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寒风落雪,柴伯骏满脸发烫,连脖根都红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迎着风雪站了许久,脸还红得发烫,心口噗通噗通跳得极快。
杨霏盈穿好衣服,独自一人坐在山洞,一边烘烤未干的狐裘,一边平复心中的愤怒与羞赧,心中愤愤骂道:“无耻之徒,他若再敢无礼,我封了他的穴位,把他埋在山洞里。”
柴伯骏行事怪诞,性情桀骜冷峻,但几番相处下来,杨霏盈并不惧怕他,她仔仔细细烘烤白狐裘,慢慢的,腹中饥饿,咕噜作响。
正难受之际,忽然飘来一阵肉香,杨霏盈一抬头,眼前赫然出现一只大肥野鸡横在面前,柴伯骏哼哼说道:“全给你。”
杨霏盈眼里星光闪烁,看柴伯骏一脸诚恳,想来方才他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故意,气恼便也消了大半,她接过烤鸡,撕下一个鸡腿,将剩下的还回去。
柴伯骏脸上还残留三分红,犹似醉酒微醺,杨霏盈还他余下烤鸡,他略微惊讶,伸手接过,转身走得远远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两人都不言语,只顾低头吃鸡。
杨霏盈饿急了,很快吃完大鸡腿,填饱了肚子,她双手撑地,挪到开阔之地,开始检查自己的脚踝,她擅拂穴,精通人体穴位与骨骼构造,知道自己脚踝撞上石头以至脚骨错位,需要马上接回来,她却犯难了,心中自语:“我虽擅拂穴,却从未接过骨,可怎么下得去手?”
杨霏盈思虑再三一咬牙,问向柴伯骏,“柴伯骏,你会不会接骨?”柴伯骏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鸡肉,瞥了杨霏盈一眼,放下手中鸡肉,走到她身边,指着脚踝,问:“这里?”
杨霏盈点点头,柴伯骏蹲在她身旁,握起她右脚踝,左右看了看,忽然一拉一推,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杨霏盈“呀”一声惨叫,脸色顿时惨白,额头渗出细细汗珠。
她知柴伯骏正骨成功,忍着疼痛,颤声说道:“你……怎……不先说一声?”柴伯骏疑惑,道:“你又没让我说一声。”杨霏盈气凝无语,说道:“多……多谢你啊!”
柴伯骏眼中又闪过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恢复如初,平静冷淡。两人离得不远不近,柴伯骏默不作声地吃完手中烤鸡,随意躺下,闭目养神。
山洞寂静,只有柴木燃烧的劈啪声,杨霏盈右脚搭在一块圆木上,缓解疼痛,她看着火苗一下一下地窜动,渐渐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她行动不便,便道:“柴伯骏,你添一下柴火罢!”
柴伯骏捞起身边两块木头,随手扔了过去,火星四溅。
杨霏盈脚踝尚且隐隐作痛,并无睡意,她想起白鹤一事,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抓那只白鹤?它惹着你了么?”柴伯骏如实回答:“为了赢。”
如此言简意赅解不开杨霏盈的疑惑,反而让杨霏盈一头雾水,又问:“赢什么,你跟谁打赌了么?”柴伯骏道:“本大爷遇到一个老头,跟他比试打赌,谁抓到白鹤谁赢。”短短一句话,解了杨霏盈的疑惑,她知晓了缘由,竟默然不语。
杨霏盈问了柴伯骏几回,柴伯骏若不问一句,心中觉得吃亏,便也问一句,“你为什么在那里?”
杨霏盈一怔,微微恼怒,破庙一别之后,兄长找到了她,兄妹二人南归中原,她原与兄长一道儿走在街上,才分开片刻,又碰见了柴伯骏,还被他打晕劫持,她面有愠色,道:“我跟哥哥好好地走在街上,只分开片刻,就被你打晕劫持!”
提到“哥哥”,她忽然着急起来,道:“哥哥找不着我,一定很担心!”柴伯骏瞅着篝火,问:“你要去找他?”
杨霏盈摇摇头,无奈说道:“天黑夜寒,我的脚又受伤了,如何去找,唯有等到天明了。”自己右脚伤到骨头,半个月之内,恐怕无法正常行走,如何去找兄长。
杨霏盈心中不免担忧,她眼角余光偷偷瞥向柴伯骏,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的脚伤了,行走不便。明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我哥哥,我哥哥身穿白袍、束青带,头上戴着玉冠,是个清癯俊雅公子,请告诉他我在山洞里,请他来接我,可好?”
