
汉声、艾珍陪着师伯师父用了早饭,又说了些武林轶事,估料各处弟子都已到齐,松云道人起身,和水云道人带着汉声、艾珍和本观几个弟子,出了道观,向松林走去。
走出松林,下了一个小坡,是两山之间一片开阔地。林木掩萌,绿草如茵,这时人已陆续到齐,水云道人把汉声、艾珍跟众位师兄和师侄们一一介绍见面。
在武当第二代弟子中,以太清、景清、镜清、海青四人功力最深,江湖上称武当四大弟子。太清尚未回山,景清三人以外还有长清、王清、源清等。第三代弟子以英字排号,以武英、岳英为首,率领紫英、宗英、妙英等十五、六人齐来相见,这些人都在青壮年,英气勃勃,已有相当根底,其他弟子留在宫观招呼香火,没能前来。
水云道人收的徒弟不多,这里只有景清是他第二个徒弟,年纪已有五十来岁,功力与太清不相上下,景清门下,收了岳英、妙英、云英儿个弟子,在第三代中也是顶尖的角色,这些二、三代弟子都是江湖成名人物,接到松云道人的法旨,说是和湖南来的师弟、师叔见面切磋武功,以为来人必定不凡,一见汉声艾珍年纪幼小,举止文秀,心头已自淡了,碍着水云道人的面子,只得应付。
松云道人一看大家的神态,已知就里,朗声说道:“六十多年前,江湖上盛传与两仪剑齐名的紫电清霜剑,大家听说过吗?”第二代弟子齐声答应:“听师父讲过!”松云道人指着汉声和艾珍道:“他们俩就是紫电清霜剑的传人,苏汉声也是本门弟子,故此特地叫大家来见见面,印证一下剑术。”弟子们听此一说才面有喜色,互相小声议论起来。松云道人接着说:“紫电清霜是合剑,本门的两仪剑也是合剑,难得在一起切磋比较,今天是个好机会,谁先出来练练?”
清字排行的第二代弟子都不做声,尽管对紫电清霜剑怀着敬意,但并不把汉声艾珍这两个年青人当对手看待,第三代弟子正小声交换意见,跃跃欲试。松云道人含笑望着他们,目光游移不定,水云道人说道:“还是武英、岳英先上吧!”松云道人也欣然同意,命他俩下场。
武英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精爽利落;岳英高武英半头,长得匀称大方,矫健骠悍,在第三代弟子中,二人功力最强,两人经常联手,平日相处也最好,不少江湖名手曾败在他们双剑之下。武英是太清的得意门徒,松云道人的嫡派徒孙,岳英是景清的弟子。水云道人叫他俩出场是有用意的,他知道大家还不了解汉声、艾珍的底细,不能勉强清字辈的出场,所以挑了英字辈两个拔尖的人物首先出马。
双方结扎停当,武英、岳英向前打了个稽首,说声:“师叔请赐招。”拉开了门户,汉声对艾珍以目示意,笑道:“还是二位请先吧!”武英二人虽然年长,究竟小了一辈,在师祖面前不敢托大,说声:“有僭了!”两人用了招二仙传道,平平问汉声、艾珍递出剑来。汉声艾珍知道他们用的是虚招,也只用紫电清霜第一式,淡淡应付,话虽如此,但紫电清霜一出手就快捷无比,几乎是同时各从两个方位刺向武英和岳英,武、岳二人见过许多大敌,并不在意,轻轻闪跳挪避,让开了这一招,汉声艾珍招式使到一半,倏地换成妙合阴阳,从武、岳二人意想不到的侧面袭来,武岳二人又是闪身让过,使出武当飞泉的招式开始反击。只见四人倏分倏合,四道剑光,绞成两团冷气,尘沙起处,叮、当之声不绝。那汉声艾珍招法虽快,武岳二人却以两仪剑绵密的功夫寓攻于守,形成了互有消长的局面。斗到三、四十招,艾珍已大致看清了武、岳的路数,剑势一变,剑光暴涨,使出了紫电清霜剑最奇诡的招式“雁落寒塘”,一剑出手,同一瞬间攻向两个对手的几处要穴,汉声配合恰到好处,武、岳二人陡然觉得对方增加了一倍力量,仿佛有七、八支剑同时向他们袭来,登时手忙脚乱,但求自保,毫无还手之力了,苦苦支撑,又斗了二、三十招,只听得铮地一声,武英的长剑脱手,四人都跃出圈外,众人细看时,岳英的道冠也削去了一截,武岳二人满脸惭色。
