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普躺在屋顶上,眼看着日色西斜,他由不住想起一个很古老的笑话来:
一个农夫在草垛上打盹儿,他的驴站在他的身侧,兀自吃草。这个时候有人途径便问他说道:“大爷,您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农夫眯睁着眼,伸手将驴蛋拨拉在一边说道:“未时三刻。”其人道过谢,便顺道而去。
过了不多时,又有人途径问说:“大爷,您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农夫再次睁开眼,伸手将驴蛋拨拉到一边说道:“申时一刻。”其人道过谢,又顺道而去。
这一切被旁人看到,啧啧称奇,便上前来问道:“大爷,为什么每次有人问您时辰,您都要拨拉一下驴蛋呢?难道有根据驴蛋判断一天之中时间的法子?”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驴蛋怎么能看时间呢?”农夫坐起来伸手指了指远处说道:“那是我们村的日晷,我们看时间全靠它。我之所以扒拉一下驴蛋,是因为我躺下的时候,驴蛋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
王普想起这个笑话来的时候,长空下只剩了半轮日悬在城墙头上。于是王普眯着眼,伸手做了个扒拉驴蛋的动作,那半轮日便跳下了墙头,于是在王普眼里,天地间只剩下一些渐熄的光泽,如同薪尽。
这个时候,闭门鼓擂响了六百下。夜色在城墙脚下滋生,它先像是一滩暗黑色的水,漫过街道,轻轻悄悄,只没过人们的脚面,等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将这片天地吞在口中了。
王普身侧已经没有草茎了。他将那块褐色的方布仔细叠起,贴身放在胸口的位置。
“牲口,要把我的房顶压塌吗?”体型丰腴的房东太太从门口进来,虽然夜幕下王普只剩下了一个颜色稍深一点的剪影,但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房顶上的王普。
王普不理她。这一天他思绪翩翩,想了不少的事,而且想的很多很杂,人想的很多很杂的时候心情就会不好,就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王普不想理她。
王普不理房东太太,但是房东太太却可以神色如常。她好像只是在进门时候遇到了老熟人,然后说了一句“你好啊”一般打了一声招呼,这个女人仿佛并不在意躺在她房顶上的是不是个人,是不是王普,或者说是不是一个活着的王普。随后她便自顾自回了房。王普任由厚重的夜幕和夜风铺压得他喘不过气,在这座城池里,就要习惯于这样的重压才行。
不多大一会儿,房东太太又出来,她站在房檐下,一只脚尚在门槛后面不愿意出来。房东太太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用手里的木勺指着房顶说道:“牲口,要吃饭吗?”
王普说:“不吃。”
房东太太说:“不吃饿死你。”说着她以脑袋顶为顶点,用下巴划出一道弧线来,扭着腰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王普斜着眼,正好看见房东太太的屁股消失于门后的那一刹那。
这真是一个温柔的可爱女人。
王普想到了他刚入长安城的那一天。
王普第一次走到长安城脚下的那个时辰里,日头还未被人扒拉一下,所以它可以如一颗剥了皮的驴蛋一般通红悬挂着。
王普还记得下山那天师父双手捧着肚子,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院子里的两只肥鸡接着说道:“驴蛋下就是长安城了。”
王普远远就看到城门守卫端立城门两侧,盘查着最后一波入城的人。他觉得这座城池由此庄严肃穆,不由得肃然起敬,顿时觉得这场面好威风,好威武,好威严,好雄壮,大地方果然有大地方的派头。王普又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还打了个冷战。(当然这一系列的动作不会让他突然对这座城池索然无味)。
我们都知道王普能够这样想,除了因为日暮时分,更容易有宵小细作之辈混在人群里入城,扰乱治安,故而日暮时分,城守需要提高警惕,多加戒备,还因为王普不曾在早晨的时候来到这里,否则他看到的是一些东倒西歪,睡眼朦胧,呵欠连天,仿佛一架攻城车推到跟前都提不起一点精神的守城卫士。
不管怎么说,这座城选择给了王普一个好印象。这是一件好事。当一座城能够给远来之人留下好印象的时候,那么想要在这座城里活下来要更容易一些。
但是王普不曾想到这个城市习惯于先礼后兵。守城的兵长看到远处一个人鬼鬼祟祟张望,像极了勘察地形的敌国密探,便把王普叫到了跟前盘问。
“干什么的?”
