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命途莫测 >
书名:命途莫测 作者:日月明 本章字数:13397字 发布时间:2021-12-02

命途莫测

面对变幻莫测的时局,个人的抗争是脆弱的,苍白的,让人无力、无助、无为,最终 被现实打个落花流水,这就是命运。这是伴随着一代农民的命运。

我家奶奶是小脚女人,她老人家的小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小脚女人是男人的高规格追求;年轻时的爷爷英俊潇洒,留一条让所有女人都会芳心暗许的长长的牛尾巴鞭子。“不选田不选土,只选鞭子搭屁股”,爷爷凭借这个强大优势,只用了一顶简陋的四人轿子就把拥有三寸金莲的奶奶抬回了家。

依照曾祖的安排,奶奶任何事都不用干,唯一的工作是延续香火,繁衍生息。奶奶开始接连生了八个女孩,后来连续生了五个男孩,简直是一台专门生产孩子的机器。曾祖人称文星六爷,是县城公立学堂的名师,虽然满腹诗书,头脑却像青铜器一样古板,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我奶奶没生下男丁前,饱受曾祖的歧视。

伯祖继承曾祖的衣钵,做了教书匠,只生下一个女孩便英年早逝。叔祖在曾祖眼里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特别是对叔祖抵 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的观念大为光火,曾祖觉得未来的儿媳妇必须是一个擅长修理男人的狠角色。叔祖奶奶出身于草药郎中世家,虽说医技传男不传女,但为了让自家女儿日后好歹有口饭吃,还是传了一招,密授了一个专治癫狗咬伤的方子。叔祖奶奶是曾祖的同事依照曾祖提供的“管得住男人的恶媳妇”的条件,打着灯笼四处探寻才给找到的。叔祖奶奶在与叔祖的婚宴上对着叔祖,高调宣布:“我这一生的唯一任务就是吃好、玩好、养好身子,不要死在你的前面,不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养没人管。”

这不是骂人吗?是的,照常理这是骂人,而且连带骂了两代人。但你要搞懂了,这个骂人的人是谁,她可是我曾祖着人戴着放大镜、打着灯笼找才找到的儿媳妇。所以大家啧啧称奇:真是大塘养大鱼,大鱼配大塘啊!可背地里人们还是议论纷纷:要不是文星六爷家大业大,谁家容得下这样的嗨娘仔,谁养得起这么个化钱筒子。

无奈叔祖是支掰不转的牛角,对香火什么的一概置之不理。曾祖只好把传宗接代的强烈愿望全部押注在奶奶的身上。每到奶奶临产期,曾祖父就会在马夫陪同下骑马跑通学,并把猪肚子,猪肘子什么的犒劳品都备下,住家里专门“听产”。他能凭婴儿的第一声啼叫准确判断婴儿的性别。我奶奶一次又一次的让曾祖失望,曾祖一次次的把准备犒劳我奶奶的猪肚子、猪肘子用褡裢装了搭马背上驮回学校犒劳同事们了。曾祖“听产”坚持了八个回合,终于对我奶奶的肚子失去了信心,居然逼着我爷爷娶小,非生下男丁不可。好在奶奶娘家的侄子木牛牯是个杀皇帝不需帮手的厉害角色,木牛牯撂下狠话:小敢进门就让她竖着进,横着出。

曾祖不得不有所忌惮,逼娶计划难以实施。奶奶再怀上,曾祖全然无视,不再跑通学“听产”。第九胎,奶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我的伯父。爷爷急忙命长工捉来一只头号的大公鸡,捆扎了脚,再给它披红挂彩,然后让他抱着它快马加鞭去学校向曾祖报喜。曾祖一见披红挂彩的大公鸡,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面朝太阳,双手合十,欢呼:“天降石鳞,感谢上苍!”。曾祖放出消息,择期大庆。

曾祖告了七天假,摆了七天大席,入席的不仅有地方官绅和左邻右舍,更有十里八乡的流浪汉和老少叫化子。大宴结束的那天,曾祖当着大家及所有债主的面,把所有的借字和欠字付之一炬,并宣布免除佃户租谷一年。惠及的人们,感恩不尽。乡邻无不称善。奶奶受到的优待自不必说,地位空前提振,奶奶的衣角都似乎显得比以往抖直而富有精神。

曾祖是个尊孔的老学究,鄙视新文化运动,拒绝传授新文化,一气之下弃教还乡。曾祖的失业,使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撑,单靠几亩薄田出租,维持一二十口人的大家庭的运转,捉襟见肘。而奶奶就像一台功能强劲的生产孩子的机器,接连生下五个男孩都没有停歇的迹象。奶奶越生越感厌倦,希望停下来。叔祖奶奶娘家是草药郎中世家,奶奶瞒着爷爷悄悄向叔祖奶奶讨要避孕草药。草药很灵验,奶奶这台生孩子的机器终于得到制动。为了减轻经济压力,曾祖决定把租出的田土全部收回,辞退雇工,所有田地自耕自种。父亲那时才十五岁,便成了作田的主要劳动力。大伯从小娇生惯养,既不爱读书,也不爱劳动,成日扛杆鸟铳钻山林里东放一铳,西放一铳,有时也能打到山鸡、獐麂什么的。四叔从小不服管教,冥顽不化,读书油盐不进,横直不上道儿,后来自然也就成了扶犁耙的角儿。三叔乖巧且心思缜密,仿佛是读书的料。爸爸妈妈疼满崽,满叔自然要读书的。

