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语惊得瞠目结舌,这是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有多么深重,自己的错误究竟伤害了多少条性命,波及了多少子孙亲疏。看着眼前悲不自胜的淳于昭,她只得低语道:“对不起。”
“对不起?”淳于昭吞声忍泪,“现如今对不起又有何用!你告诉我,究竟是何人指使你窃取军中册的!”
“是国侨公,桑维翰。他是我生父,是和漠南回鹘女王做了有违纲常之事,才有了我。生为人父却只顾仕途,生为人母却视我如粪土,避之不及。如今到好,落得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玄语说到此处,不免哽咽起来。
淳于昭见她竟也如此悲凉,便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竟有如此的身世。”
“我也是前几日去刺杀女王才得知,而且这一路的追杀,乃是桑维翰所为。”
“这是为何?”玄语哽噎难鸣:“他便是将我做饵,利用我除掉女王。那个苏拉,实则是当朝公主,与桑维翰串通一气,想要谋朝篡位。”
“诱女弑母!这是何等有违人伦纲常!”淳于昭心中暗道,这便是了,不然在夜落祈府怎会突然冒出个公主,想要取我性命,原来是苏拉。那日白易欢虽将刺杀过程告诉了他,却皆是蜻蜓点水,避重就轻,谁知里面还有这般缘由。
玄语叹道:“我便是这权利纠葛中的枪,任人摆布。”
“你可知,易欢的家主是何人?与此事又有何干系?”
玄语惊道:“你和白易欢如此,竟不知他的家主便是国侨公,桑维翰!”
淳于昭如雷灌顶,猝不及防,腿一软,一下瘫在了椅子上。
将白易欢拉出混沌的,让他如师、如父,日日死心塌地,效犬马之劳的家主,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害自己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
白易欢一早便知道,待他与白易欢坦诚相见、推心置腹之时他便知道,只是他却始终弢迹匿光、东遮西掩、闪烁其辞!
诚然如那日玄语和修吾所言,竟是满桌的明白,就只蒙骗他一人。
此刻的淳于昭心如刀割的痛、呕心抽肠的悔、人琴俱亡的悲、哀毁骨立的恨。他赋予白易欢的清风明月,终究是敌不过这寒霜冬雪。白易欢曾许下的了无牵挂,浪迹天涯;终究是归时帐内非故人;自己的一片真心,终究是要付之东流了。
淳于昭喃喃道:“这世间唯可信的,便只有手中的剑,身侧的酒了。”
见玄语起身要离开,淳于昭道:“你去何处?”
“我去寻修吾,那日她竟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淳于昭冷笑道:“你现在被满城的遗孤追杀,兴许她是怕被牵连,舍了你。”
玄语笃定道:“别人会,但她一定不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
“淳于兄,我知道白大哥有些事是瞒了你,但看人要看心,他如此看重你,定是有他的打算和谋划,你莫要因误会生了嫌隙,错过了真心人。”
“真心人?那日你和修吾在客栈后院练鞭时是如何说的?若想瞒一事,便要拿十事来遮,如此一来,便生嫌隙,又如何算是以诚相待!我虽不应偷听你二人闺语,但事实诚然!”
玄语看着淳于昭,语重心长道:“人生而有异,思而不同,只要心之所往,又何必拘泥于途中如何。诚与不诚,自在人心!白易欢待你如何,你看不明白么?”
“你不必为他说话!无论如何,这个仇我是报定了!”
“好,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若为父报仇,我不拦你。若你哪日想寻我报仇,我也绝不迟疑。”
淳于昭虽心烦意乱,思绪万千,却知玄语也是个可怜人。
屋中炭火噼啪作响,烘得人心烦意乱,思绪不宁;屋外暴雪又至,天寒地冻,看一眼便让人心生寒意,折胶堕指。如同淳于昭的心,一半被白易欢的蒙骗,欺得寒似冰霜;一半被这复仇的怒火,灼得双眸沁血,恨不得即刻将那贼人生吞活剥,扒皮抽筋。但这父辈的罪孽,又如何能让一个晚辈背负。
他看着衣衫未干的玄语道:“现在满城的人都要杀你,你能去何处寻修吾?你在此处等,我去便是。”
玄语不禁眼圈一红,自己犯下如此错事,却能遇到如此良人。淳于昭嘴上再气,终是敌不过他内里藏的那颗善心。
这一找便是数日,城里城外,山间丘陵。连女王身边的姆妈婆婆玄语都乔装打扮,一探究竟,可就是不见修吾踪影。
姆妈见满城贴着玄语的笺,道:“女王已知晓此事,却终究是无法出手相助的。那修吾是个聪明人,定是寻到了解决的法子,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方才离去。你可曾与她约定到中原后要去往何地?不如先去等她。这五万遗孤成立了除奸帮,要满城搜查不算,还要召开除奸会,这漠南回鹘你是留不得了。”
淳于昭闻听此言,也是劝玄语先回中原。毕竟修吾在此地并无仇家,反而是她,被画得路人皆知。玄语想起那日她与修吾约定,同回那杜鹃花山,便只得随淳于昭启程赶往中原。
淳于昭劝慰道:“那日在大勃律不就见着了修吾的家人,兴许是被你们岱风剑派的人寻着了,带回去,也未可知。不如回到中原,先去剑派瞧瞧。”
修吾生死未卜,玄语终日寝食难安,淳于昭因白易欢欺瞒之事,始终耿耿于怀,终日借酒消愁。他还特意叮嘱玄语,莫要将他知晓家主之事说破,他定要亲自问他。
那边的白易欢日夜兼程,与国侨公共赴契丹,商谈契丹出兵解困石敬瑭之事。李从珂派遣几万大军攻打晋阳城,石敬瑭被困,全城百姓危在旦夕。眼下朝堂宦官专权,庸才当道,苛捐重税,百姓流离失所,这一切的元凶,皆因李从珂治国无能所起。李从珂又疑心颇重,恐石敬瑭起兵叛乱,便先发制人,无端挑起内战。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这赵国公石敬瑭正是眼下解困后唐的唯一希望。白易欢力保石敬瑭,为的便是能早日结束战事,还百姓一方太平,莫要做这权利纠葛中的刀下鬼。
这几日国侨公始终跪于耶律德光帐前,自旦至暮,涕泣争之,所见之人,无不动容。白易欢对国侨公并非心中无怨,但他深知这仕途中人早无清流,终是要做些违心、违德之事,只是国侨公行事做派太过狠辣,老谋深算,连自己的骨肉和部下都残害,毫无底线,让白易欢甚为寒心。若不是为保后唐明主石敬瑭,白易欢也定然不会再辅佐于他。
对淳于昭之事白易欢更是冥思苦想,权衡再三。无论如何,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救出四夫人,顾好夫人周全,再从长计议。遂命剑灵暗中去寻她下落。
望着眼前这沃野千里的草原,远眺天边那盏赤诚如镜的明月,想起那日他与淳于昭许下的誓言。如今纵是我能杀尽世间万千,却连杀父之仇都帮你报不了了。
“吾心似明月,望君秉烛待旦,指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