水云道人笑道:“偶然失手,算不得什么!武英、岳英,你们也不容易,本应该由你们师父一辈出手的。”回头向松云道人说道:“师兄,你看汉声他们比他们的祖辈如何?”松云道人道:“只是嫩一些,招式却多了些变化,我看武英师兄弟还是败在咱们的武当剑下呢,汉声的剑式中掺有武当的稳韧绵密,陈艾却明显地带着峨眉的巧捷泼辣,这两个孩子不错,舍得用功夫。”说完,对景清长清等说道:“你们议议看,两家剑法各有什么特点?”景清道:“弟子们刚下议论丁,师伯说的对,小师弟他们兼有众家之长,武英他们功夫还不到,所以吃亏。”松云道人道:“还是你们师兄弟下场吧,我看你们也不一定占到面子呢。”景清道:“师伯说的是,就请师伯指派一下。”松云道人和水云道人商量了几句,就说:“景清算一个,还有镜清,你们俩配对,怎样?”水云道人道:“师兄太抬举这两个娃娃了。”转面对汉声、艾珍道:“这两位师兄已有了三十多年功夫,你们要好好向他们学习。”汉声、艾珍恭敬地应声:“弟子知道了。”
高手看招,几个回合就知深浅,武、岳二人已经落败,第二代弟子不能再落下风,因此松云道人点了剑术最好的两个,景清、镜清亦知此意,更不推辞,只说小师弟已经累了一会,却是我们占便宜了,汉声忙道:“反正是向师兄请教,师兄别笑话我们就是了。”说话间,双方早走下场来。
景清镜清都已五十多岁,稳重潇洒,真是立如山岳,安闲之中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汉声艾珍哪敢疏怠,一上手就拿出看家本领,剑势奇诡变化,暴风骤雨般向景、镜二人袭去。景、镜二人不即不离,应招发招恰到好处。两仪剑由他们使出来竟增加了几倍的威力,不管汉声艾珍怎样猛攻,总找不出景、镜丝毫破绽,倒是景、镜间或的突然一击,使汉声艾珍险情迭出,穷于应付。
二十几招以后,两团剑气已笼罩了全场,众弟子纷纷后退,劲风所至,周围树叶细枝,飘洒满地,双方以快对快,疾进疾退,电光火石之间,往往交过几剑,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响,更多的时间之内却只闻剑风呼啸。看得众弟子都呆了,两个长老不住地拈须点头。
斗到一百多招,攻势缓了下来,剑光骤敛,人影可辨。原来景清镜清以雄浑的内力转用迟、重、大的上乘功夫,并不为汉声二人的奇诡变化所动,招式迟徐凝重,只在汉声艾珍的剑锋堪堪及身时,才略事闪避,也不轻易出剑,出则大开大阖,刚猛异常。大抵汉声二人连攻四、五招,景、镜二人才发一招,但劲势凌厉,攻其所必救,又正好是汉声艾珍瞬息间空档之所在。二人不得不飞身跃开以避其锋。一来二去,汉声艾珍的攻势也不得不缓了下来,有时只遥遥作势,偶而身形一晃,乍合即分,看似缓和,其实场内场外都凝神专注,更为紧张。
双方又斗了一百多合,前后已拆过三百多招了。汉声艾珍已是涔涔汗出,景、镜二人头上也冒出腾腾热气。突然汉声艾珍剑势一变,剑锋撒出朵朵梨花,越来越密,又把景、镜二人裹住,形成内外两道光环,堪称观止,正是难分难解之际,水云道人一声断喝:“停!”剑光骤敛,双方跃出圈外,登时满场喝采,欢声雷动。看来双方都没失误。仔细看时,艾珍的袖口划开一道寸许长的裂口,镜清的左脚上,布袜子却已半褪了下来,袜带已然割断。
松云道人哈哈一笑,评论道:“各有胜负,两平了罢,不过景清、镜清以功力见长,在剑法上还是应该算输。”水云道人道:“这不公平,应该是汉声陈艾略低一筹,镜清是吃了兵器的亏。”汉声诚恳地说:“师父说的极是,镜清师兄本来已避开了我那一剑,只是我的紫电剑柔韧性大,剑尖偏锋可及六寸以外,加之我的剑又特别长,所以我们攻守都占便宜,实际功力确是远不如师兄的。”