父亲刚扶犁的那会,个高才一米三四,拉犁的是一头大水牛,站前方望去,只见拉犁的牛,不见掌犁的人。一天劳作下来,父亲感觉整个骨架都要分崩离析。挨到晚上,便趴在竹躺椅上整理快要散掉的身子骨,特别是腰部疼痛难忍。奶奶一边捶背,一边安慰我父亲:“蛤蟆无颈,细伢无腰,过几天就不疼了。”

自从下田的第一天起,父亲便成为了我们这个近二十口人的大家庭的不用付报酬的长工。秋冬是最受煎熬的季节。秋冬空气干燥凛冽,双手大拇指与虎口及双脚的后跟都会发生皲裂,口子头天晚上才结上的血痂,第二天用劲便再次撕裂成一道道血口子。白天干活,再大的痛苦也要强忍,只有晚上才有空打理这一道道人体的裂缝。奶奶烧了一盆热得发烫的水,让父亲把脚手伸进去泡。皲裂的口子,刚接触热水的那一刻,钻心的疼,过一会麻木了,疼痛似乎退却。待口子周边角质化的硬皮软化了,奶奶再用剃刀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剔除掉。只有皲口两边的皮肤有弹性了,才能增强皮肤的抗裂功能。刮掉角质层是必须的。刮完了口子边的角质层,奶奶就往我父亲手脚上皲裂的口子里塞从香椿树上采来的流胶。香椿胶并无胶接力,但多少能起到保湿和缓解疼痛的作用。

耕种这副沉重的担子,死死的压在父亲的身上,个儿似乎停止了生长,二十二岁了个头还不到一米五,好在遗传了祖上的粗骨骼,即使个子矮也依然显得敦实有劲。曾祖给我父亲起了个外号叫“铁坨”。“铁坨”这外号,参和着曾祖的喜与忧。喜的是硬朗坚实的体质,忧的是不协调的五短身材。不过,曾祖内心对我父亲的个头始终抱有希望,他坚信祖祖辈辈的牛高马大的遗传基因的强大力量。果不其然,之后的两年时间里,父亲的个头就猛增至一米七八。

长期的劳动锤炼,父亲能轻易挑起两三百多斤的担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力士,并且越传越神乎。附近五里开外的羊古崂的财主刘,想要见识一下我父亲挑脚的力劲,立下赌注:他家里有一担能装三百二十斤苞谷的箩筐,装满苞谷中途不歇肩,挑到我家就全归我们。父亲二话不说,挑起就走,财主刘紧跟着欲亲自验证。父亲肩都不用换,轻轻松松把苞谷挑到了家。财主刘愿赌服输。但父亲不恋这意外之财,要财主刘叫几个家人挑回去。财主刘自是舍不得,但有碍于面子,不敢完全食言,半推半就,叫上两个伙计挑走了一筐。

没男丁,梦寐以求,可是男丁一旦多了就有永无休无止的烦扰,那就是服兵役。从大伯十 八岁那年开始,甲长、保长年复一年举着“两丁起一”“五丁起二”的征兵令不断上门索要壮丁。爷爷只好要曾祖出面周旋,让保、甲长出面物色卖壮丁的人家,只得年年出钱购买兵役。轮到四叔服兵役的那一年,保长突然传话说我家购买的壮丁逃离了军营,除重罚之外还要补征。曾祖憎恨国 民党的黑暗统治,巴不得它早日垮台。曾祖说,我们不敢与他斗,是因为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需要活着。但是我们活着是有底线的,绝对不去给它提供支撑。国 民党太坏了,根本不值得给它做炮灰。重罚就重罚,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但四叔绝对不能被抓去当兵。得想一个当兵“不合条件”的对策。保长说办法是有的,可是太过残忍,那就是剁掉右手的食指。没了食指,不能胜任扣扳机和填弹,就可躲过一劫。这个方案,奶奶坚决反对,但遭到了曾祖的驳斥,曾祖说奶奶头发长见识短,撒尿不过篱笆,决计按照保长的主意去做。可是要剁掉一根食指,怎么下得去手?保长说坊间有专业剁手客,两块袁大头剁一根指头,五块袁大头剁一只手掌,包止血,包消毒。

深夜,保长带来了两个年纪相仿的生面孔,其中一个人腋下还夹一只暗红的大皮箱,他们就是保长所称的“剁手客”,皮箱里装着剁手的铡刀等工具。他们都面相平静祥和,横看竖看都好像与凶神恶煞不沾边儿。他们也不多说话,只闲聊几句就说:动手。

