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的母亲扶着站起来的阿三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跨上自行车缓慢的骑走了。她们母子的身影渐渐远去,缓缓的融入了灿烂的阳光下。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也三三两两的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了。去地里干农活的人们也三三两两的带着农具,挎着自行车,带着草帽和擦汗的毛巾,不紧不慢的从屋后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走过去。
像我这个年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是要去田里干农活的。在家里帮忙做饭的任务已经交给了家里的弟弟妹妹。我不情不愿的坐在父亲开着的农用三轮车上,旁边坐着的母亲,用她那搭在肩膀上的,洗得已经发白甚至带有破洞的毛巾,给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盛夏的下午,四五点钟,仍然热的像火烤的一般。
父亲驾驶的这辆农用三轮车,和阿三的家里那一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破破烂烂的座位随意的垫着一块棉花做成的垫子,除了那一只锈迹斑斑的车把,到处都是机油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油泥。夏天的时候,父亲一个人很轻松的就可以把那个15马力的单缸发动机摇响。每当我看到他左手压着减压柄,右手握着那个长长的摇把,撅起屁股使劲的摇动机器的时候,都感觉这是天下间最滑稽的事情,想笑又不敢笑。怕他听到我的笑声,一口气提不住,那摇把反转回来打到胳膊。阿三的父亲就被打过一次,不过没打到胳膊,是把门牙打掉两颗。原因是去年冬天,他的老父亲正在卖力的摇动机器的时候,阿三这家伙拿着个破收音机从旁边路过,刚好收音机在放着一个老艺术家的相声段子。阿三的父亲听到收音机里传来的相声段子,哈哈大笑,当场破功,一口气没提住,手上卸了力,被发动机反转的力矩打到了嘴巴上,当场就有两颗黑黄的门牙飞了出去。满嘴是血的老李,拉过阿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阿三的母亲在这个时候是不敢吱声的。于是一边是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的阿三;一边是满嘴喷血,拳脚相向的老李;一边是神情复杂,不敢言语的阿三母亲。
终于在隆隆的蓝黑色浓烟拉满了去地里的小路的时候,到了我家那块在小路最里面的玉米地。这块地大概有两亩左右,玉米长得很高,已经快抽出顶花了。今天的任务是给玉米施肥。父亲打开三轮车车厢的拦板,把放在上面的一整袋的肥料抱下来,拉开上面封口的绳结,每个人倒了不满的一小桶。我们三个人提着桶,换上了长袖的衣服,便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开始施肥。每个人两垄,每一颗下面撒一把肥料。玉米杆上长长的叶子像刀子一样锋利,虽然穿着长袖,胳膊上手腕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道细细的渗着血丝的口子。
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凝结,顺着鼻子往下淌,一滴一滴的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施完了肥,晚上就要浇地,肥料溶在水里,在玉米收获以前,最后的一次水,一次肥就算完成了。我站在地头上,呼吸着比玉米地里稍微清新一些的空气,把套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整个后背前胸,都被汗水湿的透透的。父亲和母亲也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西斜橙色的阳光映射下,一片汗水,一片幽绿。
父亲发动了三轮车,嘱咐我慢点开,他转身朝着几百米外的小房子走去。在华北平原生活过得人大概都知道,一望无际的田地里,每隔不远就会有一个砖砌的小屋子,这里面大多放的是浇地用的机井配套的启动装置,平时门是锁着的,到天旱,需要浇地的时候,就会有专门的人守在这里,帮忙开泵关泵和记录时间。我开着那浓烟滚滚的三轮车,带着母亲回到家,天色已经近黄昏。
母亲帮着下班回来的姐姐张罗晚饭。我的姐姐大我两岁,十七岁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了,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寄宿学校当生活老师。说是老师,其实就是帮着低年级的孩子们洗洗被罩床单,晚上查查房什么的。工资不高。姐姐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加上又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所以做的很认真,学校里面的小朋友们也很喜欢她。可惜因为没有什么文化,当不了真正的老师,这可能是她最大的遗憾吧。
饭还没吃完,红毛就气喘吁吁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婶子,你快去我家里劝劝我爸吧,他又喝醉了,又打我妈呢……。”
母亲连忙放下碗筷,跟着红毛,一路小跑的往他家跑去。我也在后面跟着去看热闹。其实我和红毛都知道,我妈哪里劝的了红毛他爸,那家伙好酒,一喝就醉,一醉就打老婆,折麽的红毛的妈有好几次差点喝农药自杀了,幸好被串门的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洗了胃,才保住了一条命。红毛他爸爱耍酒疯,这四邻八家的谁都劝不了,却唯独给我父亲面子。我就一直很好奇,为啥人高马大的红毛爸,即使在醉酒的状态下,只要我爸来了,他就能老老实实的躺下睡觉,不打人不骂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和红毛好久,我不敢问,红毛也不敢。
隔着一个胡同的距离,就听见红毛家里的打骂声。一声声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的嘤嘤啼哭,让这个寂静炎热的夜晚,显得格外的热闹。门口已经有几个邻居赶来了,但是摄于人高马大,醉意朦胧的红毛爸正在发酒疯,赶来劝架的人也不敢进去,生怕遭了无妄之灾。一个喝醉了的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像打老婆那样打自己。况且,这些人来这里,看热闹的心思远大于想劝架的心思。我和红毛跟在我妈身后,匆匆走到院中。这一家人,也真是能折腾,锅碗瓢盆都砸烂了,扔了大半个院子,红毛的妈妈半躺半坐在院子里,低着头抽泣,嘴角一丝殷红的血迹在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的醒目。她因为抽泣而耸动的肩膀像极了中午的时候,阿三躺在地上,坐在他旁边抽泣的那个黑瘦的女人——阿三的妈妈。
我妈和红毛一起把瘫在地上的女人拉了起来,扶着她出门向我家走去。在她经过我的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至少当时的我,身临其境,却不知该怎样形容。多年以后,经历了各种艰难险阻,被这世界蹂躏鞭挞之后,我又看到了同一双眼睛,同一张脸,同一种表情,我才明白了,这就是绝望,深深地绝望。只不过,我再次见到那双眼,那张脸,那神情的时候,是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