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宿温泉闲话陕甘 憩村店薄惩草寇
汉水下游的江汉平原是美丽的,也是富饶的,但经过连年的兵火战乱,村庄市镇大都残破凋零,近几年不打仗了,但还没恢复往昔的繁荣,兵燹的痕迹处处可见,在应城至京山的大路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傍着一乘小轿缓缓前进,马上一个人三十上下,方面大耳,一副富商模样,另一个玉貌锦衣,俊秀矫健,不过十七、八岁,完全是贵公子气派,马上两个人时而并辔缓驰,指点沿途景物谈笑,时而靠近小轿,和轿中人闲聊,这时轿帘挑起,轿中人露出半面,却是个极其俏丽的少妇,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富商贵公子,不带随从保镖,在这盗匪如毛的荒僻山野中泰然而行,未免太大胆了一点。
骑马的是王进贤和陈艾珍,轿里面是张兰英,他们离开汉口已五天了,正由陆路向襄阳进发。
王进贤夫妇是八月底回到汉口的,正是汉声他们走后的第三天,王进贤本来想趁押运军装之便,去陕西采办药材,张兰英舍不得离开丈夫和艾珍,也吵着一定要到陕西去看看,她的理由非常充足,一是路上她好照顾艾珍,二是有艾珍保驾,不怕强徒痞棍。平常哪有这个机会?王进贤便也欣然同意了。因为他们到汉口后,又处理了几天的商业店务,启程时,粮船已开过七、八天了,由汉口到沔阳潜江一带河汊湖泊很多,不便行走车马,便取道应城京山直插钟祥,比水路要近二、四百里。王进贤常去陕西,这条道路很熟悉,他们轿马相傍,一路谈谈笑笑,倒不寂寞。
过了应城,山便多了起来,这里是大洪山的余脉,层峦起伏,比起江汉平原来,又是一番风味,艾珍长期在武夷山居住,对山有一种特殊亲切的感情,看到莽莽的群山,就想起自己多难的童年和慈祥的师父来,离开武夷山一个多月了,时间虽不算太久,但这些日子,她经历了不少的事,初步接触了这个大千世界,尤其是和汉声的交往,使她明白了一些过去不理解的道理,仿佛心灵打开一扇窗子,射进了明亮而温暖的阳光,此刻,艾珍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温厚沉静的汉声她感到,在汉声的身边,就有一种踏实的安全的感觉,她是不能没有汉声哥的。
应城至京山之间有一处温泉,好奇的艾珍一定要绕道去看看,王进贤夫妇也欣然同意。温泉是从一个山谷里流出来的,时节已是深秋,可这山谷里的草木依然碧绿青翠,一进谷口便温煦如春,艾珍不觉高兴地叫了起来:“这不就是桃源仙境么?”她一边说,一边跳下马,跑到溪边,把手探进溪水里,大声欢叫:“大哥,姐姐,快来,这水好热啊。”张兰英在轿子里早坐不住了,忙叫停轿,王进贤也下了马,两个轿夫也巴不得歌息一下洗洗手脚。一行人就兴高采烈地在溪边洗起手脸来。
张兰英笑道:“这世界上也怪,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有。不是出门来,哪能见到这些稀罕事?”王进贤道:“到了陕北,还有稀罕的呐,那里有一条河,河水还可以点灯呢,有人说那是石油,很有用呢,可惜几千年来就这么白白地流走了!”艾珍道:“这泉水不也白白流走了么?要是修个澡堂多好!”