剁手客要了一碗水,把四叔独个儿叫进房间,其余任何人都不让进。大约一刻来钟,他们搀扶着四叔走出房间。四叔脸色铁青,神情恍惚,上门牙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仿佛一尊木偶。再看四叔右手的食指,少了两个关节,剩下的一节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剁手客说,食指还留下一截,握锄头把不会有太大影响。完了,剁手客把渗着鲜血的白布裹着的指头递给爷爷,爷爷则把两块袁大头递过去。剁手客捏着袁大头,逐个对着它吹了口气,在耳边听闻了一阵,点了点头,然后揣进荷包,然后提起那只暗红色的皮箱,头也不回匆匆离去。走时不许回头是剁手客的道上规矩,寓意悲剧将一去不返。

剁手客走远了,家人们才问四叔,手指是怎么剁掉的。四叔说他也不知道,只记得他们化了一碗水让他喝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说着说着,四叔感觉手指钻心钻肺地疼起来。

不出半月,保长领着兵役局的来了。兵役局的看了看四叔的手指头,说断指上的痂疤是新的,有作弊之嫌,一经查证,必须严惩。曾祖对着保长使了个眼色,保长跟随曾祖去一边交头接耳了好一会。然后,保长再把兵役局的叫到一边,商量如何“私了”。兵役局的头儿说,三年兵役加罚款,怎么也得八百大洋。兵役局的狮子大开口,把一家人吓得目瞪口呆。曾祖果断拒绝:“八百大洋?我家一二十口人的全部身家生命给你也凑不齐!豁出去,五百。行就行,不行就随你的便。”

保长来来回回两头做中,让曾祖加点,让对方降点。对方一降再降,曾祖就是坚持寸步不让。最后,曾祖指着厅堂正中的一副木刻鎏金对联的落款说:”你们看看它是谁送的。名正言顺的兵役费用我们出,敲敲诈诈不能接受!”

一个差人走近对联往落款处仔细的瞅了好一阵,自言自语的:“没错,是省军区陈师长的手笔。”

陈师长的大名如雷贯耳,兵役局的头儿立刻同意五百大洋了事。曾祖一块块的将银元数与差役,数到四百九十九块后,曾祖反复掂量着:“这是咱家最后一块银元了”。这话听上去,让人倍感苦涩。

陈师长是曾祖的得意门生,对联是陈师长委托工匠做好后委托下属送的。但曾祖从未提起过中堂那副对联的署名人是军队里的一位师长。曾祖说,他从不联系他的任何学生,这次是迫不得已。现如今,已被兵役闹得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钱了,才出此下策。

国民党的兵役是无法摆脱的缠身魔鬼。起初是“五丁起二”,后来是“五丁起三”;起初起征年龄是十 八岁,后来降到了十 六岁。满叔刚满十 六岁,保长便带着兵役局的差狗举着“五丁起三”的命令文件又找上门来了。曾祖说,已经掏不出现银,只能变卖田产了。方圆几十里,能拿得出现大洋的也只有保长。爷爷签字画押,把自家的两亩甲等水田卖给了保长。保长又把买我家的地转租给我家,此刻起,我家沦落成了保长家的佃户。爷爷对保长说:“这个兵我们下的是血本,必须跟卖家讲清楚,再出‘逃兵’决不背锅担责。”

保长说,已经拟定好了方案,通过部队关系,新兵就安插他儿子刘松青的辖营,腿一万步,即使逃跑了,往上头申报一个“战斗减员”就平安无事了。保长的大儿子刘松青在中央军里当军官,到底多大的官级谁都不清楚,只知道他的儿子每次回家都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夹双枪,双枪都是短家伙。军官去哪里都一前一后两个人军人伺候着。军官刘松青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姓黄,叫黄金。小老婆姓白,叫白银。黄、白氏都出自军旅名门。

变卖田产的当天晚上,曾祖把我爷爷拉到祖宗的牌位前,焚香烧纸,逼着爷爷赌咒发誓,不做败家子孙,卖出去的田亩,誓言再添置回来。自此,曾祖的精神日见颓靡,神情恍惚,不出半年,曾祖竟说自己不行了。那是一个寒风呼啸的晚上,爷爷把全家老少都叫到曾祖床前,聆听曾祖遗嘱:曾祖说他一生值得荣耀的既不是他读了多少书,做了多少学问,也不是他教出了多少学生,而是他不辱使命,延续香火,撑起了一个人丁旺兴的大家庭。最后,曾祖讲起了一根筷子容易折,扎合起来的一把筷子折不断的故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说着说着,曾祖就走了。

曾祖离世,过往的人像截流的河道,立刻断了。原来人们都很现实,往来都有特定的目的。县太爷嘘寒问暖,彰显“礼贤下士”;军官赠对联,弘扬“尊师重教”;乡邻捧场,光大“知恩图报”;穷亲戚送一碗糯米甜酒,期望一撮旧棉絮钓只大螃蟹……曾祖就像一个平台,是形形色色的人表达千奇百怪的愿望的平台。这一切,随着平台的逝去而消亡。曾祖的离世更像是一个表示跳跃式转折的破折号,预示着家道的衰退。平日里道貌岸然伪装成公平公正化身的刘辅钦保长,竟然伪造山林质押文书,说我家曾祖买兵筹钱以山林抵押向他家借款。叔祖看到借据上的签字,是模仿曾祖的手迹,当场予以揭穿。

