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探虚实独入匪巢 试锋芒双烧鸦片
汉声为了探访清真馆的虚实,夜奔租界,避开了巡捕岗哨,一路穿房越脊,来到了清真馆的房顶上,前回他已看好,店前是酒楼,中间是厨房天井,住房仓库都在后面径朝后房奔去。
租界里夜市繁荣,收市得晚,看来刚关铺门不久,店伙们但在房里收捡碗碟杂物,后房灯光明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不多时厨房也静下来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大家都去睡吧,辛苦一天,也该歇息了。上房由我招呼。”一个青年店伙道:“朱师傅,您上岁数了,还是先歇息吧。”又听那朱师傅说:“上房里还在喝酒哩,说不定还要添菜热酒什么的。掌柜对客人敬重着哩,可怠慢不得。”听他这么一说,店伙们自回厢房睡觉去了。汉声趁那老师傅伸着早烟管就着油灯吸烟的工夫,翻身下了天井,一个箭步闪到上房窗下的暗影里,一根廊柱恰好挡住厨房射过来的灯光。看那朱师傅时,正低头坐着吸烟,便放心往窗内瞧去。
这里恰巧是那天他和艾珍到过的小客厅,八仙桌旁,五个人正在喝酒,上首那人二十七、八岁,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左边是络腮胡马清江,右边一个瘦高个,尖削下巴,嘴边几根稀疏的短须,正和上首的陕北人说话,下首两个汉子
背朝外面,相貌看不清楚。但也都膀阔腰圆,显得结实粗壮。
“崔六爷,你这事办成了可是奇功一件啊!”
“还不是靠大家帮忙吗?马掌柜,金龙兄,来,小弟敬二位一杯,廖良,韩立昌!你们俩也喝。”上首那个人回过头来,朝马清江一望,举起酒杯向左右让了让,仰脖子喝干了。
汉声看他转过头时,目光扫了半圈,灯光下闪亮有神,暗自一惊。这人功夫不凡,不可轻敌,赶紧低下头来。那崔六只顾和马、吴二人说话,却也未注意窗角有人窥视。当他喝干酒再注意外面时,汉声已低下头去了。
崔六等大家喝了酒,接着说:“这回还算顺手,他妈的真是钱可通神,小弟买通了船上的二副,他才派给我们这个消息。军火是德国的,英国人没捞到这笔生意很恼火。船长在承运时大发牢骚,这才被他们听到了,他妈的这些洋鬼子,争着卖军火给官府杀老百姓。”
“崔六爷上次不是从英国人手里买了一批洋枪么?看来英国人对咱们要好一些。”马清江扯着粗大的嗓门接着说。
“好个屁!英国人还安着好心?像这租界,中国人在他们眼里,狗都不如!”崔六越说越气愤。
“崔六爷说得不错,不过租界对我们也有好处,狗官们就不敢来动咱们一动。”说这话的是吴金龙。
崔六不做声了,下首那个高点的汉子道:“听说官府对这清真馆很怀疑呢,捕快班有个朋友告诉我,夏捕头正找咱们的碴呐。”我脚
“哈哈!廖良老弟放心,夏祖德那小子能吃几碗干饭我还不知道?他敢来这里撒野!”马清江洋洋得意。
“马掌柜,这回事关重大,还是请小心点为好,小弟只等得到了军火从汉口起运的日期和路钱,马上就赶回去安排,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出事。”崔六的话还没落音,只听得厨房里一声喊:“谁!”崔六一个燕子穿帘,窜出门外,房里几个人都相跟着到了外面。
朱师傅说,他从厨房窗子往这边望,看是不是还要点什么东西,看见窗外有个人影,所以叫了一声,仔细看时又不见了。
崔六不等他说完,一纵身上了房,吴金龙也跟了上去,四下找了一会,才跳了下来,吴金龙不以为然地说:“我道谁有吃豹子的胆呢,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马清江不放心,忙问是不是跑掉了?崔六冷笑道:“跑了?他两个腿能有我一双眼睛快!”吴金龙要证明自己眼力不错,又想讨好崔六,赶紧接腔道:“崔六爷的身法好快,一上房就跳过几屋脊,要是有人,能逃得了吗?准是朱师傅眼花了。”
几个又提着灯笼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果然什么也没有,才放心进屋。
原来汉声听朱师傅一喊,马上提气往上一跃,使了个壁虎功贴身在靠屋脊的墙上,马上转身伏在廊柱的拱梁间,因此谁也没有发现。虽然吃了一惊,却也看出了几个人的功夫。马、吴二人看来不难对付,崔六却机警快捷,轻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倒是一个劲敌。另外那姓廖的和姓韩的身法也颇矫健,如果和艾弟两个人对付五个,倒并非易事。
汉声在回粮台的路上就考虑到了上述的困难,心里早打好了主意。
第二天早饭后,汉声去长春药店,把夜探清真馆的经过跟艾珍说了,谈到崔六他们武功甚好,清真馆原有的几个人也不是庸手,不能轻敌,提出要练好紫电清霜合剑才能对付他们。艾珍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早该练了呢,我不是说,先练好清霜剑我们好联手么?”