大家洗过了脸,不再上马、坐轿,一路沿溪步行前进。过了几道山湾,前面树林隙处,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小村。村庄背山靠水,有二、三十户人家,竹篱茅舍,整洁清爽。这个温泉因僻处深山,不怎么出名,因泉甘土肥,收成不错,外面官兵不轻易进来骚扰,村民日子勉强还过得去。艾珍他们进了村,打听找个地方打尖(吃午饭)歇息,村民说这里没有客店,一般人家狭小埋汰(肮脏),不适贵客歇马,你们不是来找郭老先生看病的么。郭老先生的医道远近闻名,常有人来瞧病,备得有客房,倒很方便。说着向溪边一簇柳荫下一指道:“那就是郭老先生的家了。”
艾珍一行就奔郭家而来,只见柳荫下面有儿栋村舍,短垣修竹,甚为清雅,临溪是一道柴扉,王进贤进门叫道:“郭老先生在家么?”里面应声出来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颇为清秀,说道:“家祖父在里面配药,客官可是来看病的?请进屋休息。”说着,把他们引到一栋平房里面,陈设虽然简朴,却也清洁可喜,壁上挂了几幅字画,大概这就是客室了。少年道:“客官少坐,家祖父很快就来。”少年出门,把轿夫带到厨下仆人处休息,自去请他祖父。
不久,郭老先生亲自来了,老先生白须飘胸,步履轻捷,精神甚好,王进贤起身道:“久闻老先生大名,路过此间,特来拜望。”郭老先生请大家都坐了,问是不是看病?艾珍机灵,说道:“家姐过门好几年了,一直不曾有喜,特来请郭老先生赐方。”这一说,正中张兰英心意,她结婚几年正盼着有个孩子,仓卒间只想借个地方歇歇,却被艾珍道出了她的心事。
老先生笑道:“这个容易,先看看脉吧。”
看过脉后,老先生道:“夫人肝脉弦细,肾气却虚,水火不交,月事难准,当然有艰子息,这病倒要慢慢调治才行。”
张兰英道:“能治好么?”
老先生道:“当然能治好啰,我给你配些药,带回去吃,月事正常,这病也就好了。”
王进贤道:“老先生妙手回春,内人若好了时,定当重谢。”停了停,接着道:“在下等远道而来,不知能否借府上歇息一下?”
老先生笑道:“到老朽这里来的都是老朽的客人,粗茶淡饭倒是有的,你们如果喜爱这里的温泉,住一两宿也有地方,只要不嫌怠慢就行。”
艾珍想,这老爷子倒随和,不如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一晚才好,把这意思悄悄跟张兰英说了,张兰英甚为高兴,当下对郭老先生说,旅途劳倦,想在这里住一晚,郭老先生见他们言谈不俗,品貌出众,笑道:“老朽正想找个人说说闲话,诸位不嫌简慢,随意就是。时间还早,诸位可以到温泉源头去看看,倒也是难得的奇观呢。”
温泉的源头就在村子上首的山沟里,山上原有一条山涧流下,这里是一片乱石滩,远远就可以看到滩上腾腾的热气。走到跟前,见好几处石洼潭里,冒出一串串水泡,潭水荡漾,就像滚沸了一般,艾珍最先跑到,把手往水里一探,忙缩了回来,叫道:“好烫!真能煮鸡蛋吃呢。”大家不胜惊叹,观赏了一番,回去叫轿伕去挑了几担水,大家美美地洗了个澡。
晚上,郭老先生陪艾珍他们闲聊,问知他们要去陕西,就谈起浃甘的局势来。
郭老先生慨叹道:“陕甘是周秦发祥之地,我们的老祖宗原就住在那一带,唐末以后,中原大乱。.那陕甘西北一带就被西夏占了,建了一个西夏国,时常骚扰中原,宋代一朝积弱,这也是个原因,不仅如此,广阔的西域,也就是现在的新疆,汉唐以来一直就归我们管辖,因为西夏国在中间隔断,我们和西域就断了关系,明朝如此强大,万里长城也只修到嘉峪关,西域那一大块土地就丢了,到了本朝康熙乾隆两次御驾亲征,才把西域重新收复回来,这几年陕甘叛乱,民不聊生,听说百姓死的很多,没死的也流亡在外,往往几十百里断绝人烟,叛军相当顽强,朝廷连派了几个素称能干的大员前去平叛,都先后弄得焦头烂额,兵也败了,官也丢了,这两年左宫保去了才好一些,老朽也为他担心,要是左宫保再失败,恐怕陕西西北边又要出现一个西夏国了。”
大家听了不禁悚然动容,艾珍他们对历史不大清楚,但北宋积弱不振,他们是知道的,认为郭老先生说的颇有道理,但艾珍对左宗棠成见很深,见郭老先生推崇左宗棠,很不以为然,问道:“老先生所论,晚辈甚为佩服,不过,官府逼迫百姓造反,姓左的帮朝廷去屠杀百姓,老先生似乎很推崇他,晚辈有些不解。”
郭老先生拈须微笑道:“公子这一问问得好,老朽原先也弄不清楚,后来经王柏心先生指教,才顿开茅塞。”
王进贤插口道:“是监利的王子寿王柏心先生么?”