叔祖一介书生,是律典的崇尚者,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叔祖信心满满,誓言不惜一切代价与保长家对簿公堂。官司打到乡里,叔祖败诉,叔祖认为情理之中,保长乡里有人罩着;官司打到宝庆府,还是输了,叔祖疑惑:这保长的手臂是不是太长了?一不做二不休,叔祖背起铺盖卷怀揣再度变卖田产的银两,把官司打到了省城,省城又输了。输得精光的叔祖,靠沿途乞讨才回到了家。输红了眼的叔祖,决计进京告状。叔祖走了。一个月,没有消息。两个月还是没有消息。半年过去了,仍旧杳无音信。春秋一度,叔祖凭空消失。那年叔祖才二十 八岁。

爷爷判断:身子骨结实得铁塔一样的叔祖,不可能途中暴病;怀揣诉状,即使碰上意外总该有个信儿什么的;另一种情况,也是不敢想象的:遭到对手的暗算。叔祖奶奶坚信最后的这种情况。叔祖奶奶讲,叔祖出门前说过:若遭遇不测,要复仇

叔祖奶奶,恨得牙痒痒,她眼露凶光,她在策划一场暗杀。她悄悄回了趟娘家。她带回来了一个鹅卵石一样的东西给奶奶看,她说那里面裹着的是她娘家哥哥造的毒药,蚕豆大一颗就可以药死一头大水牛。叔祖奶奶说,毒药外面裹着的是黄蜡,把它伪装成鹅卵石形状,跟真的一模一样,同井里的鹅卵石混在一起,凭眼力真假难辨。假河卵石上用纳鞋底的针穿了几个孔,把它投入水井,毒液就会快速渗出到井水里。叔祖奶奶决计把它投入保长家的水井中,要让保长一大家子全都去见阎王。一听会死很多人,奶奶吓得脸色都白了,全身打摆子一样,不由自主地猛抖。叔祖奶奶找爷爷谈她的复仇计划,爷爷坚决反对,爷爷说:其一,刘辅钦保长一家,不是全都该死;其二,他家人都死了,他从军的儿子不会放过我们,他会反扑,会满门抄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即使他家人不死光光,也要让他家一刻也不得安宁。”叔祖奶奶咬牙切齿。

自此,保长一家接二连三地出事,隔三差五的死牛、死猪、死鸡鸭。保长开始也没在意,事故连续不断,保长感觉事出有因,不禁满腹狐疑,以致惶惶不可终日。

爷爷和奶奶知道,这一切都是叔祖奶奶干的。但这都不能解叔祖奶奶的心头之恨,不是她要的效果。她要干一票大的。叔祖奶奶又悄悄去了一趟娘家。叔奶奶的小弟是读洋学堂的,懂化学。叔祖奶奶向弟弟讨要自爆炸弹。叔祖奶奶的弟弟支持复仇,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说过几天就把炸弹送过去。他化了妆,专程去离家遥远的府城买到了氯酸钾,又去中药店采购了雄黄,按照配比做出了俗称的“红炸药”。他找来四块巴掌大小的正方形的防水油布,在布中央倒一层炸药再盖一层陶瓷碗片砸成的陶瓷颗粒,再堆一层药,再加一层陶瓷颗粒……差不多了,小心地把布的四边提起撮合归拢成一个小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袋口扎紧。炸弹跟鸡蛋一般大小。叔祖奶奶的弟弟说,山里人猎杀猛兽的“暴药”就是这个东西。算准了杀伤力,致残不致命,会让敌人生不如死。次日赶场,趁路上来来往往人多不易引起注意,叔祖奶奶的弟弟把炸弹送达了。他说:放地上,表面随便盖点沙土,只要人踩上去,袋子里的瓷粒跟炸药一摩擦就会爆炸。炸弹只有四颗,做炸弹剩余的材料都丢河里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保长家的大院叫懿德庄园,有高大的院墙,大红铁门用于对外迎来送往,平常只有节日才开。保长自家出入有专用通道,走侧面的小门。叔祖奶奶决定把炸弹埋侧门外。机会终于来了,保长的岳丈死了,报丧人说大治五天。保长即刻带着一个跟腿,举家奔丧而去,家中只留下一个劈柴火的佣人,佣人是个打炸雷都听不见响的老聋子。

保长奔丧将要返家的前一天的这个晚上,叔祖奶奶带着四颗小炸弹爬到保长屋对面的小山包包上蹲草丛里观望保长大院的动静。老聋子还真能熬,小半夜了长工棚里还漏着灯光,大半夜后灯光才熄去。叔祖奶奶估摸着,山包包到保长家,少说也得二十几分钟,到时老聋子也该进入梦乡了。管它呢,保长家的几条守门狗早都全被药死了。叔祖奶奶对此行充满信心。

真是老天相助,保长家院墙侧门外正中一块或许是因为踩出了凹坑,坑刚刚填上了一层碎石。叔祖奶奶利索地把四颗小炸弹分成纵横两行塞进了碎石子底下。叔祖奶奶干着她认为该干的事,感觉像绣十字绣一样祥和与惬意,也只有复仇才能使她的心理找到平衡,回归平静。这一切,叔祖奶奶高度保密,神不知鬼不觉。