柴伯骏鼻中发出“嗯”一声,似是回答,他如此爽快答应帮忙。
杨霏盈心情大好,一双眸子清澈澄亮,盯着火苗儿看,嘴角笑意盈盈,心中寻思道:“我打了他两巴掌,却吃了他的烤鸡,他帮我正骨,又答应明日寻找哥哥,如此一来,我反倒欠他一个恩情。可若非他将我打晕劫持,我又怎会落水受伤,流落在这山洞里头,柴伯骏有功也有过,这功和过,孰大孰小,极难下定论。”
即便如此,杨霏盈仍正正经经地道了一句:“柴大哥,多谢了。”柴伯骏一听到“谢”字,又浑身不舒坦。杨霏盈心情舒畅,话匣子也打开了,好奇问道:“柴大哥,你轻功那般厉害,师从何人?”
柴伯骏翘着二郎腿,坦然回答:“什么轻功?本大爷没学过,也没有师父。”杨霏盈一愣,问道:“是你爹娘教的么?”
“本大爷没有爹娘。”柴伯骏言语平淡,不见一丝悲伤,杨霏盈却震惊不已,暗道:“难怪他独来独往,乖张怪诞,冷峻桀骜,原来是无人教导。”
腹中仅存的一丝恼怒也消失殆尽,她以为自己提及了柴伯骏痛楚,心有惭愧,低头小声说道:“对不住啊,我并非有意。”
这忽如其来的道歉,柴伯骏讶然不解,几句话下来,杨霏盈不是道谢便是道歉,让柴伯骏别扭不自在,不知如何回答,当下默不说话。
山洞中又寂静一片,杨霏盈只觉尴尬,又道:“你的功夫是自己学来的么?”“是!”柴伯骏回答简单,杨霏盈愈发好奇,继续问道:“你自己怎么学功夫啊?”
柴伯骏瞥她一眼,眼里装满惊疑与不屑,道:“见到猿猴起跳攀爬就跟着学,日子久了就知道怎样上树又快又稳,见到雄鹰翱翔降落,也跟着学,看多了老虎相斗,跟着学它的动作出招,凡是动作招式,都可以学,人的也可以,怎么顺手怎么用。”
他语气平淡平淡,不见半点波澜。杨霏盈却目瞪口呆,讶然道:“你以百兽为师啊!”柴伯骏“哼”一声,道:“它们早就败在我手下,不配当我师父。”
杨霏盈脱口问道:“只你自己一个人么?”柴伯骏鼻中发出“嗯”的声音。杨霏盈好奇心起,问:“你住在哪里啊,竟跟百兽为伍?”
柴伯骏极少与人交谈,今夜他竟也不觉烦,慢悠悠答道:“山谷里。”
“原来他自小一人与百兽为伍啊。”杨霏盈心中的同情怜悯油然而生,小声问道:“你怕不怕?”她声音柔柔软软,话中的关切之意自然流出,钻进耳朵里,柴伯骏浑身一怔,片刻才道:“不怕。”
柴伯骏既然过往不好,杨霏盈恐他提多了伤心,便说道:“明天我帮你射白鹤罢,射下白鹤你就能赢了。”话题陡转,柴伯骏一怔,双眼一亮,满心欢喜,赢下打赌,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杨霏盈继续说道:“你赢了打赌,我和哥哥做东,宴请你一番,谢你救我出豹子营、背我走出雪谷,方才在寒江冻水中对我施以援手,诸多救命之恩,也庆祝你收了一个老徒弟。”
柴伯骏却道:“不必,我们两清了。”杨霏盈却没听清楚,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人给柴伯骏叩首、拜他为师,实在是滑稽有趣,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柴伯骏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你笑什么?”
杨霏盈笑得花枝乱颤,随口回答:“我觉得好笑啊!”柴伯骏愈发莫名其妙,又问:“什么好笑?”杨霏盈收了臆想,止住笑声,却不能如实相告,只道:“我笑别人,没笑你呢。”
柴伯骏茫然不解,往身旁瞅了瞅,道:“这山洞里,除了我还有别人么?”杨霏盈依旧欢乐,说道:“我笑我脑子里想到的人啊!”
柴伯骏嘴角轻轻抽搐,捉摸不定她脑中所想,看她横着一条右腿,问:“你脚还疼?”杨霏盈经他一提醒,秀手挥起,五指如柳枝拂水,划过小腿与膝盖,道:“不似方才那般疼了!”