郭老先生道:“正是!王先生与老朽是多年相识,今年上半年老朽在汉口和他会面,他纵谈天下大事,说到陕甘局势,很多见解非常精辟,老朽所讲的不过是学王先生的舌而已,他说官逼民反,古今如出一辙,不过陕甘的情况和各处又不同,像太平军捻军,都是与胡廷为敌,这倒罢了,陕甘叛乱却不同,叛党利用汉回之间的不和,以宗教为号召,挑拨回汉人民的关系,唆使两族互相仇杀,事情越闹越大,以致双方杀红了眼,往往整村整城,不论老少尽情杀戮,这种情况如不制止,当地百姓是无法安生的。如果是诛其魁首,安抚胁从,让回汉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这才是积大功德呢。”
艾珍恍然如有所悟道:“这样说来,如果真是回汉仇杀的话,官军平叛倒是对的啰。”
王进贤道:“那王柏心先生是当今最有学问的人,湖北汉口都知道他,听说左宫保去陕甘,还是王柏心先生一力赞成的,有人说王柏心先生是左宫保的智襄,左宫保许多谋划听说都是王柏心先生的主意哩,至于回汉仇杀,确是真的,我们到陕西一看就知道了。”
郭老先生笑道:“这位王先生说得对,耳闻不如目见,诸位到陕西自然会明白,但愿左宫保能安抚百姓,安定陕甘局面,使国家不致分裂,这也是中原人民之幸,不过陕甘生灵涂炭,百姓流离,田地荒芜,粮食奇缺,要想安定局面,确非易事,左宫保以望六高年,放着闽浙总督不做,却勇担重担,毅然去收拾西北这个烂摊子,这种公忠体国的精神倒是非常可贵的。”
张兰英笑道:“这怕是读书人的迂气罢,浙江福建那地方多好!陕西甘肃又穷又冷,又打仗又闹饥荒,要是我才不肯去呢。”·
郭老先生正色道:“夫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读书人的本色,如果只顾自己安逸,也就枉读圣贤书了。”
艾珍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惜这样的读书人不多。”
郭老先生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这样的读书人实在太少了。”
艾珍他们在温泉村宿了一晚,次日酬谢了郭老先生,向京山进发。王进贤和张兰英非常高兴,据郭老先生的人品来说,绝非江湖庸医,可能他的药会有效果,这次既游了温泉,又无意中治好了病,真是一举两得了。艾珍却一直在沉思——左宗棠这人到底怎么样?
