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渐寒冷。体育课多了一个耐力跑项目，女生八百米，男生一千米。
既然称到耐力，便不是个轻松舒适的活儿。这对于从小体弱的白盈然来说，尤其痛苦。
如果慢慢跑，总有跑完的时候，可这必须按分掐秒。体育老师经常这样威胁他们：如果跑不及格，体锻成绩就不达标。体锻不达标，就没有毕业证，不能考重点高中，也不能直升本校的高中部。
因此，白盈然只能拼命跑，在四分钟内踩着一圈250米的煤渣跑道，跑上三圈再冲刺50米。
L中的操场在当时可算阔大，白盈然喜欢学校的大操场，一年四季，风景各异。黑色的煤渣跑道踩上去发出的轻响，有朱自清《荷塘月色》里小煤屑路的味道。白盈然喜欢和要好的同学在跑道上散步，一圈圈没完没了。唯独跑八百米，这一圈250米的跑道才叫她深恶痛绝。
每次只要一站上跑道，她的心就跳乱成一气。那个个子不高身形精瘦的体育老师，总喜欢在起跑线上瞪着他那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对他们训话：“第一圈要跑得快，不许故意跑慢混在人堆里漏跑圈数，不跑的同学不许去拉正在跑的同学，不许陪跑，最后半圈开始加速，终点前50米冲刺……”
白盈然在心里骂他一万遍。什么加速，什么冲刺，每次她跑完第一圈便喘得不想再跑。
陆一洲跑完一千米站在跑道边微微喘气，看着远处孤独奔跑的白盈然，像一只纤弱的蝴蝶在寒风里艰难飞舞。每次跑着跑着，她总会落后一大截。
陆一洲很想上去拉着她跑，可体育老师明令禁止，女生们都不敢伸手，何况他这个男生。
体育委员一使眼色，大家会意地围到体育老师身边东拉西扯，成功转移了他凝望操场的视线。
曾莉亚第一时间冲上去，拉起白盈然的手向前飞奔。
“快点快点，坚持坚持！”她拉着白盈然边跑边说。
白盈然其实很难跟上她矫健的步伐，却贪恋那触手而及的温暖。她心生感动，奋力向前。可两人没跑出多远，就被精明的体育老师发现喝止。
曾莉亚放开白盈然的手，依然不离不弃地在不远处陪着她跑。陆陆续续有更多女生不顾警告围上去陪跑，同窗情谊就在那一刻集体无意识地爆发。
“白盈然，加油，还有50米。加油，加油，冲刺，冲刺！”男生们大喊。
终于冲过终点，白盈然近乎虚脱地瘫倒在跑道上，几个女生忙跑去搀扶。
“不能停，扶着她慢慢走！”体育老师大声喊。
陆一洲拿了衣服慢慢跟在白盈然身后，见她步履蹒跚，整个人几乎靠到了曾莉亚身上。
下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他望着依然趴在课桌上脸色苍白的白盈然，心头忿忿：娘的，总有一天，老子要废了这耐力跑！
转眼圣诞将临，一向传统略显保守的L中居然要组织全校各班举办圣诞联欢会。四班班干部会议决定了联欢会事宜，要求每人准备一个节目和一份小礼物。
联欢会那天，学校给每个班级发了一棵圣诞树，还真是一棵种在坛子里的松树。
几个力气大的男生呼哧呼哧把圣诞树搬进教室，女生们一拥而上，稀里哗啦往树上扎彩带、挂装饰品。那天气温骤降，教室外寒风呼啸，教室里却暖意融融，欢声笑语闹成一片。十三四岁的孩子天性爱玩，不上课不读书不做作业的日子，便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班长指挥大家将课桌椅拖向两边，空出教室中央作为主持和表演节目的场地，男女生分坐两旁，一切准备停当，请来班主任入席。
班主任简单说了几句，就让班干部自由发挥。抽到签的同学上去表演节目，一时唱歌的跳舞的，边唱歌边跳舞的，热闹不休。
白盈然也抽到一个表演节目的签。本来听曾莉亚说她准备唱歌，班长便不管天寒地冻把家里的两个大音响搬了来。结果造福了一干大唱港台流行歌曲的同学，白盈然却只是上去讲了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男生们十分捧场地哈哈大笑，陆一洲没被白盈然的笑话逗笑，倒被一干男生的配合引得大笑了几声。
白盈然坐在椅子里魂不守舍，自然也没觉察陆一洲始终关注她的目光。她还沉浸于早晨和顾尘凡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分明认出了自己，可依旧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曾经是她最要好的伙伴，如今却形同陌路，这使她心生烦乱。
恍惚中，到了抽取互赠圣诞礼物的环节。每个同学都准备了小礼物，交由班长统一编号。班长将写着号码的纸片放进塑料袋，大家挨个儿抽取，抽到谁的号就拿谁的礼物。
白盈然抽到的是班长的礼物，一枚漂亮的红宝石胸针。
相比礼物中几乎清一色的文具用品，班长的礼物格外夺目。自然那不是一颗真的红宝石，但它硕大晶莹，镶嵌在镂空雕花的银质框架中，衬着外围一圈金属色和底部珠穗的装饰，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女生们啧啧围观，班长笑吟吟站到白盈然面前，说：“我来给你戴吧。”
白盈然的脸上腾地泛起红晕，一片起哄声中，她窘迫地朝班主任坐着的方向望了一眼。
班主任似乎并没反应，班长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胸针别在她的外衣上。白盈然红着脸道谢，班长满足地微笑离开。
假公济私，假公济私啊！陆一洲看得眼睛都要喷火。
哪有这么巧，礼物编号抽号都是班长一人亲力亲为，这不是他一手导出来的“暧昧”才叫有鬼。陆一洲望着白盈然胸前那颗闪着微光的暗红色宝石，心中叫嚣：送个假的有什么意思？总有一天，我要送她个真的，和这一样大。不，比这还要大！
至今，陆一洲每每想起那一幕和当时自己心里涌动着的愤怒与酸楚，都不免哑然失笑。
元旦之后是期末考试，然后便是大家无比向往的寒假。
陆一洲对于这个假期却有些惆怅，因为他将有三个星期见不到白盈然。好在他不是一个思虑太多的人，略微的惆怅过后，就立刻融入到新年将至的欢乐气氛中去了。
春节，预示着新的一年的开始。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早春时节的L中又会是绿意葱茏，一片生机盎然。
陆一洲记得食堂门前有两棵樱花树，他还没见过它们开花的样子。春天来了，只要天气稍稍暖和，必定满树绽放花朵。他不知道开的花是白色还是粉色，不管什么颜色，那一番枝头喧闹迎风摇曳染化春烟的景致，一准儿叫人心旷神怡。
白盈然偶尔也会在学校蒸饭。若是樱花烂漫的时节，她从树下走过，春风吹拂，飞花轻飏……
陆一洲想，嗯……便是这校园最美的风景吧。
是的，春天就要来了，樱花就要开了，白盈然会去食堂放饭盒，而春风总是令人沉醉。
陆一洲以为他很快就能看到这一幅在他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美好图画，不想再见白盈然，光阴已过去了十多年。
人生就是这样奇怪，很多时候你以为触手可及的东西，偏偏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时候你全心全意规划的蓝图，却在下一秒突发的事件里灰飞烟灭。你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人生轨迹会在何处突然折拐，完全掌握不住那些生命里注定的悲欢离合、失去和拥有，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呈现于面前。
好比年前那场不可预知的车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