柴伯骏也起了好奇心,一骨碌坐起来,认真问道:“你为什么会拂穴?”她问他武功哪里学的,他就问她为何会拂穴手,果然是有来有往,一丝不少。
杨霏盈挪近火堆,拨弄着火苗,自豪道:“我师父教的,我箭术也是师父教的。爹娘说,姑娘家可学琴棋书画,针线刺绣,也可以学些功夫自保,平日里怕我烦闷,便让我跟着哥哥一起同师父学功夫,但师父只教我拂穴与射箭,既能对付坏人,也能自保,还不会太累。”
火苗蹿动,火光扫过杨霏盈白皙的脸颊,映着秀美的眉目,恍如一朵灿烂的向阳花,她忽然挥起手掌,十指展开,曼妙清雅,又喃喃而语:“我师父教的拂穴手一共有七式,燕尾式、彩蝶式、蜻蜓式、兰花式、梨花式、 垂柳式、雨点式,初学极难,学会了却很简单。”
柴伯骏最讨厌她的拂穴手,当下铁青着脸,默然不语,杨霏盈抬起头来,盈盈一笑,道:“我之前对你放箭拂穴,也是事出有因,你大大惹恼了我,我才下狠手的。”
柴伯骏一听她提起过往,想起以往被她拂穴吊树又泡水之事,面上挂不住,脸色阴沉如乌云,追问道:“你还会什么?”
杨霏盈拍了拍手,大大方方承认:“没了,我只会就这两样,少是少了些,但若遇见寻常恶人,也足以对付。”
她的狐裘总算烘干,裹到身上,靠着旁边一块石头,困意上涌,看着柴伯骏只有一身黑衣,也不知烘干了没有,她在豹子营时顺了两件黑狐裘,一件给了贺老三,一件给了柴伯骏,但柴伯骏身上并无狐裘,便觉奇怪,问道:“柴伯骏,你的黑狐裘怎不见了?你不冷么?”
柴伯骏随意躺下,曲手为枕,道:“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杨霏盈小嘴一怒,心中自语道:“你可真能掉东西,什么贵重东西到你手里都能掉!”
两人初次交谈,闲聊颇多,杨霏盈困倦至极便睡了过去,洞中安静,柴伯骏也闭目养神。
次日,杨霏盈一觉醒来,看见柴伯骏屈身蹲在她前,她浑身尚有三分睡意,问道:“干什么啊?”柴伯骏道:“本大爷带你去找哥哥!”
杨霏盈当即来了精神,趴到他后背上。柴伯骏背着佳人雀跃疾奔,遇树则跃,遇石则蹬,平路化风,又快又稳。
杨霏盈问:“柴大哥,你听到箫声了么?”柴伯骏耳力敏于常人,虽不说话却点点头,杨霏盈大喜,道:“你循着箫声追去就能找到我哥哥了!”
柴伯骏背着她逆风而行,快如鬼魅,北风呼啸而过,刮过耳旁,给两只耳朵染了一抹红,杨霏盈缩了缩脑袋,藏到柴伯骏后背。
两刻钟的功夫,柴伯骏忽然驻足,道:“到了,是不是那个人?”杨霏盈从他背上落下,巨石之上站着一人,白袍青带,玉冠束发,手持长箫,迎风吹奏。
杨霏盈高呼一声,“哥哥。”杨景行转身,见了妹妹,原本焦虑的神情终于舒展,他跳落地上,带着责怪与关切,道:“又跑哪里去了,还不过来?”
杨霏盈脑袋微垂,诺诺说道:“哥哥,我脚受伤了!”杨景行箭步上前,问道:“哪里受伤,重不重,上药了没有?”杨霏盈摇头,笑道:“脚踝骨受伤了,这段时日,怕是行走不便了。”
杨景行瞧了瞧杨霏盈,青弓在背,碧箭全无,鬓发微乱,但衣裳整齐,料想遇到了难事,被柴伯骏所救,便朝他行礼致谢,道:“多谢侠士出……”
他话未说完,柴伯骏忽而转身,跃起便走,几番点蹬,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迅捷如风的身手,让杨景行大开眼界,他问:“他就是柴伯骏?”
杨霏盈点头,杨景行背起妹妹,折回镇上,问:“你怎么又遇到他了?”杨霏盈趴在哥哥宽厚的背上,道:“他跟人打赌抓一只白鹤,请我去帮忙,但我生气了,没有帮成!”杨景行眉头一皱,问:“你的脚伤,拜他所赐?”
杨霏盈答道:“虽与他有关,却不是他所伤!”
话音一落,忽然想起她昨夜答应柴伯骏的事,又道:“哥哥,上药之后,我带上碧箭,折回去找他罢,我既已答应了,就该做到,他送我来找你,我也该回报。”
“好。”杨景行爽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