艾珍早就盼着这样练了,她心地纯真,一心想学好武艺报仇;和汉声配合着使剑,对她来说,还有更深一层的重要意义,听汉声提出要练合剑,喜溢眉宇,满心欢畅。
紫电清霜剑有一套口诀,起手是“紫电清霜”,接着是“妙合阴阳”。以下:“春云乍展,红杏出墙,惊鸿掠影,匹练横江,黄莺出谷,紫燕归梁,星垂平野,月映回廊,花飞古渡,雁落寒塘……”原来苏家世代儒医,不学时文八股,行医习武之余,只读读诗词消遣,紫电清霜是他家独创的剑法,每招每式都起了个雅致的名称,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在背诵诗文呢。练剑时这些招名都熟记在心,任谁一提,另一个马上就能做出反应,密切地配合上了。说也奇怪,汉声和艾珍就象搭配了多时似的,真是心到意随,竟能相当默契,两支剑施展开来,就如一个人多长了两只手,同一瞬间,从几个方面向敌人攻出最凌厉的杀手,而自己这方却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确是厉害非凡,两人练得兴起,竟忘了遍数,练过一遍,彼此指出不足之处,完了再练,简直迷在练剑之中了。
这里汉声和艾珍热中于练剑,王道台却行坐不安,他刚接到由租界转来的电报,说由上海运汉口的货物已经装船,随即启航,四天后可抵汉口,发电人是胡光铺。
这胡光镛是左宗棠在上海的代理人,此人商人出身,会做生意,和外国人广有联系,左宗棠的枪炮弹药都由他经手采办,向外国银行借款也由他出面,对左宗棠用兵西北,胡光镛在经济和后勤上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左宗棠以后曾为他奏请赏穿黄马褂,朝延也居然照准,商人而赏穿黄马褂,在有清一代,胡光镛是唯一的一个,也可谓殊荣了。
当时电报才发明不久,中国自己还没有这个设备,只英国在上海、天津、汉口租界之间设有电报,这种状况延续到三十一年后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仍然没有改变,清庭的保守落后可见一斑。
从上海发往汉口的一般函电,通常只用转运局的名义,只有极重要的文件才由胡光镛署名,所以王道台接到电报非常着急。因为胡光镛亲自来电,说明这批军火非常重要,由上海至汉口是英国轮船承运,沿途土匪不敢侵扰,而到汉口以后转运陕西,途中千里关山险阻,股匪出没,如果消息过早泄漏出去,将引来不少麻烦。王道台着急的是,汉口方面缉捕匪谍的工作仍无眉目。
王道台在接到电报的当天晚上,把杨参将、蔡捕头、苏汉声请去商议。说军火即将运到,必须马上肃清匪谍,确保运送安全。杨参将和蔡捕头面面相觑,他们手里还没有一点可靠的材料。都把眼光投向汉卢,汉声笑道:“清真馆我倒是去了一趟,蔡捕头的情报不错,陕甘匪谍确已到了清真馆,为首的叫做崔六,带了两个助手,看来武功不低。”接着他简要地叙说了那晚上去清真馆的经过,最后说:“崔六曾经在上海打探到了运送军火的消息。也知道了军火是由英国轮船运来汉口,封锁消息这-着,意义就不大了。关键问题还在沿途的防护。”
本来王道台的意思是要捣毁清真馆这一叛匪据点,逮捕马清江、崔六等一于匪谍,但碍于租界上不能公开派兵勇或捕快前往,杨参将不能高来高去,蔡捕快本领有限,这计划难以实现,汉声市不说出他和艾珍的活动,只说他在三天之内将打击清直馆,菜捕头提出愿意跟去帮忙,汉声婉言辞谢了,他怕引起艾珍的不快,艾珍是绝不愿和官府的人联手的。
时间距汉声和马清江约定买鸦片的日期只剩三天,汉声和艾珍加紧练习合剑,他们准备在约定日期的前天晚上去清真馆烧毁这批鸦片,并适当惩治这些匪徒。
艾珍对这一行动非常热心,她最痛恨鸦片贩子,要帮李小二出口气,再就是她很想试试合剑的威力,是不是真像传说那样:“紫电清霜,莫遇成双,霜飞电闪,神鬼难当!”因此一心扑在练剑上,经过儿天的苦练,他俩已基本上配合默契,得心应手了。