“要入城的,长官。”
“要入城不麻溜点,乱张望。”兵长说道:“所为何事?”
王普刚想说:“出一剑”,却猛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有人愿意去解析王普的一生,那么他会发现王普是一个爱思考的人。爱思考的人通常都不会太笨。所以王普虽然刚下山,但也知道在这座长安城里,什么都可以是成双成众的,唯独在御花园里彳亍着的那个老头是天地之间的唯一。若是当初王普刚走到长安城脚下,又贸然说出“出一剑”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人误解为他是行刺而来,那我们的故事也没有讲下去的可能性了。
“谋个营生。”王普的回答毕恭毕敬。
“又一个来谋营生的。”兵长说道:“从哪里来的?把你的照身帖拿出来瞧瞧?”
“照身帖?没有照身帖。”王普说道。
王普的话音刚落,兵长就变了脸色,他向后退了一步,周围的城守顿时明白这边出了状况,纷纷手拿长戟围了上来。
“大胆,没有照身帖就是黑户,违了律例要下大牢的,说,你哪路子来的?”兵长反手握住腰刀,呵斥道。
王普见这阵仗,吓了一跳,说道:“敢问军爷,照身帖是什么?”
“照身帖就是证明你姓甚名谁,来自哪里的物件儿,没有照身帖,你就没名没姓没来处,是个黑户。”
他这个话给了王普不小的冲击。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谁还需要去证明,而且听这意思,还有专门的物件儿来证明他是谁。
众所周知,在此王普来到长安城之前,他觉得证明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没理由地相信没有几个人去费力做这样的事情。在王普看来,如果一个存在需要证明才会存在,那说明其实证明才是存在的意义,而存在本身的意义则荡然无存。这件事情就像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而无需他人来横加证明一般。
可是眼下,这个威武的兵长却要他出示一种叫“照身帖”的物件儿来证明他的存在。也就是说,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活生生,身高一米八九的血肉骨组合体并不存在,或者是没有意义。
其实没有意义就是可能有无限的意义,所以在没有照身帖之前,王普可以是王普,也可以是李普,周普,赵普,他可以身高一米八九,也可以身高一米五六,可以胡子拉碴,也可以白嫩细滑。只有等那个照身帖出现,王普才是王普,他身高一米八九,体格健硕,八月十九卯时生。
但是王普没有照身帖,是个黑户,黑户就要下大牢。所以兵长一众越围越紧,有人已经拿来了镣铐,就等一拥而上,把这个不知所谓的“没意义”拿下,去上头领个赏头,换两个酒钱,好歹让这个“没意义”有那么一点意义。
就在王普万般绝望,想要高呼“吾命休矣”这样的话,甚至准备把他憋了十年的剑出于今日今时的时候,他的身后有人说道:“这是我的朋友,请你们放一放他。”
王普一回头,就见到一个狐衾锦袖,留着两撇飘逸胡子的俊朗男子下马而来。
王普躺在屋顶上,饿着肚子却也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在等这个人。
“原来是大爷的好朋友,是我们唐突了。”兵长放开腰刀,笑容可掬。与之前剑拔弩张,有如门神下凡的样子判若两人。
男子将几个铜钱抛给他们说道:“请让我们进城吧?”
“大爷哪里的话。”兵长接过铜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衣袖内,然后让开一条道。
王普和这位男子走过幽深的城门洞,进了城门,日暮已经很深了。兵长指挥着将闭门鼓敲了六百下,城门徐徐关上,仿佛再也不会打开了。
“第一次来京城吗?”这是男子跟王普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王普摸不透对方的底细,又怕他也问他要什么照身帖,所以本着言多必失的念头,小心做答。
“学剑的?学了几年了?”这是男子跟王普说的第二句话。
王普啊的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说:“我以前也学剑,是个不错的剑客来着。”
王普说:“以前?现在呢?”
男子说:“现在我写写诗,能挣不少酒水钱。”
男子又说:“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王普害羞地把师父给的挑火棍递了出去。
男子看了看,又舞了舞,他的动作飘逸,果然是学过剑的。然后男子把剑还给了王普说道:“是一把很好的剑。我要是能晚生十年,要拿千金来换这把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