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渡长江夜刺巡抚 闹租界怒打洋奴
邢奇听了艾珍的身世,提到报仇,手指滚滚长江说道:“贤侄,你看那长江,流了几千年几万年了,这大江两岸,出过多少英雄豪杰,发生过多少虎斗龙争,成者王,败者寇,江边白骨堆山,这仇、这恨,是无休无止的,哪里报得了许多,又找谁报去?”艾珍道:“邢叔讲的道理我懂,可人生一口气,这仇,能报多少就报多少!冤有头,债有主,我就找曾国藩、曾国荃、左宗棠他们报仇!”
邢奇笑道:“如果杀了他们能恢复天国的事业,我也赞成,可是,你知道,天国的气运在韦杨之乱时就已经将尽了。搞垮天国的,主要还在自己内部。如果太平军没有内乱,得了江山,抓住了曾左之辈,不是也一样的要杀掉他们!这叫做各为其主嘛。当然,战场之上,生死相搏,死人是难免的,至于滥杀无辜,也必有恶报,你要刺杀曾国荃,老叫化也不拦阻你,不过也要量力而为,不能因小失大。”
艾珍疑惑地问:“怎么叫因小失大?”邢奇道:“所谓大,是指天下百姓的安危,小是指个人恩怨,现在曾国荃之流,不过是个大官罢了,他活或者死,对百姓关系不大,反正死了个曾国荃,又会有李国荃、张国荃当这个巡抚,有的还会比曾某坏一些。至于你贤侄,太阳刚出山,前程无量,有好多好多大事等着你们一代去做,如果为了刺杀一个死活都没有多大意义的人,反而伤害了自己,将来的国家大事谁来承担,这不是因小失大么?”艾珍如有所悟,说道:“邢叔的教诲,小侄如拨云见日,心境开朗了许多,不过,既然古往今来都是为了夺江山打天下,今后小侄也不想卷到那个旋涡里去了,又还有什么大事呢?”
邢奇感喟道:“贤侄,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以前是中国自己内里的争夺,谁坐江山都差不多,如今就不同了,你看!”他指着长江上的外国轮船,对艾珍道:“这些洋人在我们中国横行霸道,贩卖鸦片,毒害百姓;强占租界,为非作歹;甚至抢夺我国的边疆土地,残杀我国的良民百姓。这才是天下的大害呢。你师父好不容易才收了你这个徒弟,又好不容易才教成了你现在的武功,好妹仔,你要知道,好钢用在刀刃上,不要辜负了你师父的一番心血啊!”
艾珍如梦初醒,恍然若有所失,沉思了一会,对邢奇道:“刑叔,你老的话,小侄都记住了,不过天京城破,十万天国将士百姓的血海深仇,小侄不能不报,还望刑叔成全小侄这个心愿。”邢奇正色道:“贤侄提到南京十万生灵,老叫化怎能不助一臂之力?不过巡抚衙门中高手甚多,最扎手的还是洋枪,这几年,比当初在南京打仗时又厉害了一些,千万小心在意,贤侄什么时候动手?老叫化准来相助。”艾珍大喜道:“今晚就动手!刑叔看行不行?”邢奇笑道:“贤侄太性急了,你也要查访一下,曾国荃在不在衙门里,这是一。第二,事情成与不成,总要安排好退路,为了一个曾国荃,搭上我们叔侄可值不得!你说呢?”艾珍笑道:“是值不得!那么就相烦邢叔辛苦一下,明晚二更天小侄在这里候讯如何?”邢奇哈哈笑道:“你这小灵精,拉起老叔叔的侠来了!”艾珍向邢奇深深一揖道:“办这些事,小侄一百个也抵不上邢叔您老人家啊!只好拜托您老人家了。”邢奇爽快地道:“好!就是这样,明晚二更天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说罢,飘然竟去,艾珍也自过江回长春药店。
第二天下午,艾珍对周先生说要去会一个朋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周先生道:“今天是中秋节,陈公子何不过了节再去?”艾珍笑道:“我们正是约好同过中秋节的呢。”周先生不好多问,只是嘱咐:“如果能回店的话,无论早晚还是盼陈公子回来。”艾珍微笑答应道:“这个自然。”这回她有了邢奇的帮助,心里踏实得多,兴冲冲地渡江而来。