八月二十五日,正是汉声和马清江约好去买鸦片的前一天,天黑以后,汉声等艾珍进入租界,找到了李小二,李小二按汉声的吩咐,买了一大桶桐油和一大包硫磺引火之物,在住处等候。三更时分,汉声和艾珍准备出发,李小二也要跟去,艾珍见他轻功平常,坚决拒绝了,二人提了桐油硫磺向清真馆后门而来。一路倒还顺利,只是在快到清真馆时,发现远处有两条黑影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是什么人?是李小二跟来了?还是崔六那伙朝清真馆来的?不管是谁,得赶快动手!
汉声是熟门熟路了,越过院墙,直奔仓库,这时,仓库四周的厢房都已黑灯熄火,传来断续的鼾声,上房却还亮着灯光汉吉和艾珍是准备来大打一场的,不放在心上。二人飞身下房,来到仓库门口,一推仓库外间的门,里面紧紧拴上了,艾珍略一用劲,喀喳一声,门栓断了,艾珍和汉声顺势抢入室内,黑暗中刀风呼哺,两把刀先后向二人劈来,二人略事闪避,长剑一挥,响起两声哀嚎,一个人大喊:“有贼1”被艾珍赶上去一剑结果了,另一个右肩削去一大块肉,滚在屋角里不敢作声,这两个守仓的店伙警觉很高,门栓裂断声一响,马上翻身跳起,持刀向来人猛砍,可惜武功和汉声、艾珍相差太远,一个迷糊中就送了命,另一个喊得慢一点,声音在喉咙里咽住了,艾珍才没给他补上一剑,却也怕他坏事,飞起一脚,点了他胸部的期门穴,这小子再不能动了。
这时汉声已扭开了铁锁,进到了仓库里面,打亮了火镰把火熠点上了,艾珍待进去时,汉声叫道:“你在外面看着吧,这里有我一个就行了!”说话间,艾珍突觉眼前一亮,汉声已把桐油浇在鸦片上,洒了硫磺粉末,放起火来。还怕烧得不彻底,把仓库里能烧着的东西都找来往火里掷出,顿时火光熊熊,一股浓浓的鸦片香气朝外面扑出,火光把外间都照亮了,艾珍瞟了一眼死去的那个店伙,却是四狗子钱贵,艾珍啐了一口,骂道:“便宜了你。”!厌恶地转过头去,听到一片脚步声响,四下有人朝仓库奔来,几条黑影都已扑到了门边。
艾珍朝里面叫声:“有人来了,快!”挥剑挡住了迎面劈来的一刀,闪身让开侧面袭来的钢鞭,迅速转守为攻,使出紫电浩霜剑的“匹练横江”剑光如练,眨眼之间向来人各攻出了三剑,把他们逼出门外,和他们狠斗起来。
使单鞭的是吴金龙,使单刀的是韩立昌。他们都在客厅喝酒,听到仓库叫喊,都跑了过来,崔六眼快,看到屋上有人,纵身飞了上去,挥刀便砍,崔六身法快捷,刀沉手快,来人只好迎敌,刚交手,又上来了一个,两人双战崔六,这边廖良也就跟上去了。马清江回房取他的虎头钩,来晚了一步,见仓库内火起,一股鸦片味直往外扑,气得哇哇怪叫,骂道:“哪来不要命的小子,老子活剥了你的皮!”见吴金龙和韩立昌政不进去,更是火冒三丈,吼道:“兄弟,让我来!”虎头钩舞成一团白光,硬往里闯。
这虎头钩柄上有护手,不怕刀剑削指,双钩专绞对方刀剑,马清江仗着这对虎头钩称雄江汉,击败过不少武林高手,钩法纯熟,更兼他心疼鸦片被烧,怒气填膺,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撕成碎片,那声势赛似怒虎扑人,门框狭小,无回旋余地,论器械,论力气,艾珍都无法拦阻他的闯入。正在这时,只听得叮、叮、当、档响成一个点,原来汉声已经出了仓库,扬手一个梅花落瓣,五枚钢钱向门外打去,马清江见暗器厉害,慌忙舞动双钩,击落暗器,同时纵身后退,趁这空档,汉声、艾珍已双双冲出门外,剑闪寒光,分击了马清江、吴金龙、韩立昌三、四处要穴,把他们三个逼开,在天井里以二对三,展开一场恶战。
天井地方狭小,虎头钩和铁鞭都是重兵器,艾珍、汉声不能硬接,幸亏艾珍蹑云步灵巧快捷,汉声移形换位闪让自如,尽管鞭影如山,钩光飘雪,总沾不上他们的衣角,那些赶来的店伙却被刀剑鞭钩激起的劲风逼住了近前不得,急得马清江、吴金龙怒骂,骂手下人昏了头,为什么不去救火!