叔祖奶奶回到家里,美美的睡上了一觉,天大亮,太阳老高了才起床。叔祖奶奶换上了压箱底的漂亮衣服,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理起来,仿佛要出席一个盛典。梳妆台旁边有一个遍身镂雕着精致图文的铜质水烟筒。叔祖奶奶把它捧起来,去糠桶里抓了一把糠反复来回擦拭着,她把它擦得锃光瓦亮。它是叔祖天天要抽的水烟筒。掀开烟盒,里面还有橙黄的烟丝。叔祖奶奶装上烟丝,拿土纸搓了一根火捻。她点燃火捻,烧着烟丝,嘴含烟杆,“咕嘟”狠狠地吸了一口。经年老辣的旱烟水,钻进叔祖奶奶的喉咙,然后从鼻孔里反呛出去,辣得喷嚏连珠,唾沫漫天飞扬,泪花光芒四射。叔祖奶奶舀了一勺又一勺水,无数次的漱着口。她经不住折腾,累倒在大堂外的石凳上了。大堂外对列两条石凳,石凳很长,躺一个人绰绰有余。石凳的两头雕着虎头,石凳的脚是虎爪状的。它没有大户人家石狮的傲视与威猛,它浑身透露着低调与沉稳。毫不夸张 ,两条石凳是曾祖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躺在石凳上的叔祖奶奶似乎感觉地面轻微抖动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一声闷响,紧接着地面好像又抖了一下,仿佛又传出一声闷响。叔祖奶奶一激灵从石凳上弹了起来。不一会,她又明显地感觉到了第三次第四次闷响。她太兴奋了,她正满脑子想象着炸开了花的场面:首先挨炸的当然肯定是狗仗人势的狗腿子竹根癞子了。竹根癞子是保长出行时专门给保长扛旱烟杆和用烟杆给保长挑鞋的随从。保长的旱烟杆足足四尺八长,叼着烟嘴不用弯腰就能把烟斗子伸到火膛里。雨天,保长踏一双硕大的牛皮钉鞋,竹根癞子便把保长的布鞋用油纸裹好挂烟杆上挑着,到达目的地便给保长换上布鞋。晴天保长穿布鞋,竹根癞子扛的烟杆上便挑着保长备用雨天的牛皮钉鞋。竹根癞子自己穿的是他引以为荣的晴雨两便的橡胶草鞋。剧说这双橡胶草鞋是保长做军官的儿子从飞机轮胎上割下来的,既轻便柔软富有弹性,还特别特别耐磨。穿农家草鞋的土老帽们做梦都想拥有一双这样的皮草鞋。更富传奇的是,竹根癞子说跟保长进城偷空逛窑姐,让窑姐试穿一回飞机轮胎刮的皮草鞋就可以兑换成免费鸟一次。竹根癞子对外宣称自己是保长身边的大红人,也让不知情的人顿生几分敬畏。其实他就是个奴仆,路上扛烟杆挑鞋、屋里白天装烟递水、晚上倒夜壶洗涮夜壶的奴仆。竹根癞子在保长家里巴得很牢实全凭他做事不留情面,下得去手,任何佃户那里都不会留下烂账。佃户都对他怀恨在心。

竹根癞子狐假虎威,炸掉几根脚趾头也活该。叔祖奶奶心想。

至于那个保长,罪魁祸首,去死吧!死不足惜。

保长的婆姨,整天把个脸蛋粉刷得像一个剥了壳的熟鸡蛋,死白死白的,还满世界的嗮乖乖,就该在那个大蛋蛋上擦几道痕迹。

不一会,从下头上来的过客传来消息,保长家挨暴药了。叔祖奶奶听闻,心若止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热闹还是要去瞧的,而且非去不可。叔祖奶奶小时候死都不肯裹脚,是大脚板,跑起来飞快。

现场一片狼藉:地上炸出了四个小坑,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火药味,竹根癞子两个脚板血肉模糊,坐地上嗷嗷叫唤。保长则夹着大腿捂着胯胯躺竹椅子上痛苦地呻吟。保长婆姨正被人用手帕捂着右脸颊安慰着。

接着有人找来了一个宽大的蜘蛛窝来到保长婆姨跟前,护着保长婆姨的人拿开了捂在保长婆姨脸上的手帕,她的脸上露出一道血痕。捂手帕的接过蜘蛛窝,平展地敷上去盖住了伤口。

惊魂稍定,保长婆姨命人快马加鞭去乡公所叫医生。不出一个小时,医生骑着马飞奔而来。医生吩咐把两个伤者抬进室内,给伤口消了毒,包扎了。医生说,他只配治个伤风脑痛的,炸伤没有治疗经验,担心破伤风,保险起见、至少要送县城医院,用西药才镇得住。大家七手八脚地扎杠子,绑椅子,不一会功夫就抬上两个人走了。

有人问医生:“不要紧吧?”