这天中午,他们在一个村店打尖,这是家背山临溪的小店,邻近也有十几户人家,店前一条石桥,几株垂柳,鸡鸣桑树,鸭戏清波,风景甚是可人,店家做的几样菜肴,也颇新鲜可口,正吃得高兴,门外进来三个汉子,为首一个高颧骨,枣核脸,细眯的眼睛里射出狡诈的闪光,披敞着衣襟,大咧咧地走进店来,后面一个结实粗壮,满脸横肉,一双羊眼,最后的却精瘦矮小,贼眉鼠目,看来都不是善良之辈,这三个汉子在艾珍他们对面坐下,六只淫邪的贼眼只管往张兰英身上溜,枣核脸把沉重的包袱故意往桌上一掼,叫道:“店老板,有好吃的没有?先拿几样来,酒要好!”店老板见了这几个人,神色一变,马上堆下笑来,说逍:“三爷哪里发财来了?好一向没光临小店,小店自然小心侍候,不过店里只有儿样蔬菜,还请三爷包涵点。”枣核脸小眼一瞪,冷笑道:“别的没有,鸡总可以抓两只吧,怕我没钱?”店家诺诺连声,忙整治去了。
艾珍见了他们这个样子,十分厌恶,几口扒完了饭,说道:“我们走吧。”张兰英也站起身要走,枣核脸嘿嘿冷笑了两声,蛮横地发话道:“怎么啦?嫌老子粗鲁看不惯,咱们一来就要走!”说着朝壮实汉子使了个眼色。壮实汉子虎地站起,掇条板凳,横在门口坐下,脸上的横肉一条条的都绽出狞恶的凶气,坐在下首桌子边的两个轿伕被他这样子吓住了,举起的筷子竟忘了放下来。
王进贤皱了皱眉头,朝枣核脸拱拱手道:“都是出门人,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来得比诸位早,用过饭要赶路了,请给个方便。”
小矮个霎了霎鼠眼,拉长了声音道:“给个方便?行!你给我们也方便方便。”
艾珍怒不可遏,出手就劈了这小子四个响亮的耳光,只听得响成一个点,艾珍只是身形一晃,她隔小矮子一张桌子,好像并没挪动,小矮个痛得直叫唤,一张脸登时红肿了起来,枣核脸却只顾盯着张兰英看了,却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骂道:“田老鼠,发癫了么?”田老鼠嘴也肿了,含糊不清地刚说了个“他……”口一张,吐出口鲜血、两个牙齿,才说完“他们打了我”这一句话。
艾珍却不管他们,搀着张兰英,向王进贤道:“大哥,我们走!”几步走到门口,望也不望壮实汉子,腾地飞起一脚,那动作快迅如电,壮实汉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人飞出一文多远,滚到了溪边,板凳也带出了店外,枣核脸惊得眼也直了,一时醒不过神来,艾珍叫两个轿侠道:“快拾夫人走!”对王进贤道:“大哥,你也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枣核脸见众人都出了店,才意识到自己这回真正栽了。估量到自己不一定胜得了人家,却丢不了这个面子,怪嚎一声,腰里拔出短刀,双手一按,跳上桌子,连蹿两张桌子,向艾珍扑来。
艾珍冷笑道:“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呢。”身形一闪,枣核脸扑了个空,觉得脑后掌风甚劲,慌忙一猫腰,不待脚点地,空中一个筋斗翻了出去,艾珍道:“这一手还不错。”口里说着,人早跟了过去,那枣核脸却也不赖,空中双脚一绞。落地时人已面对艾珍,短刀同时刺了过来。艾珍一侧身,让短刀从胸前擦过,伸出二指疾点枣核脸的太阳穴,枣核脸一惊,倏地使了个铁板桥功夫,身躯朝后一倒,却不提防艾珍出手的功夫,脚早飞起,兜屁股一脚把枣核脸踢得横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到了溪水里。
艾珍不去管他,转过头来,见小矮个在店门口慌慌张张地想溜,娇叱一声“站住!”身形略动,已到了小矮个面前,小矮个吓得双膝一软,跪下不住地磕头,口里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艾珍喝道:“快说!你们是些什么人?”小矮个战战兢兢地道:“我们是雷公岭的,那溪水里的是我们三爷。”“他叫什么?”“叫响尾蛇樊虎。”“你们还有两个当家的叫什么?”“大掌柜早雷公张豹,二掌柜赛周仓柴大富。”