汉声和艾珍虽没落败,但天井里狭小也使不开剑术,两人打了个招呼,艾珍叫声“黄莺出谷!”双剑卷起一股旋风,齐扑功力较弱的韩立昌,韩立昌只见剑气森森,从上下左右猛袭而来,不敢迎敌,纵身倒退了七、八尺。汉声和艾珍趁着这个空档,真有如一双飞鸟,迅速地掠过韩立昌头顶,跃到了房上。
房上这时也斗得正紧,迎战崔六的也使单刀,功力却略逊崔六一筹,已是守多攻少,十分吃力,幸亏另一个使鞭的压住了廖良,抽空还能帮这边一手,双方正好扯平,打得难分难解,汉声落脚的地方离他们只有一条屋脊,借着租界不夜的亮光,认出了崔六,却不知来人是谁,艾珍却认出了使鞭的是巡抚衙门的人,不知道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打起来了。这时容不得她多想,听得背后风响,马清江挥舞着双钩,扑了上来。
艾珍使了个苏秦背剑护住了身子,双足一蹬,向右侧跃出一丈多远,转过身来,和赶上来的马清江斗在一处,那边汉声却已和吴金龙、韩立昌成丁字形厮杀,两大一时间还不能合到一处。
那马清江一对虎头钩使得风雨不透,更兼兵器沉重又有铁护手保着手指不怕剑锋点抹,一味抢攻,咄咄逼人,艾珍的剑光有如朵朵梨花,由四面八方向马清江飘落,但急切之间也伤马清江不得。
汉声力敌二人,此时却已转入攻势,趁吴金龙一鞭打空,一招灵龟回首,矮身一闪,斜掠韩立昌,剑似流星,直扑韩立昌侧背,韩立昌急使招霸王卸甲来护后背,却不知汉声已变招天外流云,剑尖已刺穿韩立昌的小腿,韩立昌站立不住,朝后便倒,滚到一边去了。汉声早转过身来迎上吴金龙,吴金龙见韩立昌吃了亏,大吼一声,一招横扫千军,猛扫汉声的中盘,钢鞭使得呼呼风响,不料眼前一花,不见了汉声的身影,脑畔却袭来一股劲风,吴金龙一惊,慌忙一猫腰,向斜刺里跃开七、八尺,才躲了这凶险的一剑。汉声趁吴金龙退开的一刹,抽身向马清江急袭过去,马清江招架不及,双足一蹬,平空跃起一丈多高,空中一个筋斗,落到两丈开外,汉声和艾珍恰好合到了一处,只见吴金龙钢鞭舞成一团黑气,朝他们二人滚来,汉声叫声“惊鸿掠影!”剑尖抖起一道寒光,从鞭影空隙中直射而入,指向了吴金龙的咽喉,艾珍侧面跟上,斜劈吴金龙的双足,真是意动剑到,其快无比,吴金龙钢鞭虽猛,却打到了空处,双剑如风,已到身边,收鞭不及,只得闪避,但避得开脚下时,右膀上已被汉声云剑回收,划破了一道两寸多宽的口子,鲜血直进,钢鞭已使得不灵便了。
就在这闪电间的一瞬,马清江的虎头钩已向汉声卷了过来,艾珍叫声“春云乍展!”长剑由上而下,斜挑马清江的咽喉,汉声则顺收剑之势,猛一个回旋,横扫马清江双足,马清江双足一蹬,刚刚让开汉声的剑锋,右肩上却中了艾珍的一剑,负痛闪过一边。汉声艾珍杀得性起,双剑抡转,凝成一片寒光,早卷向吴金龙,吴金龙右膀巴伤,钢鞭略一慢,腰胯又吃了一剑,翻身栽倒,骨碌碌滚下房去了,剩下一个马清江,哪里抵得住双剑的凌厉攻势,听得一声“星垂平野”剑光有如流星陨石,从空暴射而下,马清江舞着双钩护顶时,脚下剑风疾卷而至,一只左脚被艾珍生生削断,艾珍转手一挑,剑尖从下阴划到胸前,马清江双手一松,汉声的剑劈头落下,削去了他半个天灵盖,马清江来不及叫喊一声就咽了气,吓得韩立昌连滚带爬,往黑角落里躲,汉声和艾珍也不追杀,见那边战团中,崔六一把刀上下翻飞,犹如雪花飘舞,毫无破绽,汉声对艾珍道:“这人就是崔六,不能叫他跑了!”双双朝崔六飞掠了过去。