医生说:“竹根癞子左脚炸掉两根脚趾,右脚炸掉了大拇趾。”

至于保长,医生凑着问他的人的耳边小声说:“阉了”。

“嘻嘻。阉了?”

医生又大声说:“保长福大命大,幸亏这次穿的是美式陆战队军靴,保住了双脚完好无损,只可惜被炸飞的石子击中了大腿。”

“可能是四个暴药,都是踩上了一个炸懵逼了,又踩中了第二个。”

“夫人的伤无大碍,擦破一点皮而已,只要不化脓就不会破相。”

叔祖奶奶听着医生的伤情报告,感觉很顺耳,觉得比去大庙听评书还过瘾。

躺医院里的保长大人,对遭受暴药袭击搜肠刮肚地排摸下手者。他心里清楚,对他最仇恨的应该是谁,但他还是不敢确定。他分析我家爷爷是一个掉落树叶都怕砸烂脑壳的人,没那个胆,更没那个量。他当然也联想到叔祖奶奶,他更不能想象一介女流会轰轰烈烈地复仇。他也想到了张家和柴家……他搞了张喜二的老婆,还下了种,养了一个野崽,张喜二表面装傻,心里那道坎未必过得住;柴根强的媳妇跟他混上,被保长婆姨拿了双,感觉无颜见江东,投了水库……他还想到了那些赖租抗租的佃户,想到了那些被竹根癞子打折了腿和捶歪了下巴的人。他最后想到了几家猎户,尤其是三家会制暴药的猎户。其中有一家跟他是来不打米去不分家铁哥们,另一家虽非至交但并无过节,最后一家就是自家老大了。

“咳,就是他了!”保长把嫌疑的重点定在了自家兄长身上。

保长和兄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保长是后娘生的。兄长对他们的上一代极为不满,说有后娘就有后爸,对教育投资和家产分配积怨深重。尤其是保长的兄长把满崽交保长的儿子带去当兵,期望也能捞个一官半职,谁知服役不到半年就做了炮灰一事,他兄长始终坚持认为是保长儿子蓄意暗害,扬言要绝了保长的户。

一个月后,保长同竹根癞子回到了家里。保长摘掉了睾子,从此以太监的资质坐着保长的位置;竹根癞子走路一瘸一拐,落了个残疾,里子面子都有碍观瞻。对他们的遭遇,乡邻都找不出同情他们的理由。保长就一只骚鸡公,无论好丑,不分时令,见母鸡就跨。骟了他是天意;竹根癞子是一只能揣透主子心思的高智商的不用主子示意就会主动扑上去咬人的狗,如今成为跛脚狗是应得的报应。但大家谁都不愿意看到他们死,死了就了了,便宜了他们。

话说保长在家没待几天就不见了踪影,爷爷猜想他准是去部队上找他崽去了。保长不是什么善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用说,爷爷知道叔祖奶奶干了什么,叔祖奶奶也知道爷爷知道她干了什么,但他们都装着若无其事。

暑消秋至,听说保长回来了,但保长始终没有露面。爷爷是个怕事的人,保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整日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叔祖奶奶一如既往,大大咧咧,该吃吃,该喝喝,该洗洗,该睡睡。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半年过去了,还极少看到保长外出。

深居简出的,是不是被暴药炸怕了?这不是保长的性格啊。爷爷思忖着。

“天大的秘密,保长的儿子刘松青死了。保长侄子跟我山里打铳时悄悄告诉我的。”大伯吃晌午饭时告诉家里一个惊人的消息。

“咳!”爷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爷爷下意识的扫了叔祖奶奶一眼,叔祖奶奶坦然自若。咋就毫无反应呢?应当高兴才对呀。

“没毛病吧?你!”爷爷问叔祖奶奶。

叔祖奶奶说:“对头!”

“我心想,他事成。”

“对头”。

保长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说法有多种版本,可以肯定的是死得不光彩,如果是光荣了,就应该有“荣归故里”的鼓乐齐鸣的张扬,保长不是低调的人,死也会捞一个“死要面子”。他们自家流出的内部消息应该是最可信的:卖军火给武陵山的土匪牟取暴利,事情败露,司令部追查下来,自己给自己吃了一粒落花生,口里进·后脑勺出,当场呜呼。

倒了威的老虎,病猫都不如。次年,保长被革了职。过去与叔祖奶奶明争暗斗的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一只猛虎,如今这只猛虎变成病猫,叔祖奶奶觉得它贱如路边的狗屎,看一眼都恶心。爷爷倒是安心了。爷爷内心始终是欣赏叔祖奶奶的。爷爷总是对我爸爸说叔祖奶奶不简单,不容易,了不起,任何时候都要照顾好她,要照顾她一辈子。

爷爷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婚嫁迎娶均告成就。三个女人一台戏,百家姓上的上山,下的下水,各吹各的调。满婶满叔才结婚,眼见兄嫂们都养着孩子,吃大锅饭岂不是给别人养人口?他们尤其对叔祖母整天什么事也不干,扣扣指甲逢伸手就有饭吃颇有微词。满婶整晚整晚的吹枕头风,逼着满叔闹分家。

