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锋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卡盒和卡垫重新放回到自己的柜子里，随即打开自己的电脑。电脑弹出开机启动画面。他从摆放在书桌另一端的纸巾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把电脑的外壳和屏幕都迅速地擦一遍，随即把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纸团扔到一边。
几次眨眼之间，电脑的桌面从屏幕上显示出来。除必要的几个图标之外，桌面上只有几个名称不同的文件夹。
岳锋握住鼠标，打开屏幕最下方的文件夹，并打开文件夹中的第一张图片。摆放在这个文件夹里的，是几张从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图片。从缩略图上看，几张图片都是手绘的平面示意图，也都是白纸黑字的黑白图片。他直接把第一张图片放大，让图片占据整个屏幕。
两张相同规格的图纸先后从屏幕的左、右两边显示出来。这两张图纸正是他和谭楷选中的店铺内部的结构示意图，屏幕左侧的图纸为一楼，右侧则为二楼。结构图内部已经被画满各种各样的图形，不同的图形内部还分别被标识上“方桌”、“圆桌”、“椅子”、“柜台”、“麻将桌”等不同字样。
岳锋不紧不慢地滑动鼠标的滚轮，仔细浏览排列在文件夹中的图片。这些图片都是画在纸上再传到绘图软件里的平面示意图，外部结构全都一模一样。示意图内部的各种图形，全都是他和谭楷分别画在不同的纸上面的。在销售中心的时候，他和谭楷曾经以最快的速度讨论过摆放各种设施的不同方案，并用简笔画把它们分别画在不同的示意图上面。由于时间的原因，他和谭楷没有立刻在销售中心谈论出一个两人都能够百分之百认可的结果。在回到家之前，他曾经在手机上把这几种方案发送给吴臻和方博，问他们的意见如何。吴臻依旧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意见，方博则一直没有回话。在回来的路上，谭楷还问他，要不要把这几张图发到玩家交流群里，让玩家们给点意见。他没有同意。他决定自己拿主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激烈而急促的鼓点声突然从天花板上方响起。随之一同响起的，还有突然被放大的脚步声。鼓点声和有节奏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与节奏极快的音乐声一同穿透隔音效果欠佳的楼层。这一次的响声比之前的要响亮得多，也明显更容易让人感到烦躁。
“啪！”
岳锋一巴掌拍在书桌边缘，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地走出房间，披上外套，换好鞋，拉开房门，向楼梯口走去。
一辆不知道多久没有人管的旧自行车横亘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道中间。车身上满是灰尘和铁锈，两个轮胎和车座几乎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一脚踢在自行车的前轮上，把自行车踢向墙角，随即大踏步地爬上楼梯口。
从外表看，三楼的房子几乎和二楼没什么区别。除传出鼓点声和音乐声的房门之前的那一片区域之外，整片楼道几乎被堆积在一起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堵得无处落脚。如果没有房门前的那一片空地，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楼里面竟然还会有人住。
“噔，噔，噔。”
岳锋径直走到门前，抬起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连续敲门。被乱七八糟的纸片遮挡得面目全非的铁门外侧完全看不到门铃的按钮。
“有人吗？”
没有任何回音。鼓点声、脚步声和音乐声仍然在持续。
“咚，咚，咚。”
岳锋后退一步，右手握拳，再次有节奏地敲门。
“有没有人？”
依旧没有任何回音。门后的音乐声突然变得更加响亮，其中还隐约夹杂着不容易听清的说话声。那是一个绵软、甜美到有些发腻的女性声音，听起来几乎完全不像正常的人类声音，反而像是被某些软件或者仪器过度修正之后的产物。
“咚！咚！咚！”
一股无名怒火骤然从岳锋心底升腾起来。他攥紧拳头，用力往防盗门表面连砸三下，一边砸门，一边大喊。砸门的响声和喊声当即在黑洞洞的楼道内部反复回响。
“有没有人？开门！”
房门后方仍然没有任何回应。甜美到发腻而又有些走调的女性声音似乎正在和他人对话，而且，对话的对象似乎还不只是一个人。这个女性声音对话的语速几乎快到和音乐的节奏齐平，以至于具体的对话内容基本是站在房门外面的人听不清的。
“哐！”