松云道人笑道:“胜而不骄,谦逊自省,是武林的美德,也是精进的法门,汉声不错,不负你师父的教导,前程不可限量!”汉声道:“师伯过奖了,小侄一定记住师伯师父的指教。”艾珍此时正为自己的失手而懊恼,不时捻摸划破的袖口,想着那未能避开的一击,哪有半点骄矜之念,她生性好强,汉声得手,她却失误,羞得脸都红了,不敢抬头。
水云道人似乎看清了艾珍的心思,笑道:“陈艾,你赢了还不好意思?要知道,这两位师兄可是有几十年功力的,江湖上能和他们对上十几招的也可算得个人物了,你们对了三百多招,还得怎的?”艾珍只得抬头陪笑道:“师伯是偏爱我们了,我们在剑上占了便宜,可是我偏不争气。”水云道人安慰她道:“你才练不久就能使得这样好,真不容易!别拿汉声比,他是从小就练惯了的,你再练几年还会比他强呢。”几句话说得艾珍心里非常熨贴,更加喜欢这个长辈,不禁展眉一笑。
这次比剑,对汉声、艾珍和武当众弟子,都是个很大的促进,各人都在心里拈量两种剑法的长短处与评论上场人的功力、特色,众弟子对汉声、艾珍自然另眼相看,自己更加潜心苦练,不在话下。
松云道人见大家兴致甚高,就叫各大弟子各抒己见,指评得失,众弟子都围拢起来,一招一式,详加研讨。有时叫上场四人把关键性的招式重演出来,加以分析,有时两位长老亲自出手,现身说法,使大家获益不浅,一直到午后才余兴未尽地散去。
汉声和艾珍在武当山停留了四天,四天之中,水云道人进一步点拨了他们的武功,传授给他们上乘内功秘诀和心法,练功之余,就讲些武林门派和各派武功特色给他们听。此时太清也已回山,松云道人和各大弟子也不时来指点看间。艾珍和汉声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恨不得全学了师父的本事才好。
闲谈中,水云道人说起,他的大徒弟董福林,住在甘肃天水,在汉、回两族中都很有威信,叫汉声他们得便去找他。水云道人很担心陕、甘的局势,他说这是一场劫数,汉、回之间的仇杀是很不应该的,他曾多次漫游秦陇,对那里的人民很有感情,叮嘱汉声他们去陕、甘后要努力化除两个民族之间的隔阂。对清军的态度是,如果做对当地百姓有益的事,就应予以支持,要是残害百姓,就不要客气,汉声、艾珍一一答应。
第五天清早,汉声和艾珍拜辞了水云道人,松云道人和景清、太清、镜清等师兄,在朝晖中下了武当山,取路向丹江口而来。二人交谈几天来的感受,师门的情谊,不觉日影中天,走出了四、五十里地,看前面有座小集镇,香客往来颇为执闹,二人在市梢找了个小酒店,打算随便吃点东西好赶路。这是间乡村小店,只有三张桌子,临街两张已被香客占满了,上首一张桌子却只有两个衣著相当讲究的中年人占着,大概慑于他们的势派,乡下人宁可挤一点也不敢和他们接近。汉声正在踌躇,上首桌子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矮小个站起来,满面春风招呼汉声二人逍:“二位公子想必在此打尖,何不请一同坐坐?”另一个紫红脸膛的汉子也接腔道:“都是出门人嘛,不必客气!”艾珍本来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见人家以礼相邀,自己也实在有点饿了,跟汉声点点头,二人就在那张桌子的下首坐了下来,吩咐店家来一斤酒,两三样菜肴点心,店家见他们衣帽鲜明,不敢怠慢,摆上杯筷,马上张罗去了。
