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夜,如火在烧,这火也烧在我的心中,可是心底却又一片冰凉。背后的山影如猛兽蛰伏,森森欲搏人,我骑在马上,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惊醒了怀中的小儿。小儿的哭声如撕心裂肺般响起,在山谷中飘荡,孤寂而又怆然。哭吧,孩子,整个村子就剩咱们爷俩了,我也想像你一样大哭,可是我不能。你的哭声,就当是为你爹你娘为全村父老献上的祭歌吧。
三年前,契丹入侵,我应征入伍,凭借一身本事杀敌,建功立业,名扬四海,被誉为大宋军神,也被契丹人恨之入骨。入伍前,我把尚在襁褓的幼子托付给我的好友庞石,庞石眼含热泪地对我说,兄弟,放心去吧,你在前线保护我们,我一定把孩子给你护好。两双手交握,彼此眼中俱是信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百密而一疏,一小股契丹人竟穿越防线,找到了我的村庄,逼村人交出我的幼子。庞石的堂兄早年投敌,在契丹人的队伍中颇受信任,因而庞石得到了活命的机会,庞石和她媳妇一人抱一幼子而出。旁边一孩子说,梁统领的娃就是在庞家。虽然马上被爹娘捂住了嘴,但还是引起了契丹人的怀疑。契丹首领略通汉语,用如狼一般的目光盯着庞石,狼牙棒直抵庞石脖间,庞石面如土色,哆嗦欲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递出怀中幼子,结结巴巴道,这,就是,梁统领的孩子。敌人拎过孩子,狼牙棒穿过孩子胸膛。庞石颓然倒地,泪流不止。身后,庞石媳妇早已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可是,残忍的契丹人并未放过村子,全村人被屠杀,除了那卖友求荣的庞石和他儿子,他媳妇昏过去之后再也未醒。
契丹人带着庞石父子迅速撤退,却派庞石堂兄四处散播我儿子被杀的消息,以期乱我军心。我听到此信,伤痛欲绝,但我还是理智的,敌人正等着我乱了阵脚,我绝不能给敌人这个机会。于是我一兵一卒未带,掩藏形迹独自一人离城,命城中众人一切照旧,另着一人披我铠甲,拎我银枪,假扮为我在城头偶尔露面,以给敌人我尚在城中的假象,让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我星夜奔驰,只一夜,便已赶上契丹小队,暗窥半日,发现敌人并未严阵以待,大约是想不到我会如此迅速。我观庞石背上背着幼子,对敌人点头哈腰,恨得我目眦欲裂,却只得掩藏于山林之中,只待夜深方可下手。
入夜,我手提钢刀,是,钢刀是我最拿手的武器,因长枪更利于马上作战,所以日常长枪用的最多,今日,钢刀正好派上用场。我先潜入敌首的营帐,干脆利落地砍下他的头颅。接着在一块大石头后找到庞石父子,我把幼子从庞石怀中夺出,庞石惊醒,却并未喊叫,他看着我,神情似喜似悲,嚅嚅道,兄弟。哪个是你兄弟?我不待分说,钢刀刺入庞石的心脏。庞石脸上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桂花,我来找你了。桂花是庞石老婆的名字。庞石弯了下去,眼睛盯着我怀中的孩子。我会把他养大,我冲庞石道。庞石闭上了眼,去了。
庞石的小子挺争气,我带着他逃离,他未哭一声,只在此刻被我的一滴泪惊醒,好小子,今后,咱爷俩就相依为命吧。我拍了一下跨下黑马,向营地疾驰而去,身后,暗色渐消,红日将出,山影清晰。
之后,我认庞石的遗孤为子,一边打仗一边教他习武。
这小子一点不似庞石般柔弱,长得跟个小豹子一样壮实。扎马步扎的像模像样,打拳一招一式呼呼生风,学的也快,仿佛有习武的天份。他最喜欢我的钢刀,总是眼巴巴的看着,我告诉他,待他大了,就把钢刀传给他。这小家伙高兴极了,若是他知道这刀结果了他爹的性命,不知又该如何。
这小子大概是受我影响太大,走路像我,吃饭姿势像我,连日常爱好也随我,若不是他眉目全然和我不像,我都要怀疑他是我的儿子了。
待他长到十来岁时,我开始传授他刀法,这小子的悟性令我惊叹,一把大刀舞得纯熟,身形变化,宛若游龙。这些年我待他如亲子一般,武艺,兵法,倾囊相授,我相信他不会像他爹一样是个软骨头。
我要成亲了,新妻是军中副将,巾帼英雄,多年与我并肩作战,小我七岁。我一直忽略她对我的情意,一个是因为小家伙,一是因为我那亡妻。我与亡妻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当年她生儿子时难产而亡。我心痛难忍,把她的东西一把火烧光,只留下一幅我亲手为她画的画像。这画像,前几年我天天看,自儿子死后便压在箱底了。我自觉无颜面对亡妻,只盼她与儿子在地下相聚,所以虽然她还在我心底,但她的模样,却有些模糊了。
明日就要成亲,今夜我要对她有个交待,我取出画像,徐徐展开,伊人笑容依旧,我泪湿双目。
十三岁的小家伙进来了,父亲,这女子是谁?可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我看看画再看看孩子,心中若有惊雷闪过。
莫非?
我擦干泪眼,一点一点端详,这眉,这眼,这鼻梁。
我终于嚎啕大哭了,这一生哭得极为放肆的一次,不讲形象,不讲其它。
庞石,我的兄弟呀。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儿啊,你还有一个父亲,你可不能忘了呀。
夜深了,烛光摇曳中我给儿子讲了庞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