汉声脚没点地,一招“雁落寒塘”,剑尖抖起一团冷气直扑崔六脑门,崔六一惊,忙收刀来格,汉声趁势用剑脊贴着刀面一拨,借这一拨之力,飘然引身落在屋瓦上。好个崔六,格开汉声的一击,立即反手一挥,荡开了艾珍侧面袭来的剑尖,身随刀倒,沾地一滚,躲开了原来对手的一刀。这儿下有如玉盘移珠,叮档圆转,灵巧到妙处,汉声、艾珍齐叫了声“好!”手下却不放松,剑气凝霜,团团把崔六罩住,那原先和崔六放对的汉子,见来了两个顶尖的好手,对付崔六绰绰有余,便抽身帮使鞭的同伴去了。
崔六眼见马清江、吴金龙一一落败,两个高手转过来夹击自己,胆已自怯了。只想找个机会逃跑,无奈被双剑的剑气缠住,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脱身不得,汉声和艾珍右一招“梅边吹笛”,右一招“柳外闻箫”,剑光有如怒涛卷雪,扑头盖脸地向崔六倾泻而去,崔六好容易避开了“梅边吹笛”,凶险的进击,“柳外闻箫”的曼妙而飘忽的剑锋却再也招架不开了,两支长剑一出手就各攻崔六周身六处大穴,崔六不知道软剑的厉害,刚刚闪身让过刺向胁肋的剑尖,汉声手腕一抖,剑尖偏出五、六寸,噗哧刺穿了崔六的左膀,崔六一分神,腿上又被艾珍的剑划破,心知再纠缠下去性命难保,就倒地顺屋瓦陀螺似的滚了下去,正在这时,屋下响起“叭叭叭!”数枪,接着警笛乱鸣,原来租界的巡捕闻到报警匆匆地赶到,这几枪恰好救了崔六一命。
那边廖良却不妙,枪声响时,已被钢鞭打翻,另一个挥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见屋下来了巡捕,两人急急离开,这时汉声、艾珍已箭也似的飞掠出数丈之外,这两人见他们轻功远在自己之上,追赶不及,自转身过江而去。
这两人却是巡抚衙门的保镖,使鞭的是肖义林,使刀的是柳青锋,他们自从闹过刺客以后,受到上上下下的责难,憋了一肚子闷气,一心想打听出刺客的下落,这天,巡抚衙门接到湖南的公函,说湖南有六个武官被杀,青年苏汉声有重大嫌疑,这人早已来汉口。艾珍大闹租界的新闻早已传遍武汉三镇,肖义林和柳青锋认为大闹租界的青年和刺客和苏汉声或许有某些联系,他们早就派了手下人在租界打探,这晚,肖义林和柳青锋亲自过江守在租界街屋之上,见汉声和艾珍奔赴清真馆,急忙随后赶来,他们脚程不及艾珍和汉声,远远落在后面。当他们飞蹿到清真馆的屋脊上,察看所追二人的踪迹时,恰巧被崔六他们发现,误以为是艾珍、汉声一伙,双方就糊里糊涂地打起来了,幸亏后来汉声和艾珍赶到给他们解了围,待要和这二人相见时,又来了巡捕,彼此匆匆地走了,却给肖义林、柳青锋留下老大的疑团——这二人是什么来路?其中一个身材略瘦小的竟和那晚的刺客十分相似……这是个更大的问号。
清真馆却乱得一塌糊涂,马清江、廖良、钱四死了,吴金龙奄奄一息,只有崔六和韩立昌伤得较轻,好在仓库门被汉声反关上,又扭弯了一根铁条把门环缠死了,火只在里面燃烧,四周都是厚砖墙,以此没延烧开来,等到汉声他们都走了,巡捕和街邻都赶去救火,火势已冲上房顶,大家上房浇水的浇水,拆火路的拆火路,闹到天明才把火扑灭,幸好只烧了这栋仓库,不过烧的鸦片烟气味却弥漫了好几条街,遍租界都知道了。