艾珍见是伙草寇,不以为意,已经惩治了他们一顿也就算了,对小矮个喝道:“以后老实些,滚吧!”叫来店家,给了五两银子,解细上马,赶王进贤夫妇而去。
轿子走得慢,没多久就追上了,张兰英还心有余悸,见艾珍来了,问道:“你没吃亏么?”艾珍笑道:“几个毛贼,算不了回事。”王进贤是第一次看到艾珍出手,见艾珍打发强徒就如踢开几个当路的小石子一样轻松,大为高兴。他走在轿子后面,上马时樊虎已经追出店来和艾珍交上了手,所以那一场小闹剧全看到了。
当晚,他们在京山歇宿,问起店家,才知道雷公岭是大洪山的一处匪巢,啸聚了三、四百土匪,祸害周围百姓,抢劫行旅,十分猖獗,这雷公岭处在京山、应城、安陆三县交界的大山之中,各县互相推诿,都不管事,说来也有地方官的难处,第一是自己没有剿匪的力量;第二,如果申报上司请兵,挨上司训斥不算,请来官兵的粮饷犒劳都要由当地负担,而官兵的骚扰比之土匪更为厉害,所以只要土匪不攻打城镇,地方官也就装聋作哑;第三,这雷公岭非常险峻,儿年前,官兵曾一度进剿,调集了一千多人马围攻了一个多月没能攻上岭头半步,后来就不敢轻易提进剿的话了。
王进贤道:“早些年我常走这条路,没见土匪这么横行,雷公岭听说只有几十百把土匪,没想到现在越来越多了。”店家道:“这不奇怪,以前是一些犯了罪的或是遭了冤狂走投无路的,受到欺凌入伙报仇的当土匪,如今不打仗了,裁减了那么多兵勇下来,安分守己的是回家了,那些好吃懒做欺压百姓惯了的哪能靠下气力吃饭?只有这不要本钱的买卖才对他们的路,土匪能不多起来吗?不仅是我们这里,哪个地方都一样,土匪越来越多。”
由京山至钟祥有两天路程,估计粮船队在这两天也可到达那里,王进贤想看看装运军装的情况,他们从京山启程后倒没有什么事,中午在孙家桥打尖,再过去要翻过几重山岭才能找到村镇歇宿,所以过往客商在这里歇息的比较多,小镇也比较热闹,艾珍他们打尖的店铺门面大,人客来来往往,张兰英吃亏长得太漂亮,加上个俏俊的青年小伙男装打扮的艾珍,人们多看儿眼是常情,但艾珍却发现有些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心里不禁犯疑,留了个心眼,越注意越发现情形不对,准是有人特地冲他们钉梢来了,是官府的捕快,还是土匪的探子?自己是不怕的,可王进贤两口子却麻烦,为了防备万一,艾珍把从租界巡捕手里缴来的三支手枪也带在身边。
出了孙家桥,进入山道后,行人逐渐稀少,道路也崎岖险峻起来,转过一个山坡,前面疾驰过来两骑骏马,马上人矫健粗豪,身背刀剑,向艾珍他们紧盯了几眼,从一旁冲了过去,又走了两三里,后面蹄声骤起,一骑飞驰而来,细看时,又不是刚才过去的那个,心想,管你是不是一伙,再来几个我也不怕。两个轿伕却紧张起来,王进贤也自胆怯,问艾珍是不是停一下,艾珍笑道:“这里前不近村,后不靠店,只有赶到前面找宿头了,大不了再打一场,你们躲到一边看热闹就是。”
上了一道山坡,前面是一个树林子,路旁有个破落的山神庙,庙只有一间房子大小,庙门只剩下一扇,却虚掩着。艾珍一行走到离山神庙十几丈的地方,只听得蓬!蓬!蓬!三声铳响,从庙里面,树林子钻出二十几个土匪来,有拿刀矛的有拿鞭锏铁尺的有拿鸟铳的,五花八门,穿戴也不一样,却都杀气腾腾,十分凶恶,先天被踢下溪水里的枣核脸樊虎站在前面,手里拿着把大刀片,狞笑道:“小子!这回跑不脱了,下马就死吧。”匪徒们跟着一阵哄喊,两个轿佚吓得身都软了,早放下了轿子,这时,后面路上马蹄声也越来越近,王进贤脸都白了,喃喃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艾珍向周围扫了一眼,脑子迅速作出决断——必须先发制敌,把山神庙占了,护住了张兰英和王进贤就不怕了。悄悄吩咐了王进贤几句,两人下了马,王进贤搀着张兰英,三个人缓缓向山神庙靠近,匪徒也一步步向他们逼来。
艾珍一边走,一边向樊虎叫道:“喂!朋友!你们要怎么样?昨天好像并没亏待你们啊!”匪徒显然对艾珍存着戒心,不敢逞强,罗圈般排着一步步向前逼进。枣核脸樊虎吼叫道:“把人留下,饶你小子一条性命!”