矮个子殷勤地说:“二位先和我们喝两杯怎样?”说着提起酒壶要给汉声筛酒,汉声辞谢道:“老兄请便,我们的酒马上来了。”紫膛脸汉子帮腔道:“出门人何分彼此,我们是一回生二回熟啊。”矮个子见汉声二人不答腔,自我介绍道:“我姓王,大名有财,这位大哥姓宋,都是沙市人,去陕西做点皮货生意,请问二位公子高姓大名?”汉声正要回答,艾珍抢着说:“我们姓张,到前面去会个朋友,不劳动问。”紫膛脸道:“如今路上不太平,多个朋友,彼此有个照应也好一些。”艾珍冷冷地说:“我们身上没有金银财宝,不怕被谁抢了。”一句话噎得那两个人做声不得,矮个子讪讪地道,“我们也是番好意,二位不要多心。”汉声和解道,“二位不要见怪,我们喜欢到处看看,爱走就走,说停就停,两位是有事的人,不好耽搁你们。”几句话把话都堵死了,矮个子只好自找台阶下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好高攀了,请便。”
说话间,酒菜已端了上来,艾珍不喝酒,汉声见她满脸不高兴,匆匆把酒喝了,吃了些点心,会过账,就离店而去。那两个汉子原先倒是不慌不忙地喝酒,见汉声他们会账要走,也就会账起身,相跟着走出店来。矮个子转身到市集内走了一趟,一会工夫又折回来和紫膛脸汉子一起向汉声他们赶去,离汉声他们半里左右,盯住不舍。
汉声和艾珍走出市集,艾珍恨恨地说:“倒霉,碰上两个讨厌的家伙!”汉声道:“人家好意和我们结交,何必那样对待人家?”艾珍道:“说你是书呆子呢,你不看那两个家伙,贼眉贼眼,准不是好东西,我一看就讨厌!”汉声道:“人不可貌相啊,哪能一看就知道是好是坏?”艾珍道:“为什么,我说不出来,反正我看不顺眼。”汉声不想和她争辩,怕她恼了,说道:“反正我们走我们的,管他们干什么,谈点别的吧。”艾珍却总不能释然于怀,一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因此默默地不说话。
这两个人果然不是好东西,矮个子叫王本忠,紫膛脸叫宋子安,两人都是武昌府有名的捕快,那次艾珍行刺曾国荃以后,巡抚衙门找不到线索,把苏汉声列为嫌疑犯,碰了粮台王加敏一个钉子,后来柳青锋、萧义林在清真馆追踪,看到二人的身段、武功更加生疑,艾珍是名姓不知,只好落到苏汉声身上找人。王、宋二人是公门老手,很快就从粮台访知了汉声的行踪,他们知道粮台不买巡抚衙门的账。船队有兵勇护送,怕闹翻了打起来不好收拾,路上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在口岸上藉故捕捉,那天跟踪到了襄阳,去襄阳府下了文书。襄阳知府知道是九师属意的事,忙下令本府捕房一力协办。那天汉声他们进了襄阳,不料被兵丁和辛思亮一搅,汉声他们很快就回了船,又失去了机会,第二天粮船出发,王本忠、宋子安跟着船队跑了一天,到晚上找兵勇船伕一打听,汉声他们却仍在襄阳替陆元龙祝寿,等王、宋二人赶回襄阳,汉声他们却已上武当来了。
王本忠和宋子安禀告襄阳知府,要趁汉声离船的机会进行拘捕,知府派了襄阳有名的捕头铁臂太保焦勇命他一力协助,焦勇点了九名骤悍的捕快,连同自己和王、宋二人共是十二人,各骑快马奔武当山而来,他们到了武当山,却不敢上山罗唣,一来是武当宫观甚多,打听不出汉声他们住在哪里,二来怕武当道士着恼,藉故饱打他们一顿,吃不了,兜着走,想来想去,还是在去丹江口的路上等着,派捕快扮成香客在武当山上上下下作眼线,探访汉声的行止。这市集叫天门集,是武当去丹江口的咽喉要道,王本忠和宋子安在这市集上已经等了两天了。
这天汉声他们一进店,王本忠就注意上了,一看汉声和艾珍的神态举止,料道十之八、九是他们俩无疑,汉声他们一出店,王本忠就转回去告诉焦勇他们,叫他们集合人手,备马随后赶来。
汉声和艾珍出了天门集,走了十来里路,听到后面鸾铃骤响,十几匹快马飞奔而来,装束虽是客商打扮,却挎刀带剑又无行李,正在惊疑,马队已从身旁掠过,马上的人都不住地盯视他们,二人心里更加疑惑,艾珍道:“这帮家伙,不是响马就是衙门里的差狗子,看样子是冲咱们来的,刚才酒店里那两个家伙,我一看就觉出气味不对。”汉声道:“他们找我们干什么啊!”艾珍道:“谁知道?正好我这几天手痒痒的,找上门来,是他们的晦气!”