汉声和艾珍转回汉正街,路上艾珍说那两个跟他们到清真馆去的都是巡抚衙门的保镖,后悔没有趁机收拾了他们,汉声笑道:“人家今晚还帮了我们的忙呢,给我们拖住了两个硬手,我们也松气得多,再说,那晚你戴了面罩,人家没认出你来,这回你如果出手对向他们,人家就找定你了。”艾珍道:“找就找呗!怕他怎的?”汉声和解道:“算了,还是少惹点麻烦好,你不是说,邢大叔说得好,不能因小失大么?”艾珍这晚初试合剑锋芒,果然威力无比,心里十分高兴,也就不坚持赌气了,笑道:“你还去店里坐坐不?”汉声道:“不啦,可能表姐还在盼着哩。”
汉声回到粮台时,宾玉珠果然坐在灯下等他,外面却已残月高悬,鸡声四起了。
蔡捕头派往租界的暗桩,一清早就回来报告了晚上清真馆被袭的事,这个精灵的捕快夹在救火的人中间,详细地打探到了事情的经过,不过据清真馆的店伙说,来的是·四个人,那个被点了穴的店伙,穴道被崔六解了,他看清了去仓库烧鸦片的两个人都非常年青,至于是什么人,谁都不清楚,只有那个给汉声牵线买鸦片的堂倌说出,曾有两个青年富商来过,要买鸦片,也许就是他们,据堂倌说,两个青年长得十分俊秀,这是租界上的人所能得到的唯一线索。
蔡捕头认定,两个青年之中,一定有一个是苏汉声,不过他很犯难,他刚接到巡抚衙门的命令,上面说苏汉声是杀害湖南六个官员与行刺巡抚的重大嫌疑犯,命各地官府拘捕归案,老练的捕头也感到事情非常棘手,只好去粮台请示王道台。
王道台听了蔡捕头的报告,对清真馆的被袭,首要人员非死即伤,感到非常满意,他确信这是苏汉声的功劳,对粮台来说,除了一大隐患,这正是他一向来最揪心的一个大问题,蔡捕头提到巡抚衙门的公文,王道台起初也有些愕然吃惊,沉吟了一大阵子,然后勃然作色道:“真正岂有此理!捕风捉影,诬赖好人,实在太不象话了!”说罢满脸愤怒之色,气不打一处出。蔡捕头见王道台发怒,讪讪地问:“王大人!这事……”王道台吁了口气道:“蔡捕头,苏公子护送高太太和另一位张太太到汉口来,一路未曾离船,何以能去各处杀人?他们到汉口是八月十七,巡抚遇刺是八月十五,能把这些没影的事牵扯到苏公子身上么?这事不许再提,也不能让苏公子知道,不能冷了苏公子一片热心啊!”蔡捕头为难地道:“那……巡抚衙门那边怎么交代?”王道台道:“不用你担心,我亲自去跟九帅说好了。”停了一下,王道台接着补充说道:“你和杨参将商量一下,下午办席酒请请苏公子,今后还要请他帮忙呢。”
汉声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后,宾玉珠告诉他:“杨参将来过了,说督办大人请你吃晚饭,还说了许多恭维你的话咧,这回你可真露脸了。”汉声笑道:“这算得了什么,还不是沾姐姐的光吗?”宾玉珠白了他一眼,笑话他道:“你呀,在姐姐面前能说会道,可不知你在陈艾面前怎样?怕莫是变得笨嘴拙舌了呢。你要是有本事,就帮我把陈艾请来吃顿饭,怎样?”汉声没说的了,只是笑,宾玉珠佯嗔道:“傻笑什么?快去吧,别忘记了早点回来,别让王道台久等。”
可是汉声出去后不到两小时就回来了,神情懊丧,宾玉珠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咦!怎么就回来了?”“他不在家,去郊外溜马去了。”“原来这样,又没有事,见到见不到什么关系?这么失魂落魄的!”
