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逐更筹尽,春随斗柄回。
今夜,月下同落寞的还有尔朱清葵。从晋阳城回禀过后,尔朱清葵便心灰意冷。他怎会不知,赵国公石敬瑭早有称帝之心,而且权势遮人眼,称帝后的石敬瑭果真能如白易欢盼望的那样,成为明君么?那幽云十六州便是契丹出兵的代价,白易欢的一腔热血,一颗忠心,怕是要成卖国求荣的垫脚石了。
不禁喃喃自语道:“若是真离去,也好。只是……易欢所托非良人。”
一想到淳于昭的身世,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国侨公便是杀父仇人,白易欢又该如何取舍。想到此处不免又为他牵肠挂肚起来。尔朱清葵思绪万千,愁容不展,见时日尚早,便只身前往昆仑山,去捉山中灵兽。
昆仑山,山下枯草间已隐隐泛绿,微风拂面,颇具春朝之气。尔朱将马拴于山下,独自向山中走去。山中早有人设了捕猎的兽洞,洞内或是设有猎夹,或是布满锋利的木桩。尔朱一身素衣,谨慎前行。
刚到山腰,便听到隐约呻吟之声,闻声寻去,一兽洞内,竟躺着个人,腿被猎夹夹着,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若不仔细辨认,竟和野兽无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罢,尔朱刚要走,忽觉此人曾在何处见过。转头细细辨认,这莫不是将自己菌狗误杀的岱风派弟子钟炁吾!
尔朱略有迟疑,叹了口气,终还是掏出怀中绳索,用飞爪勾住他腰间丝绦,拉了上来。
待钟炁吾醒来,已置身洞中,身旁篝火热气烘面,想张口却只能发出咿呀之声。尔朱清葵一惊,几月不见,他为何变成如此模样?双目被挖,绑着布带,连舌头也被人拔了去,究竟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
炁吾知是有人救了自己,摸了摸腿,伤口已被包好。本想道谢,却不见有人做声,似乎那人已经离去。
尔朱则坐于洞口,始终不语,两人如此便过了一夜。
待第二日天光大亮,炁吾摸索着寻了根木杖,拄着向外走去,尔朱好奇,便跟在身后。他似乎已在此地居住多日,对山路颇为熟悉,见他走到一处网前,这网似乎搭了许久,立在两树之间,网上布满锋利木刺。炁吾从怀中掏出几枚铃铛,摸索着系在网上,随后又采了新鲜的大坛花,盘在上面。尔朱清葵心中一颤,钦原最喜大坛花,他这是要猎钦原!如今已经这般模样,竟还记得与自己的约定,世间竟有比我还呆的人。
这一等便是半日,炁吾见仍无动静,便向山中走去,来到溪水旁,从怀中掏出了个破碗,在水中简单清洗,随后舀了一碗水,放在身旁石头上。自己用手捧着水喝了起来。见无动静,炁吾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尔朱一惊,原来他早知自己一直跟着!
炁吾又回到洞中,摸索着寻找昨日夹住他腿的猎夹,寻得后也做了个陷阱,日落时,虽未见钦原踪迹,却猎得了只野兔,拿回去洗剥干净,烤了起来。
炁吾用树枝穿着,将最好的腿捧在手中,因不知尔朱在何处,便只是这样举着,等人来接。尔朱却因被他识破,颇为不悦,便任他这样举着。炁吾见许久未有动静,便将木枝插在地上,把腿给他留着。炁吾清理炭灰之时,在地上摸到了白日里自己放的碗,脸上竟欢喜地笑了起来,宝贝似的又揣回了怀中。
尔朱实觉无趣,便吹起短笛,炁吾便在一旁听着。那笛声颇为哀怨惆怅,竟听得人将所有的悲事都想了起来。
第三日,尔朱醒来,发现手边竟多了一只用树枝做的笛子,只是吹起来声音刺耳,宫、商、角、徵、羽竟全不在调上。尔朱眉头一皱,却还是收了起来。见洞中并无炁吾,便向山中设网处寻去。只见炁吾已经早起摘了新的大坛花,替换了网上旧的,又检查了一遍铃铛的位置,便又坐在一旁等了起来。
如此一等又是一天,尔朱看着这日升月落,听着山中鸟鸣虫响,久了,似乎便忘了心中烦闷愁苦。看着一旁全神贯注的炁吾,也不知他已经在此守了多久。
日落西山之时,忽得下起瓢泼大雨,两人忙向洞中跑去。待两人刚到,气息未平,炁吾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向雨中奔去。尔朱刚要开口阻拦,他却早已消失在雨中。尔朱今日方觉,这洞莫名的空荡起来,心中竟有些为炁吾担忧。
待雨渐小,炁吾方才跑回,全身尽湿。他从怀中掏出几朵鲜花,尔朱从未见过,那花红艳似血,花蕊极大,炁吾举着,示意让尔朱来拿,并做出用口吮吸花蕊的动作。尔朱接过,试探着用舌尖舔了一下花蕊,顿觉甘之如饴,口舌生香,胜过世间珍馐美味。
“多谢!”闻听尔朱开口,炁吾喜上眉梢。
下了雨,便无柴,洞中无法生火,炁吾全身湿漉漉,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尔朱在洞口吹起了笛,笛声依旧怅然若失。炁吾闻听,从怀中掏出一个树枝做的小短笛,吹了起来,与今早给尔朱清葵的一般模样。笛声虽刺耳,却欢快异常,随后炁吾竟随着这笛声跳起舞来。舞姿拙劣,颇为滑稽,尔朱暗道,他这是要逗我笑么?那他是要失策了。尔朱刚要转头看向洞外,炁吾却因动作过大头磕到了洞壁之上,他立刻佯装疼痛,倒地不起。尔朱竟被逗得嫣然一笑。