“分吧!”叔祖奶奶跟我爷爷说。

“弟为这个家打官司,颠沛流离整整八年,到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不回来,咋能把你分出去?”爷爷说着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

奶奶也边啜泣边说:“一家,一家,誓不言分”。

叔祖奶奶是一个情愿流血也不流泪的人,她坚定地说:“分!你们住祖屋,我住新铺。”

叔祖母要了一担谷子,大锅小盆的提上十几件,让我老爸他们送新铺去了。

说是分家,兵役、官司把积蓄、田产折腾得一干二净,除了几亩荒山几亩旱土,没什么可分的了。爷爷吩咐二一添作五,让叔祖奶奶拿一半,叔祖奶奶说要那些干吗?饿不死就得了。

爷爷读书少,斗大的字充其量认识两箩筐,但爷爷懂得未雨绸缪,懂得过日子。爷爷知道“作坏田一春,讨坏亲一生”的大道理,在选儿媳妇这件大事上一点也不马虎。我家大伯子打小被宠,东游西荡,不擅农事,爷爷便给他找了个掌犁扶耙、喂猪打狗都很蛮利的老婆;我老爸是身强力壮的干农活的能手,找了书香之家身材娇小能识文断字的我妈;三叔、满叔论文论武都不亏欠,无需互补,各找了个对眼的;爷爷说四叔是一个三天不锻打就骨头紧的货色,必须有一个人时时敲着才不至于上房揭瓦。我家四婶是财主家的大小姐,脾气火爆,不可一世,四叔敢越雷池半步就直接抽耳光。四叔这匹凶猛的狼,活生生的被四婶虐成了一只温驯的狗。

辅钦保长下台后的几年里,再无袭扰,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同时得益于爷爷执掌总舵,各个小家庭陆陆续续、零零碎碎的购置了些许田产。再过十年,流失的所有家产有望全部回归。爷爷美滋滋的。

然而世事难料,企图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们,永远无法预测明天世界的运行轨迹,所谓“心想事成”,永远只是一句祝福语。1950年,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永远结束了农民世世代代的你死我活的土地资源争夺战。

竹根癞子摇身一变,成了吹得响、打得叫的土改干部。他联络了张喜二和柴根强等一批对辅钦保长刻骨仇恨的村民,成立了农会。他们把辅钦保长一家赶出了懿德庄园,赶到了离懿德园很远的山洼洼里的关帝庙。竹根癞子把农会安到懿德庄园,他住进了昔日主子的正房,躺到了昔日主子的红木雕花床上,他感受着蚕丝被的柔润与温暖,他甚至做起了淫梦,梦中搂着东家少爷的两个媳妇黄金、白银疯狂地日,把她们两个日得像发情猫婆一样彻夜痛苦地叫着春……

竹根癞子梦醒,摩挲着蚕丝被上冷冰冰的喷泄物,不禁愤愤不平:日它娘的,老家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扒着外面的;少东西左手弄金,右手挠银,凭的是什么?!牌局里不是有个“癞子管双份”吗?它就该在我竹根癞子的身上得到印证!黄金、白银躲半年不见了踪影,去哪了?她们就是藏到谁家的夜壶里,也要把他们拽出来,一定要把她俩收入囊中,大的娶做妻,小的纳为妾。

竹根癞子踏着辅钦保长的美式陆战靴,走起路来当当作响,腰杆挺得比铁棍还硬。他带着农会的大小干部,发动群众四出搜查黄金、白银。每家每户甚至荒野岩洞都翻遍了,也不见踪影。穷途末路的竹根癞子,悄悄去麂子岭卦仙家占了一卦,卦仙说,人家黄金、白银大有来头,消息灵通,早就逃到爪哇国去了。想想也对头,保长家除了两个老朽,其它人都半年前阴一个阳一个的出走了。竹根癞子只能把怒火往两个老东西身上撒。农会决定召开批斗辅钦保长夫妇的万人大会。

竹根癞子带着农会的几个骨干,找到叔祖奶奶,学着他昔日少东家的模样打着官腔跟叔祖奶奶说着话,希望叔祖奶奶能代表受苦受难的妇女发个言。看到眼前这个狗模人样的竹根癞子,叔祖奶奶就反胃作呕,后悔当年没弄个大家伙,把它炸个粉碎。她断然拒绝:“谁不知道你竹根癞子是个目不识丁的瞎眼光棍,竟然在你姑奶奶面前‘这个那个’的咬起了笋,你以为你锯掉角就是雌牛了?棒槌上描两只眼睛便是人了?自己都没个人形,还想拿人当枪使,门都没有!”

竹根癞子讨了个没趣,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万人批斗会就在辅钦地主家的院子里举行。叔祖奶奶没有去参加,她觉得如今的辅钦保长不过是一条死蛇,她对剥死蛇没有任何兴趣。

批斗会声讨完地主和地主婆之后,愤怒的群众强烈要求把他们俩就地正法。辅钦地主大哥的儿媳妇捉来一只黄毛黑斑的大猫。女人们七手八脚的扎住了地主婆的裤腿,把猫塞进地主婆的裤裆里,然后扎紧了她的腰带。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何况一只擅长张牙舞爪的猫。困在裤裆里的猫,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奋力撕咬,拼命抓扯。被反剪着双手捆 绑得结结实实的地主婆,疼倒在地上满地打滚,杀猪般的嚎叫着:“饶过一命吧!饶过一命吧!……”。

仇恨的怒火,会使人丧失理智。丧失理智的人,会变成吃人的猛兽。围观的女人们拍手称快,歇斯底里地呐喊:咬碎她!撕烂她!捣毁她的两块逼!