汉声勉强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见到艾弟,心里空空的提不起劲头来。”宾玉珠粲然一笑道:“你这样少不了他,何不搬到他那边去?”汉声不做声,只是笑,宾玉珠道:“你别笑,我又不要你陪着,只管去好了。”汉声解释道:“他又没开口叫我去,那几天,一到晚上就催我回来,说你在惦记着的。”
宾玉珠看他老实巴交的样子,笑得更响了,说道:“你们这样要好,将来娶了老婆,还能经常在一起么?”汉声憨笑道:“我还没想到要娶老婆哩!”“你不娶,人家艾弟也不成亲么?”汉声被问住了,少停才讷讷地说:“哪里去找一个配得起他的人啊!”宾玉珠笑道:“别傻了,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
王道台到了下午四点才过江回来,他和曾国荃谈了汉声的情况,请曾国荃收回成命。曾国荃说苏汉声或许与案件无涉,可那同他一起的年青人却大有嫌疑,至少苏汉声要把人交出来由官府问问,王道台火了,碍于面子,冷笑道:“苏公子替粮台办事,抚院大人却要他交出帮忙的朋友,这不是让下官为难吗?这批军火还要靠苏公子沿途照料呢。抚院大人手下高手如林,湖北省这么多名捕好手,难道连一个刺客都查访不出,要找粮台一个官属搪塞公事么?”曾国荃被他这几句话呛着,脸都气青了,冷冷地道:“王督办既然这样说,我们就不好商量了,能不能请王督办帮帮忙,请你们那位苏公子协助我们捉拿刺客如何?”曾国荃素来盛气凌人,见王道台态度强硬,怕弄僵了闹得两家不和,人家说他没度量,虽然自己找台阶下,转过弯子,可语气仍然骄傲,王道台见曾国荃自动转弯也就笑道:“抚院大人早这样说,不是没有意见了吗?捉拿刺客嘛,谁都会为抚院大人效力的。”
事情就这么含混地协议了一下,曾国荃可以对所属府县发号施令,但粮台是直属征西大营管辖,左宗棠历来不买曾家兄弟的帐,弄不好会说他湖北巡抚干扰军运,藉故生事,自家占不了便宜,只得见好收场,但手下一班师爷谋士仍然出些鬼点子,想在汉声身上打主意。
王道台回来后,想到了这一层,就只好在筵席后把话给汉声讲明了。一方面是出于对汉声的关心,另一方面,趁机清汉声继续帮助护运军火,这样,巡抚衙门以及所属府县如果敢找汉声的麻烦,粮台就可以出面干涉,并告他们干扰军运之罪,汉声谢了王道台的关照,说反正要送表姊去西安,只要是同路,保护运输安全是义不容辞的,对于曾国荃,他只轻蔑地笑了笑。
军火第二天就运到了汉口。这批军火包括十门新式后膛螺丝开花大炮,六百支快枪,还有大批弹药,这些大炮快枪全是当时最先进的武器,无怪官军与叛军两方面都如此重视了。
粮台这几天特别忙碌。军火已转到两艘大木船上,准备由汉水上行运往丹江口起陆,经紫荆关、龙驹寨运送西安,这时粮食已采购齐备,分装了三十号大船,为了保密,军火上面,都用粮食包盖住,不显一点痕迹,夹在粮船中间,外人是看不出来的,所有装运军火的工作都由粮台押运勇丁执行,对外严格保密,王进贤承办的军装棉被也装了一船,他本人还没返回汉口,由他的助手押运,要西安军需局验收合格,才算交清货物。
船队的准备工作进行了三天,汉声心里一天比一天焦急,尽管他天天缠着劝说,艾珍总不肯同他们一起走,非等王进贤夫妇来不可,汉声每天陪她练剑谈心,一提这事,两个人都犯愁。艾珍何尝不想和汉声一起,只是她一来不愿看见那些清兵和官员,二来想到在船上难免不露出行藏,所以总不松口。
第二天下午,练完剑以后,艾珍看到汉声老是闷闷的,就安慰他说:“反正我马上要到西安去的,到了西安,我一定来找你。”汉声叹了口气道:“你一个人,在路上我也不放心啊!”艾珍笑了,说:“你们船走得慢,我骑马几天就赶上你们了,就是进贤大哥来了,我也不耐烦坐船,怪闷的,还是骑马好,一路观山玩水,痛快得多!”汉声一拍脑袋,高兴地说:“我陪你等几天!粮船走上水,都靠拉纤,每天只走五、六十里,我们一天就赶上了。”艾珍嫣然一笑道:“要是等儿天,进贤大哥还没回来呢?”“那……我们就再等……等几天吧。”汉声也觉得不好办,又发起愣来。艾珍只好把话来安慰他,可自己也解不开心中的愁结。