岳锋再次后退一步，狠狠一脚踢在防盗门表面，发出一声无比清脆的重响。对于他而言，噪音就是噪音，扰民就是扰民，捣乱就是捣乱。无论发出噪音的人是什么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都不是理由。更何况，一个既邋遢又猥琐的老男人也有可能用某些软件或者仪器假扮成一个妙龄少女。
“开门！”
音乐声、鼓点声和脚步声戛然而止。随之响起来的，是尖锐的惊叫声。这同样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却丝毫不显得甜腻，反而还有一点虚弱，或者说是底气不足。
紧接着，一连串收拾东西的声音从房门后方响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东西翻倒或者互相碰撞的声音。
岳锋露出带有几分惊讶的表情，连续深吸两口气，后退两步，轻轻摇头。
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宽大而厚重的防盗门缓缓向外打开。
连续不断的喘息声从房门之后传出来。
岳锋骤然一愣，抬起手，轻轻地揉眼睛，随即轻轻地转动脑袋，再瞪大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女生。从外表看，她大约比他小几岁，身高几乎比他矮一个头，皮肤白得像刚从工厂里面生产出来的白纸，两只小手几乎只有他的手掌的一半大，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宽大眼镜框之下显露出难以掩盖的憔悴，整个人似乎只要刮来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在地。但是，此时此刻，她的打扮和着装却显得和她整个人的气质很不相称。套在她身上的，是一套色泽艳丽的连衣裙，领口低到深入胸脯，下摆却短到无法触及膝盖。一双雪白色的长筒丝袜牢牢地套在她的双腿上，勾勒出她笔直的小腿曲线。在灯光的照射之下，她脸上被眼镜框遮挡住一半的艳丽妆容不但不显得美，反而还显得有些俗气，闪闪发光的妆容被苍白的脸庞反衬得有些失真。
“您……您好……”
女生当即被高大而又显得冷漠而凶狠的岳锋吓到，抬起双手，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扶住墙壁，双腿颤抖一下，脸庞两侧自然下垂的披肩长发也晃动一下，整个人当即后退一步，随后才缓慢地抬起头，却完全不敢直视岳锋仍然带有几分气愤的脸。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岳锋再次深吸一口气，从头到脚地打量自己面前的女生，脸上的表情变得略微缓和一些。他抬起头，仔细打量整套房子。这套房子内部的结构自然和他家的房子是一模一样的，却比他家的房子要杂乱得多。客厅被两扇完全不透明的推拉门分隔成两部分，从靠近房门的那一侧看，只能看到摆放在靠近窗户的那一部分的几件家具的模糊轮廓。原本的每一扇房门同样全都是紧闭的，从大门外面看，完全无法看到任何东西。每一扇房门后面也都完全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完全能够看出，住在这里的人绝对不止她一个。因为，散乱地堆放在客厅靠近房门那一部分的沙发上的衣物和摆放在大门口的一排鞋绝不可能全都属于她一个人。
“刚才的那些音乐和敲东西的声音，还有脚步声，都是你发出来的吗？”
女生再次低下头，连续点头，整个人露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垂下来的长发几乎完全遮挡住自己的脸。
“你吵到我了，你知道吗？”岳锋放慢语速，并把语气尽可能地放缓。
“对……对不起……”
女生的声音微弱得几乎难以让人听清，单薄的身体微微地前后摇晃，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把音量开这么大？”
岳锋再次低下头，仔细打量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的小女生。不需要她再给出更多的回答，他也已经大体上明白：她是不久之前刚搬进这一套刚刚经过简单改装不久的合租房的。由于他在前一段时间里经常到医院去陪护老爹，从而时常不在家，她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的楼下还有人住。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心中的气顿时消掉不少，不再像刚听到剧烈的噪音时那样气愤。
“我……我……”
女生艰难地抬起头，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伸出手，指向自己身后。
“我在做直播……在直播跳舞……”