第四日,炁吾仍旧早早起身,离了洞。尔朱清葵要走了,他在这里耽搁的时日太多了。他本想就此离开,却踟蹰不定,想再去看一眼炁吾。谁知他刚一赶到,便瞧见一只通身红羽的钦原撞在了网上,炁吾根据铃铛响动方位,从身侧抄起一张扫网,便向钦原扑去,正好将它罩在其中。因它尾部有毒针,所以炁吾格外小心。欲要将网口封死之际,只听耳畔嗡嗡作响,竟有数只钦原向他袭来,大如鸳鸯,其状如蜂,尾长,内有毒针,蛰鸟兽则死,蛰木则枯。
炁吾拿起身侧木棒便打,但钦原来势凶猛,响声震耳欲聋,根本无法靠声音辨别方位。
尔朱连忙射出金棋子,虽打中,奈何此兽过于猛烈,拼死进攻。尔朱一个箭步冲上前,掏出金棋盘,将炁吾护在身后,与钦原抖作一团。那兽双爪锋利异常,不时晃动尾部毒针,频频向尔朱袭来。尔朱挥动棋盘,左右横扫,伺机而动,未出几式便将其中一只拍死在地。
其他钦原不敢冒然上前,纷纷后退,散在两人周围,假意离去,尔朱深知此兽狡猾异常。果然,还未容得他喘息,那几只兽便从四周袭来,将两人困在当中。
尔朱取出金棋子,瞄准钦原双目便是一击,那兽无法辨明方向便举着蜂针直冲向前,尔朱忙得用金棋盘挡住,随后一一击毙。仅有一只小钦原逃过一劫,向他处飞去。
尔朱扶起地上的炁吾,将棋盘收至身后,两人刚要起身离开,只见那只小钦原似箭一般朝尔朱飞了过来,弄得他措手不及。炁吾闻声辨位,一棍正中头部,将它打了出去,算是昏死在地上。
网中的钦原竟暴跳如雷,哀嚎连连,口中似乎要沁出血来,不一会便没了声响。
二人回到洞中,炁吾用棍拨弄网中钦原却毫无反应,遂打开网口,刚要用手去探,却被尔朱一把拉住。
“有毒!”
炁吾不知是何情况,仍旧用棍子轻轻触着它的身体。
“它死了,是被自己活活气死的。”
炁吾不解,想开口,却只是咿呀之声。
尔朱解释道:“它眼见着自己的同伴被一一杖毙,定是不能独活的。这便是为何钦原难捕亦难养的原因了。”
炁吾摸索着,用手指在地上写下:“无妨,我明日再去。”脸上竟是一丝倦怠也没有。
尔朱试探着问:“你可知,我是谁?”
炁吾摇摇头。“我便是害得你前来日日辛苦捕钦原的尔朱清葵。”
炁吾点点头,似乎未曾猜到,但也并不吃惊。
尔朱刚要起身,炁吾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摸索着他的手掌,直到在外侧摸到了伤口,便用口将伤口处的毒血吸了出来。尔朱这才发现自己受伤,但对他用口为自己吸毒,颇为嫌弃。尔朱从不愿与他人接触,刚要将手抽回,却看到他眼眶处,纱布下深陷的两个黑洞。问道:“是谁将你害成如此模样?”
炁吾刚要在地上写字,尔朱便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示意他写在自己手上便可。
炁吾只写出两个字:“自己。”
尔朱冷笑一声,果然两人无法诚实以待,便斩钉截铁道:“我不信!你不愿说便不说。何必诓我。”尔朱本要转身离去,却见炁吾低头不语,面露难色,又问道:“你可愿回剑派?”
炁吾摇摇头。
尔朱疑道:“剑派大师兄被害成如此模样,竟然无人来寻你,替你报仇?”
炁吾仍旧摇摇头。
尔朱细细想来,能将他伤成如此,他却毫不怨恨的人;能让他不愿回剑派,剑派又弃置不理的人,忽得恍然大悟道:“莫不是你师傅,岱立居士将你伤成如此模样的?”
炁吾身子一怔,僵在一处。
“如此说来,我猜中了!”尔朱细细看着他眼眶的黑洞,怕是连泪都无法流了。尔朱心似怒火中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那师傅为何要将你伤成如此模样?你到底做错了何事!竟落得如此下场!”
尔朱将他的手硬生生拉过来,放在自己手上,想让他写出原因。见他犹豫不决,左右为难,便一把将手甩开道:“不说也罢,你我本就萍水相逢,与我何干!”
炁吾见尔朱竟为自己如此不平,忙得将手拉回,想在他手上写些什么,却始终不知如何落笔。
尔朱见状,便道:“算了,不说也罢。”
只见炁吾写下八字:“拨草寻蛇,惹火烧身。”
尔朱清葵将这八字细细品来,拔草寻蛇,定是自讨了苦吃,惹了祸事,方才惹火烧身,落得如此下场。
“可要报仇?”
炁吾摇摇头。
“为何?”
炁吾又在尔朱手上写下四字:“互不相欠。”
尔朱暗道,这是要多大的恩德,才能让你用这一双眸子和一条红芯来还。不禁心生动容,柔声道:“疼么?”
这次炁吾点了点头,因为他想与面前的尔朱坦诚相待。尔朱心中叹道:“是啊,活生生地挖掉双目,拔掉舌头,该是多疼的一件事情呀。像个弃物一样被人丢在一旁,却未曾心生怨恨,未曾自怨自艾,还仍旧记得与一个恶人的约定。”
尔朱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备受伤害的人,忽的不知该如何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