第三天下午,船队已准备就绪,粮台派杨参将押运,带了一百名兵勇,另外还有各家眷带的与探家归队的兵勇三十余人,杨参将让家眷都乘坐军火船,每船派十名兵勇保护,其他的分乘在各条船上,王道台特为杨参将和汉声饯行,宾玉珠和各家眷早已吃过饭提前上船了,汉声席罢,就急忙去长春药店和艾珍作别。
这时夜幕将临,华灯初上,艾珍正站在店铺门口等着他呢,见汉声来了高兴地说:“我想你准定会来的,船都准备好了么?”“都准备好了,明天清早就走了。”汉声黯然,深情地望着艾珍说完,和迎上来的周先生寒暄几句,便和他们告别了。艾珍道:“我送你一程吧,这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啦。”
二人走出街口,向江边走去,这时已是八月将尽,江风吹来已有凉意,天上有着薄薄的浮云,繁星隐现,江上浮起一层轻纱似的水气,江岸的楼阁,江上的船樯都朦朦胧胧地,似乎是一个美丽的梦境,艾珍说起她的童年,“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河,龙蟠虎踞的石头城,天京的繁盛……不禁泫然欲泣。汉声经过这段时期和艾珍相处,知道她的哀愁不是用言语可以宽慰的。就把话岔开道:“唐朝王勃送他的朋友到四川去,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写得很好,你读过么?”艾珍不经意道:“没读过。”汉声朗吟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艾珍婴然,反复吟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好啊!”汉声笑道:“这首诗改几个字就完全适合我们现在的情况了。我们是到陕西去的,前三句都可以借用,只第四句改为‘同是劫杀人’,就可以。末了两句,无非是说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不要像普通儿女一样为离别而过分悲伤之意,你说如何!”艾珍笑道,“这一改倒有点意思,别说读书人有些酸气,能把心里话写出来也挺不错的。”
汉声笑道:“你别把读书人只看成写写画画的酸秀才了。一个人读的书多,眼界也宽了,见识也广了,也就能想出好的计谋,你看,从古到今,哪个打江山的没有个好军师?”“可是打仗还是要靠武将啊。”“当然要靠武将,不过,武将要是多读些书不是更厉害么?翼王石达开就是个文武全才嘛,听说忠王李秀成也是很喜欢读书的。”翼王和忠王都是艾珍最崇拜的人。所以她不做声了。但她仍然恨恨地说:“现在的读书人也太坏了,尽帮清妖打太平军。”汉声笑道:“这话不假,不过,如果太平军也敬孔夫子,重用读书人,读书人也会帮太平军打天下的,你说是不是?”艾珍想了一想,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还是多读点书好一一以后你多教我读点书吧。”“只要贤弟喜欢,那再好也没有了。你可要早点到陕西来,最好在路上赶上我们。”“会来的!”艾珍肯定地回答。
这晚,他们谈了很多,几次走近船队,汉声又送艾珍回去,最后还是汉声在街口劝住了艾珍,两人才依依作别。
汉声回到船上时,夜已经很深了,他伫立船头,望着黑黝黝的街市,喃喃道:“他会赶来么?”
正是:两情甫得通衷曲,又向江干话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