两人又走了两三里,转过一道山坡,前面是一片树林,背山临涧,地形险恶,走进树林,右面危崖壁立,左面是一条三、四丈宽的深涧,一条大路从树林间穿过,是个天然的隘口,历来是响马杀人越货的所在。汉声和艾珍走到林子中间,听到一声唿哨,十几个高矮不齐的汉子,各执兵刃,从林间涌出,前前后后把他们两个包围起来。
汉声笑道:“果然来了!”当路站定发话道,“诸位怕是找错人了吧,我们身无长物,诸位这样兴师动众,不怕做蚀本生意么?”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骠悍汉子,手执一把厚背阔刃单刀,哈哈一笑道:“在下铁臂太保焦勇,我们正是冲你们来的,你们谁是苏汉声?”艾珍道:“你问苏汉声干什么?你们是不是崔六、张豹一伙的?”焦勇道:“是哪个一伙的你们管不着,我只问你们是不是苏汉声?”汉声道:“是又怎样?”焦勇道:“好!正要拿你。”单刀一扬,向手下人喝道:“还不下手!”众人一窝蜂涌上。汉声、艾珍没等他们近身,身形骤起,推揉踢打,乒乒乓乓,一片嚎叫声中,捕快们早倒了七、八个,几个身手较好的捕快刀剑鞭锏铁尺一齐上,焦勇见一出手自己人就已经吃亏,上来就连施杀手,一把刀舞得呼呼风响,凶猛地扑向汉声,那几个被打翻的捕快也爬了起来,抽出兵器加入战团厮杀。汉声、艾珍原不想伤人,开初并不用兵器,见他们拼命纠缠,却也恼了,亮出剑来,旋风般一卷,捕快碰上的不是断腿就是折臂,顶刻之间,倒了七、八个。
此时王本忠宋子安也飞马赶来,下马挺刀加入战团,艾珍恨恨地道:“来得正好,不要饶了他们两个!”汉声道:“都跑不了!”双剑起处,银花飘洒,王本忠一上手左肩就吃了一剑,单刀脱手,只得几个翻滚离开了战场,宋子安正待要溜,艾珍手起剑落,宋子安大腿被刺穿,咕咚摔倒,焦勇身上已负伤数处,杀红了眼,不顾死活,上前拼命。汉声一晃身欺进他的刀光之中,喝声:“撒刀!”一剑向焦勇心房刺来,焦勇一闪身避过剑锋,横刀用铁门栓招式护体,却不料手腕已被弯过来的剑尖点中,单刀落地。
此时,汉声的剑尖已移过来点住他右肩的琵琶骨,焦勇已是动也不敢动了,叹了口气道:“我焦某闯荡江湖二十几年,不想今天栽在你们二位手里,罢了,请给我一个痛快吧。”汉声正待问明他们的身份意图,见一个轻伤的捕快悄悄走向拴着的马匹,双手已搭上马鞍正要上马逃走,汉声剑交左手,拾起焦勇的单刀,甩手向那人掷去,白光一闪,单刀擦腿而过,叮当一响,击在一丈开外的石头上兀自余劲未衰,把石头蹲崩了一块,那想逃走的捕快,腿上横划了一道寸把深的口子,鲜血直流,疼得蹲了下来。众捕快大吃一惊,不敢再动,那焦勇的单刀重十五、六斤,汉声和那捕快之间,少也有五、六丈远,这份功力实属罕见,焦勇等不能不服。
汉声喝道:“不要命的只管走!”又向焦勇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和我们过不去?”焦勇道:“小人焦勇,是襄阳府的捕头,奉上司差遣,帮武昌府的差人办案,详情不知。”指着王本忠宋子安道,“他们是武昌府的,好汉问他们两个好了。”艾珍冷笑道:“我说你们不是好东西呢,快滚过来,老老实实讲清楚!”
王本忠宋子安吓得象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战战兢兢地捱了过来,跪在地下哀求道:“小人王本忠宋子安是武昌府差人,奉巡抚衙门之命,来捉拿苏公子,说苏公子和行刺巡抚一案有牵连,小人所讲句句是实,请公子饶命。”汉声笑道:“你们认识苏汉声么?”众人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艾珍瞧他们这熊样子,又恨又气,说道:“和他们罗嗦什么,送他们回老家算了!”说罢,持剑就要动手,众捕快吓得灵魂出窍,身子筛糠似的乱抖,汉声拉住她道:“算了,饶了他们吧!”向众捕快喝道:“你们听着,我就是苏汉声,那曾国荃滥杀无辜,结仇太多,要杀他报仇的人多得很,怎么赖在我身上?你们依仗人多,不讲道理,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可见你们平常欺压百姓惯了,这次撞在我们手里,算是给你们一点小小的教训,以后不改,决不轻饶。”众捕快连忙一迭声答应:“下次再不敢了。”
汉声用剑指了指王本忠、焦勇等人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上司,叫他们老实些,如果再捕风捉影,仅凭怀疑就给人定个莫须有的罪,也要小心脑袋!”说完,对艾珍道:“我们走罢!”拉了艾珍就走。艾珍道:“留下他们总是个祸害!”汉声笑道:“哪里的官府差人都是祸害,也不能都杀了,饶了他们吧,反正咱们也不怕他们。”语声未绝,人已去得远了。
这里众捕快看他们走得远了,才围拢在一起,一面互相包扎伤口,一面商量如何回去复命。艾珍说得对,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对汉声艾珍确是个祸害,王本忠他们回去一说,少不得搞一道海捕文书,传送各地,以后真给他们添出不少麻烦,也逼着他们干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业。
正是:猾吏昏官杀不尽,英雄磨劫网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