业“好啊!你们来接人吧。”话音刚落,艾珍它拔剑在手,剑光闪闪、犹如卷起一团旋风,山神庙前四个匪徒两个倒在血泊里,两个被踢飞出一丈多远,只见艾珍身形一晃,最靠近山神庙的一个匪徒已被长剑穿胸刺倒。艾珍朝王进贤张兰英喊道:“快进庙!”接着剑光暴涨,把冲向山神庙的另一个匪徒削去半个天灵盖,这几下一气呵成,迅猛之极,也就是王进贤和张兰英向前走过三步的时间,匪徒们见艾珍一出手就伤了他们好儿个,呐喊了一声,一齐向他们猛扑了上来。
此时,王进贤和张兰英距山神庙还有五六丈远,眼看匪徒已从两面向他们夫妇冲进相隔只有一丈多远了,艾珍挡得住东面顾不了西面,如果张兰英和王进贤落到了土匪手里,土匪把他们作为人质那可不得了,急忙插剑入鞘,拔出一双手枪,砰!砰!两响,打倒了斜对面的两个匪徒,转过身来正迎着樊虎和昨天那个壮实的汉子,这两个气势汹汹的悍丽一见鸟亮的枪管,眼睛里恐惧的目光才一闪,砰!砰!枪声早响了,樊虎捂着肚子滚倒在地,壮实汉子也咕咚栽倒,艾珍左右开弓,乒乒乓乓!朝匪徒一阵急射,打得匪徒抱头鼠窜,都躲到林子里去了,却朝艾珍蓬蓬蓬的放起铳来。
艾珍一个纵步跃向张兰英,扶起她几步跃进了山神庙,王进贤跟着跑进,两个轿伕听到艾珍叫唤,也跑进来了,两匹马被枪声铳声一惊,撒开四蹄朝山上跑了开去,正当轿侠迈进庙内时,后面路上六骑马飞快地跑了过来,艾珍等他们跑到距离三丈多远处,先撂倒前面两个,第三个第四个收缀不及,继续奔到,也被打倒了,后面两个慌忙拨转马头没命地跑回去了。
艾珍把手枪装好子弹,留下一支给王进贤,教他如何扣扳机打枪,自己转到庙侧,朝树林里张望,见一个匪徒藏在树后,用鸟枪朝自己瞄准,艾珍甩手一枪打去,匪徒双手一松,鸟枪落地,蓬!蓬!——响了两下!另一枪却是左边的草丛里射过来的,枪子从艾珍耳边擦过,打得庙墙泥土四溅,艾珍猛一闪身,箭也似的朝草丛射去,中途土匪又朝她放了两枪,枪子都落到了她的后面,艾珍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藏在草丛里的土匪刚爬起半个身子就被她一脚踢中下巴,颈骨断裂,滚在一边登时毙命,艾珍进入了树林,展开蹑云步,穿梭似的搜寻躲在树后的匪徒,两个倒霉的家伙死于非命,隔得远一点的慌忙向密林深处逃窜。
艾珍惦着张兰英夫妇,也不穷追,回到山神庙,见没有什么事,又去来的路上看了看,几个匪徒正朝这边探头探脑呢,艾珍伸手就是一枪,打翻了一个,其他的跌跌撞撞,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艾珍又去树林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两个负伤跑不动的小土匪,问知他们是响尾蛇樊虎带来的,樊虎前一天挨了揍以后,急急跑回雷公岭,带来三十多名匪徒,妄想倚多取胜,半路里拦住艾珍他们报仇,并掳劫张兰英上山,没想到一败涂地,匪徒们死伤大半,寻找樊虎时,却不见了。
艾珍在山上找回了自己的两匹马,附带还多牵回一匹,那是土匪丢下的,她骑马在附近又搜寻了一遍,确信已无潜伏的土匪,才继续上路。
