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洞外飘起了霜,落在地上却融成了雨,时至春日,这昆仑山的积雪也该化了。看着蜷缩在墙角的炁吾尔朱清葵的心,似乎不那么冷了。
第五日,炁吾仍旧早早起来,将陷阱处的大坛花,换成新的。尔朱清葵见洞中无人,便知他又在捕那钦原。来到网前,看着一脸认真,双手编着花藤的炁吾,经过昨夜的雨,这山似乎被洗刷得爽朗了许多,山中的炁吾也跟着爽朗起来。
“炁吾!”尔朱站在炁吾身后,“我该走了。”
炁吾身子似乎一颤,并未转身。
“你不用在此处补钦原了,你自由了。”
炁吾仍旧没有转身,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
尔朱清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失,“何时我也能自由。”
言罢,独自转身,向山下走去。不舍处,再回望一眼这昆仑山,怕是以后上山再没有这样一个人能让自己遇着了。只是人生本无常,何处不别离。尔朱迎着这春朝向山下走去。
刚走到一半,便听得身后奔跑之声,转身一瞧,竟是炁吾,因怀里抱着东西,一个趔趄,滚了下来。尔朱忙得将他扶起,他从怀中掏出了几只梨,那梨却因他鲁莽,摔得各个裂开。炁吾摸索着发现梨子尽坏,只得沮丧得将他们散在了地上,低头不语。
尔朱捡起一只,擦了擦,咬了一口道:“甜的。”说罢便放在炁吾唇边,炁吾将唇移开,摇摇头,摸索着拉起尔朱清葵的手,在他的掌中写道:“不要分梨。”
尔朱清葵忽觉眼眶一热,问道:“你可愿与我同去?”
炁吾似乎有些吃惊,忙得点头。
尔朱将腰间丝绦交到炁吾手中,“拉着他,便不会再摔倒了。”
炁吾又是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向山下走去。
眼看通关文牒上四十日的期限在即,玄语只得同淳于昭赶往关口。这日,淳于昭买来应用之物,送于玄语房中。见玄语日渐消瘦,递上一个卷饼,劝慰道:“你若不食,他日若真知道修吾下落,要将人救出,你可打得过?”
闻听此言,玄语将卷饼接过,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如同嚼蜡,不知滋味,只为果腹。
淳于昭又将胭脂水粉放在桌上,“过了午时,便通关。你的画像被贴得人尽皆知,是要扮丑还是扮美,你自己决定,总归是要让人认不出才好。”
玄语点点头,淳于昭将铜镜摆在玄语面前,转身离去。
玄语看着镜中的自己,短短几日,瘦得棱角分明。突出的颧骨处竟似有修吾的轮廓,莫不是思念成疾,自己便长成了她的模样。看着窗外春日渐暖,也不知此时的修吾是否安好。
玄语取出修吾的包裹,缓缓打开,嗅着衣衫上她残存的味道,泪水终于不争气,珠串一般落了下来。
“师姐身上为何如此之香。”
“香么,那你就多闻闻吧,一会恐怕你就没心思了。”
“师姐你这是做甚!”
“我得确保你被踢之处没有骨折。”
“就算没有骨折你这么一按也按碎了吧。”
“不必!小爷自幼聪慧异常,小美人,我们还是学学别的吧。”边说边用仅剩的一只好手撩拨着师姐的下巴。谁想师姐一个擒拿手便将自己按下。
“师姐!师姐!我错了错了,疼!疼!疼!”
想到昔日过往,玄语不禁被自己的唐突鲁莽逗笑,笑过之后却更加心痛欲焚。初离剑派时二人躲过了十二肖的追杀;又逃出了竹蜂笛师的蜂针、毒烟、锁魂网;在緸山斗得了大䲃,爬得出山洞;在亦都护王城又怒杀千余追兵,避得过山火,钻得了狗洞。如此的九死一生,从中原到吐蕃诸部,从吐蕃诸部再至高昌回鹤,这一路艰辛险阻,不就为了和命运挣个输赢,和这权势搏个前程,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人岂能如此悄无声息地便没了!
玄语换上修吾的衣裳,高扎发髻,摸净了面上的泪,重塑精神,心中暗道:“无论上天入地,纵是走遍这四方诸国,我也定要寻到你,让你平安而归。”
想罢,夺门而出,与淳于昭一同向关口走去。淳于昭本是想绕路从归义军回程更加稳妥,但玄语为寻修吾,执意要原路而返,淳于昭见其身着修吾男装,与男童无异,便不再阻拦。
剑灵一早便查到了四夫人的藏身之处,只是看白易欢此次归来,神色、做派,皆与往日不同,恐他有鲁莽之举,便始终不敢相告。这几日国侨公与契丹商谈割地详情,无暇顾及内务,白易欢趁机溜出,唤来剑灵,询问四夫人之事。
剑灵双膝跪地:“公子,我虽是侨公派来在您身边侍奉的,但已跟您十载有余,心中早就只有公子一人。公子此次回来,怎得似变了个人,您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剑灵害怕,剑灵身份卑贱,如何都无妨,剑灵怕公子,怕公子做错事,走错路,便是覆水难收了!”
见他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白易欢伸手将他扶起。“你心中所想,我岂能不知,是我负了你,负了尔朱,负了太多人,所以我不能再负他!纵是负尽世间苍生,也不能再辜负他!”
“那家主呢?国侨公大人呢?于公是您的首领,于私是您的师傅,更是待您如子,他日若真能辅佐赵国公石敬瑭改朝换代,公子您便是开国功臣!您的胸中大志,一番作为,光宗耀祖,便皆能实现了!就差一步啊公子,您定要三思啊!”
“剑灵,你可知,割地求援,这是卖国求荣!这不是我要的建功立业!石敬瑭即便是称帝,也是儿皇帝,也要向契丹称臣,这是耻辱!这是践踏在百姓身上,践踏在尊严之上的耻辱之国,又有何功绩可言!即便是国侨公对我有恩,我以命还他便是!但这颗心,便是再也不能交付给任何人了。”
“公子……”剑灵心中知道,白易欢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他这一去,便是彻底与国侨公为敌,再也不会得到侨公的器重,甚至在借兵之事了结之后,以侨公的行事做派,杀他灭口,已算是网开一面。
“公子……”剑灵哽咽道,“我替您去吧。不就是想救出四夫人么,我替您去!侨公若是追究,治罪我一人便是。”
白易欢温柔地拭掉他脸上的泪水:“有那唐梵把守,我怎舍得让你去。”
剑灵暗道:“有多久,有多久公子没有如此温柔地瞧过我了。但这一别,怕是今后都要分道扬镳了。”
白易欢严肃道:“快告诉我地点!”
剑灵刚将藏匿地点说出口,便瞧白易欢策马飞奔,箭也似的不见踪迹。徒留剑灵一人对着那背影发呆。不由叹道:“只愿公子此去平安,莫要再回还。”
白易欢心急如焚,想到上次救人竹篮打水,这次无论如何,定不能再有闪失。想来如今吾阳也该到中原了,若是他不知真相便如此过一生,是再好不过。若他得知侨公便是幕后始作俑者,要如何?若是他弃了自己,又要如何?若是四夫人容不得他又当如何?便只要吾阳平安无事就好;便只要吾阳能安度余生就好;便只要吾阳愿意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好;便是吾阳弃他而去,只要他想,也好;只要吾阳余生安康,他便如何都好。
白易欢笃定主意,将四夫人救出后,便去寻吾阳。若是他前世修得的福报够多,便护他母子二人周全,与吾阳厮守余生;若今生无缘,便将他母子二人送离这是非之地,自己纵是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