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家，我妈吩咐我姐去煮些鸡蛋挂面，她拿了一块热毛巾，帮她轻轻的擦掉嘴角的血渍，又拿了一个晚上煮的没来得及吃的熟鸡蛋，给她撵滚脸上身上那被打的被掐的一块块淤青。红毛的妈妈一路走来，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目光空洞，面无表情。她似乎对嘴角出血的疼痛毫无知觉，又似乎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痛习以为常。我有一段时间经常取笑红毛的妈妈有受虐的癖好，说她是受虐狂，要不然家里的男人这样打她折麽她，她都不愿意离婚。因为这事，红毛这小子可没少跟我干仗，并且在一次次被我打倒后，喘着粗气很严厉的对我说：“不可以笑话我妈！拿什么取笑我都行，就是不能说我妈！不然兄弟没得做，还要跟你们死磕！”
我妈接过姐姐端来的鸡蛋挂面，递给红毛的妈妈：“来，小彩，把饭先吃了。这个混蛋下手这么狠，我让你五哥去收拾他！”一边劝她吃饭，一边又对我说：“你去地里替你爸浇地去，让你爸回来……。”
我吐吐舌头，一脸的不情愿，这大晚上的，我可不愿在到处都是坟堆的地里浇地，况且今天晚上(天龙八部)大结局，我可不想错过。一瞬间在心里想到了好几个不去的借口，还没等说出口，我妈就催促我：“还不快去！对了，让小涛跟你一起去。”
小涛就是红毛。这小子正端着我姐煮的鸡蛋挂面狼吐虎咽呢，听到我妈的话，赶紧放下碗，用袖子胡乱抹了一下嘴，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俩骑着个自行车，在朦胧的夜色中颠簸着向玉米地走去。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在昏黄朦胧的月光下，像一块块巨大的灰色幕布在微风中悠悠的闪动，一片一片的庄稼在灰色的背景下影影绰绰。
这一路上我都在埋怨红毛的爸爸，就是这个老混蛋在这个时候打老婆，害得我连(天龙八部)的大结局都没能看到。一边在后座上抱怨，一边问歪歪扭扭骑着车的红毛:“今天晚上这一出儿是因为啥？你爸这喝的再醉，出手打人也要有个理由吧，他妈的不会是因为你小子又闯了什么祸，你妈护着你才被打的吧！”
“你别胡说，我可没有闯什么祸，我也不知道为啥，”红毛顿了一下，又说:“也许是因为……”
他没再说下去。我这正等着听呢，看他磨磨唧唧，就锤了他一拳，骂道:“你他 娘的，总是说话说一半，也许是因为什么呀？你他 娘的倒是说啊……。”
这次红毛的嘴挺严，不论我怎样逼问，他都好似没听到，全神贯注的歪歪扭扭的骑着自行车。我看这小子确实不打算说，就在他背上使劲儿打了两下，也就不再追问，心里想着：“你小子他妈的还能守得住什么秘密，早晚会主动给哥交代的清清楚楚。”
到了地头一下车，红毛这家伙看到我爸在地头上坐着抽烟，就赶紧跑过去，一脸贱笑，搓了搓手道：“五伯伯，能不能给我也抽一支啊……”
“滚，你个小屁孩子抽什么烟，看老子不打死你……”老爸嗔骂一句，还是掏出了红塔山，递给他一支，又作势要给我一支。我连忙冲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我妈让我们俩来替你，小彩婶儿又被老郑给打了，打的挺重，在咱家躲着呢！”
“这个混蛋老小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你们俩在这浇吧，一会儿接水的时候记好时间，浇完了记好时间就行了。”说完在红毛脑袋上轻轻拍打了一下：“少他妈抽点烟，不学好的混账小子。”红毛嘿嘿一笑，接过我爸递给他的半包红塔山。“谢谢五伯伯，你可不能跟我爸说这事啊，我妈也不能说啊！”
我爸摆摆手：“怂样，看老子回去不把你爸给骟了，这老小子放着好好日子不过……”老爸越走越远，后面的话我们已经听不到了。我看了一眼红毛，他耸耸肩，表示对我家老头子那荤素不忌，出口成脏的语言艺术早就习惯了。我也是，这老头子，在我们这伙半大小子面前，可从来没有啥威严。
接了水，写好了时间，我和红毛就坐在田埂的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红毛明显兴致不高，他嘴里衔着一支烟，低着头，看着水渠里缓缓流动的水发呆，时不时的拍打两下落在身上的蚊虫。
“哥，你说我这成绩，能考上高中吗？”
正在对着缓慢流动的渠水发呆的红毛幽幽的说。
“不知道，应该考不上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想上学了，我弟的成绩比我好，家里也没那么多钱让我在学校耽误功夫。”
我低着头，没有接他的话。以红毛的学习成绩是没有可能考得上高中的。我和他还有阿三，小胖，从小一起长大，学习成绩都在伯仲之间，用我爸的话说就是：这几个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料。
“那你想去干嘛？”我转过头去，心里猛然有些失落。这条路，红毛先走，估计我也很快了。
“不知道，到时再说吧。”他用力嘬了一口手中的红塔山，把快烧到烟嘴的烟头弹进水渠，“我跟你讲讲我妈为啥挨打吧。”
“好，我听听。”说着，又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摆摆手，没有接，我就自己点上抽了两口。原来，前些日子有个人开着个拉猪的车在村里吆喝着买猪，刚好红毛家里有一头，那头猪大概有不到两百斤，正是出栏的好时候。红毛的爸爸老郑听到了吆喝声，就去问价。买猪的那人看了猪以后给的价格不太理想，这生意就没谈成，老郑就没有将那头猪出手，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老郑是把这头猪留着给红毛和他弟弟交学费用的。今天上午这买猪的又来了，同意了上次老郑要的价，刚好赶上老郑不在家。眼看着快开学了，红毛的妈妈就做主把那头猪卖给了那个买猪的。一头大肥猪卖了八百多块钱，凑够了两个儿子的学费，本来是件高兴的事，谁知道在付钱的时候，买猪的看红毛的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又好像不怎么识字，就偷偷的把八张一百的钞票其中三张换成了假币。等老郑回来以后一看那钱，立刻明白自家婆娘被人算计了。
怒发冲冠的老郑喝了多半瓶老白干，醉眼朦胧的提着刀要去找那个买猪的玩命，红毛的妈妈就拼命拦着不让去。就这样，老郑的满腔怒火彻底湮灭了神智，就把拦着他的老婆给打了，打的还挺严重。
我有些无语的笑了笑。八百块钱里面有三张假钱，这个买猪的真是该杀千刀啊。在那个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工，一天的工资才十五块。老郑在建筑队当大工，一天才不到三十块钱，不包吃不包住，还不是每天都有活干。
这次的三百块钱假币，给红毛心理上的冲击很大。多年以后，红毛所展现出来的价值观，与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正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坚定了他心里那一直摇摆不定的想法：辍学打工。
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也这样想过。在那个年代，地方上没有什么工厂或者其他做工的地方，一家一户的人们一年四季只能靠种在地里的庄稼来维持生活。吃饭没问题，可是日常生活的大大小小的开支都需要钱，而他们缺的就是钱。盛世则尽其力，乱世则用其死。普通百姓，永远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