当晚,他们赶到东桥镇住宿,令人不安的是,在这个镇子上,仍然有人盯他们的梢,虽然没有人胆敢近前,但艾珍从偶然发现的那种畏葸而又匆匆移去的眼光中,看出来这种人非常可疑,对一个不明她底细的人,她能使人这样害怕吗?可是她又不能随便去抓一个陌生人进行审问,也不敢离开张兰英和王进贤太远,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张兰英夫妇,自己却几乎一晚没有睡好。
张兰英和王进贤也一夜担惊受怕,辗转反侧,他们在赵李桥镇上曾遭到过土匪的劫掠,张兰英一回想起来犹心有余悸,这天虽然土匪被艾珍打败逃散了,但焉知土匪不会纠集党羽来进行报复呢?雷公岭有三、四百土匪,这些凶残的强盗能就此罢休么?夫妻商议,还是赶上船队,坐船去襄阳丹江口稳当些。反正自家有一艘运军装的船,船上住宿饮食一切都方便。
第二天,路上仍然发现不少可疑的现象,连王进贤都注意到了,有一伙商人打扮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他们后面,保持半里多路的距离,艾珍他们快走一点,他们也快一点,艾珍他们休息,这伙人也在后面休息,此外,路旁时常发现有可疑的人探头探脑,艾珍他们游山玩水的兴致完全被破坏了,艾珍试图引得张兰英开心些,说土匪没有什么可怕的,雷公岭隔得远,土匪搬兵一时还来不及,尽可放心,然而张兰英和王进贤一直心情紧张,只催轿侠快点赶路。
下午五点左右,他们终于赶到了钟祥,去码头问时,粮船还没到,王进贤在河边找了家茶馆,叫张兰英和艾珍权且坐下休息,重赏了轿伕,轿伕虽然受了些惊恐,但得高于平常一倍的工银,满心高兴地走了。
黄昏时候,粮船一艘接一艘地在钟祥停泊了下来,王进贤快步迎了上去,船上有许多人认识他,登时一片声踉王老板打招呼,王进贤找到了运军装的船,刚和押运的助手打过招呼待要上船时,听到后面有人叫王大哥,回头一看,见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满面春风地站在面前,向他深深一揖,王进贤慌忙转身还礼,笑道:“尊驾是……是苏公子么?”青年道:“小弟就是苏汉声,大哥叫我汉声好了——大哥一路辛苦,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王进贤朝河边的茶馆一指道:“敝内和艾弟都在那里呢。”汉声朝茶馆一看,喜溢眉梢,对王进贤道:“小弟去接她们!”说着飞也似的朝茶馆跑去,王进贤望着汉声娇健的背影,赞道:“好个后生!难怪艾珍时常提起他。”同时嘴角绽开了满意的微笑。
由于宾玉珠的坚持,王进贤夫妇和艾珍都被请去她船上吃晚饭。张兰英夫妇和艾珍在自己船上匆匆盥洗了一下,换了衣服就过船来了。