那边,男人们,被长期压榨的佃户们把老地主踹翻在地,张喜二冲上去扯下老地主的裤子,让他露出一个滚瓜溜圆的屁股。柴根强从裤兜里抽出一枚号称“雷子”的爆竹,对准老地主的屁 眼塞了进去。他掏出了火柴,“嚓”的一声燃着了,点着了引线。随着“啪”的一声巨响,老地主没来得及叫一声,五脏六腑就被震得粉碎。

半死不活的地主婆,被娘家人抬了回去。不幸的她,感染了猫携带的病毒,没挨过几天不治身亡。住进地主豪宅正屋的竹根癞子,俨然成了这个深宅大院的主人,随意畅享着这里的一切。最让他神魂颠倒的是,他拥有了老地主家酒窖里大坛小罐的泡着各式各样的走兽的鞭的壮阳大补酒 。虎鞭、豹鞭、鹿鞭、牛鞭、狗鞭……应有尽有。

不知何时,人们把他的大名后的“癞子”二字整合成了“爷”字,走到哪里,人们都尊称他“竹根爷”。肚子灌满壮阳鞭酒的竹根爷,更加强烈的神往“癞子管双份”,岂止是“双份”,三份四份都不嫌多。

竹根爷整日里用龙枪挑着酒葫芦,领着农会一彪人马走村串巷,斗地 主分田地,过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观万家灯火的崭新生活。竹根爷家里娶了个半老徐娘,外头还与好几个寡妇黏糊着。

徐娘阴暗戾气,扬言竹根爷敢外宿不归便用剃刀割断他的命根。喝几口鞭酒,竹根爷便飘飘 欲仙,他编排着帮群众“解决困难”的高大上的事由随时离队。

“为群众解决困难?不是帮寡妇犁水草田,就是打豆腐、蒸米粉肉吧?”爷们混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了。

一觉醒来,竹根爷每当意识到自己睡在别人床上时,便急忙爬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往家赶。竹根爷敲开院门,先声夺人:“做不完的工作,累死我了!”。

“工作?深更半夜的工作,猪浪子帮猪婆赶春吧!”徐娘没好气的怼过去。

为了自证清白,竹根爷灌几口酒,抱起徐娘就往床上掼。如狼似虎的徐娘,使出浑身解数,她必须每个晚上把他彻底干趴下了,他才不会到外面去打野食。

竹根爷毕竟凡体肉身,经不住家里家外的折腾,肾衰竭、尿毒症不期而至。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竹根爷抱着酒葫芦,离开了这个爱跟他开玩笑的世界。人们可以不相信轮回,但不得不相信因果报应。凡事有定数,万般皆有根。

陷于爱恨情仇纠葛中的人们,爱恨情仇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一旦爱恨情仇离他们而去,他们精神世界的大厦就会坍塌。油菜花开的季节,疯狗就多起来,被狂犬咬伤的人自在不少。往年这个季节,是叔祖奶奶最忙活的季节。今年这个季节却不同于往年,所有上门求购狂犬药的,叔祖奶奶都以“君药”药材已被采绝造不出药为由,一概予以回绝。她拒绝交往,拒绝外出,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她甚至饭都懒得吃,必须有人送到手里、有人盯着才吃上几口。叔祖奶奶日益瘦消,身材缩减得像一片大风吹落的干透了的杉树叶子。

爷爷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陪伴叔祖奶奶,开导叔祖奶奶,他们还叫来了老郎中给她调治,均无起色。油菜花凋零的时候,叔祖奶奶永久地睡着了。她走了,她才三十 六岁,她走得很安详。人的一生好比是一段等长的路程,你选择原始的跑腿,你得走上好几年;你选择坐火车,几天就到达;你选择运载火箭,只需个吧几个小时。人生不计长短,走完便是过程。

送走了叔祖奶奶,爷爷满腹困惑: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怎么也死了呢?阎王爷那里的规矩是不是也乱套了?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爷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的想,怎么也想不通透:假设没有辅钦保长的掠夺,自家就是老字号地主。假若推迟解放几年十几年,将是一个新兴地主。无论老地主新地主,待到土改,即使不死也要蜕层皮。辅钦保长婆姨满地翻滚宰猪般的嚎叫,辅钦保长被“雷子”炸得血肉横飞的屁股的恐怖幻象一幕幕的漂浮在爷爷的脑海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过去不堪回首,现状惨不忍睹,未来无法预测,一切皆有可能。命运啊,充斥变数。

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远处坟场的古树上隐隐传来夜猫子“咯……咯……咯……”的笑声。不知明天将要发生什么……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命途莫测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