岳锋看向女生穿在脚上的一双半旧的舞鞋，随即看向客厅靠近房门的那一部分。摆放在这一部分空间的中央位置的，是一套简易的直播设备。正圆形的补光灯仍然释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遮盖住小半面墙的乳白色背景纸，也照亮悬挂在支架上的手机。位于支架的中央位置的，是能够三百六十度旋转的话筒支架。大约只有手掌大小的话筒刚好对准背景纸的中心位置。两个大约不足巴掌大小的小型音箱摆放在支架后方的一张桌子上，和另外一部专门用来播放音乐的手机连接在一起，其中一个音箱还被碰倒在桌面上。他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直播？跳舞？用得着把音乐放得这么大吗？”
女生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再次低下头，像是害怕再次把岳锋惹怒。
“你的舍友都不在乎你把音量搞得这么大吗？”岳锋再次转过头，看向几个房门紧闭的房间。
女生似乎感到有点意外，慢慢地转过身，指向原本应该是主卧和次卧的房间。一双宽大的拖鞋摆放在主卧的房门前方。无论从款式上看，还是从型号上看，这双拖鞋都肯定不会是她的。
“她们……都在上夜班……晚上一般不会回来住……”
“上夜班？呵呵。”
岳锋干笑两声，随即上前两步，走进房门，拉近自己和女生的距离，伸出手指，指向地板。
“我住在楼下。再过几天，我的家人会从医院回来，回到家里来养病。我们需要安静。”
“对……对不起……”
女生再次俯下上半身，向岳锋鞠躬道歉。只不过，她已经不像刚看到岳锋时那么紧张。
“可不可以不要再把声音搞得这么大？可不可以不要在晚上发出太大的脚步声？就算非要跳舞，能不能用垫子把声音遮挡一下？”岳锋连续提出三个问题。
“嗯……嗯嗯……”女生像小鸡啄碎米一样连续点头。
岳锋转过头，看向紧挨另外一侧墙壁、堆放着许多件不同风格的衣物的沙发。他一眼便看到堆放在靠近推拉门一侧的几套衣服，以及堆放在衣服顶端的两件假发。这几套衣服全都是和她身上的连衣裙相同风格的衣服，其中有连衣裙，有旗袍，还有成套的上衣和短裙。每一套衣服都是动画或者漫画作品中的风格。不过，从衣服的质地上看，这些衣服应该不像是专门定做的，反而像是批量生产出来的。
“我感觉，这种风格不太适合你的气质。你最好换一种风格。”
女生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岳锋的话。
“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几个人做过这一类的直播。做过一段时间。只不过，我们直播的内容不是跳舞。”
岳锋抬起左臂，伸出手，指向堆放在沙发上的那些衣服和假发。
“我家里也有一些衣服。有一些是我在大学参加社团的时候做的，还有一些是别人给我的。其中有两套是和你的这些风格类似的。这种风格，很明显不符合你的气质。”
女生苍白的脸庞上微微泛起两朵红晕。她伸出双臂，十指在自己身前紧扣，指尖慢慢地摩擦自己的手背。
“这……是公司给的衣服……是公司让我这么打扮的……”
岳锋用鼻腔呼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缓缓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这……这位哥哥……”
女生抬起手臂，向岳锋的背影伸出手，语气变得有些焦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欣喜。
“你……你喜欢……动漫吗？”
岳锋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看向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随即晃动手机屏幕，让手机发出的光照亮前方黑漆漆的台阶。
“有那么一点兴趣吧。我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社团。还因为玩卡牌的原因。”
女生抬起手，扶住门框，注视岳锋的背影。岳锋宽阔的后背几乎能够容纳两个她的身躯。
“我马上要开一家卡牌游戏店。到时候，应该会吸引到一些喜欢二次元主题的客人。”
岳锋转过头，看向女生的脸。他没有意识到女生的动作和情绪变化，只是自顾自地往回走。
“我很快就休息。你如果还要继续直播的话，尽可能地把声音调小一点。”
女生上前一步，走出房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防盗门的把手。
“在我有空的时候，如果你在这方面需要帮忙，或许，我可以帮到你。”岳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女生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却没有动。她慢慢地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