宾玉珠因为要见生客,略微打扮了一下,特地穿了件深蓝色绣花镶边上衣,下配纯青底色上起着朵朵暗花的罗裙,头戴双凤朝阳镂金抹额,映衬着白净的面庞,修眉秀目,显得格外端庄秀雅。她笑吟吟地站在舱口迎接客人。走在前面的是王进贤夫妇,王进贤长袍马褂,仍是富商气派。张兰英穿件粉红色软缎绣花上衣,下着石榴红拖地长裙,鬓边簪了一朵红宝石镶成的珠花,身材窈窕,俏脸飞霞,腮边两个小酒窝未言先笑,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别有一番风流体态。汉声陪着艾珍走在最后,汉声穿兰色丝绸团花夹衫,帽前缀块鹅黄色美玉,显得英气勃勃,大方潇洒,艾珍身穿青色葡萄呢长衫,青纱便帽,帽前缀的是一方翡翠碧玉,这一身青更衬出她面容的白嫩韶秀,光彩照人。张兰英已是够美的了,可是和艾珍比起来,顿觉略逊一筹,宾玉珠暗想,这艾弟要是穿女装打扮起来,还不知有多美呢。
大家相见了,互道了旅途辛苦,宾玉珠笑道:“王大哥刚来,船上备办不及,弄了几样小菜,大家在一起叙一叙,以后你们就在这里吃饭好了,反正一切现成,大家在一块也热闹一些。”王进贤两口子都谢了,彼此客套了一番,酒菜都已摆好,就开始吃饭。汉声见艾珍果然来了,十分高兴,神采飞扬,一定要和王大哥对酒,王进贤酒量也好,两人就豪饮起来,宾玉珠和张兰英很快就说得很投机,竟象老朋友一样的亲热,艾珍只略呷几口酒,微笑地看汉声和王进贤对杯,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浓密修长的睫毛下流波荡采,顾盼生春,竟把频频察看她的宾玉珠看得越发疑惑起来,不断地把话去套张兰英,张兰英却一心打量苏汉声,见他气宇轩昂,虽不及艾珍秀美,眉宇间却满溢着少年男子特有的英俊豪迈之气,暗自为艾珍高兴,宾玉珠向张兰英问起艾珍的生活细节,张兰英就淡淡地一两句话轻轻带过,因此宾玉珠始终不得要领。但女人的细心与直觉,使她坚持自己的看法,心里不断埋怨那痴呆老实的表弟,竟然一点心计都没有。
大家谈起路上的经过,艾珍对雷公岭那帮匪徒恨得牙痒痒的,说那帮家伙害她儿天不得安宁,非踹了他们的老窝不可。汉声想起前几天杨参将跟他商量的事,笑道:“艾弟如果去雷公岭,我一定陪你前去。”张兰英和宾玉珠都不赞成他们去,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安安静静在船上休息几天多好,何必管那么多闲事?汉声道:“事情并不见得过去了,这帮土匪敢拦路行凶,安知不会纠集大批人马来劫粮船?他们胆敢侵犯艾弟,我们就要他们一辈子想起这事都害怕!”
原来杨参将近来正为沿途的匪患担忧,风闻土匪有纠集起来,抢劫军火的阴谋,雷公岭股匪是其中较大的一股,还有望云山,卧虎庄,野狼沟等地,或为悍匪,或是当地的土霸,他们都眼红这六百支快枪,如果真的纠集上千人马来劫船倒是防不胜防的,目下再增加兵力护运是不可能的,沿途驻军力量也有限,所以不由杨参将不急。
汉声早就想到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各个击破这些股匪,他们集中不了相当的力量也就不敢蠢动了,因此,艾珍提出要打雷公岭,汉声积极支持,当晚决定好第二天出发。
正是:为施釜底抽薪计,又闯龙潭虎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