武昌城内,这天格外热闹,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有钱的称肉买鱼、杀鸡宰鸭,大包小包买回各色月饼;穷家小户也要买几个月饼,炒些花生豆子瓜子,合家团圆赏月。艾珍在武夷山中过惯了清苦的素食生活,鱼肉荤腥倒不怎么讲究,中秋吃月饼,慈云庵也保持了这个习惯,周先生提到过节,艾珍也只是想到晚上吃点月饼罢了,及至到饭馆吃饭,堂倌说起过节应该点几样好菜的话,艾珍才想起周先生叫她早点回去的意思,原来是准备了酒菜的,心想这些做生意的人处事待客,确是细心周到。
俗话说,“云掩中秋月,雨打上元灯。”讲的是美满如意之中常有不顺心之处,但中秋多云,元宵下雨,在南方倒是常事,这天下午,天色就阴了下来,云层密密地遮住了太阳,颇有雨意,傍黑时竟洒了一陈小雨,艾珍想,没有月亮更好,下雨却糟了,还要去蛇山和邢叔见面呢。
好在雨洒过一阵就停了,华灯初上时,她已在江畔徘徊,她不喜欢在闹市里看人们的纷纷扰扰,宁肯一个人欣赏江上的沙鸟风帆,同时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就这样,她一直漫步到天黑,心想反正陈友谅墓附近甚为僻静,不如去那里坐坐养神,等邢叔到来。于是就慢慢向蛇山走去。
虽然月色不好,朦朦胧胧的,仍然有不少的人在外面赏月,到黄鹤楼废址来凭吊的好在很少,顶多在江边朝这里望望而已。二更没到,邢奇果然来了,他仍然提着那根早烟袋,左手拿了个包包。见了艾珍,高兴地道:“贤侄比我还早啊!”艾珍站起来迎接,说道:“小侄也刚来,很抱歉,把邢叔过节的兴致都耽误了。”邢奇笑道:“这样过节更有意思,咱们闹他一闹,叫他们忘不了这个中秋节。来!坐下,我们先吃了月饼再去给他们拜节。”说着,把包打开了,里面是儿样精致的上等月饼,艾珍笑道;“邢叔真细心啊,买这么多好月饼。”邢奇道:“这是特为你买的呢,跟着邢叔过节,月饼总要吃的,吃完,我们就赶热闹去!”艾珍自己倒没想到买月饼,邢奇选买的几样月饼都很可口,艾珍吃得很香。邢奇甚为满意,二人边赏月吃饼,边谈行刺的计划,三更时分,二人结扎停当,戴了面罩就一同向巡抚衙门奔去。
这时,月色半明,赏月的人兴致未尽,街上人家大多没睡,好在艾珍的轻功已臻上乘境界,所过之处,只有一道黑影,声息全无,那时只有油灯照明,光线甚微,即使从人家
身边过去,那人也无从觉察。邢奇大为赞赏,见艾珍年纪青青的,轻功竟不在自己之下,心想武林后继有人,不胜欣慰。
他们在靠近正厅附近越过围墙,只见房舍相连,天井交错,正不知曾国荃在哪间屋子里。邢奇把艾珍带到内院,指着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道:“那里是曾国荃常坐的花厅,今晚赏月,多半还在那里。”二人藉着风火墙垛的阴影掩蔽。穿房越脊,来到了花厅侧边的厢房之上,往下看时,见灯光明亮,碗碟叮当作响,知道是厨房,听到有人叫道:“曾祥泰!水开了,还不快给上房送去。”
邢奇对艾珍道:“有人带路了,你跟着他去,我在暗中助你。”艾珍飞身下房,跟在提铜茶壶的那人后面,过了个月洞门,进入一座花木掩映的庭院,迎面飘来一陈浓郁的桂花香,院子当中,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杯盘狼藉周围凳椅散乱;却空无一人,想是赏月饮酒刚散,人都回屋里去了,心中暗喜。见那曾祥泰到了厅前向里面走去,正待跟上去,蓦地看见廊下有人影在转悠,忙隐身在花坛边,利用树影花丛的隐蔽,贴近走廊,四下一看,见只有一个保镖的护卫在廊柱间来回走动,趁他转背之际,一跃而上,出手点中他脑后的哑门穴和肩下的软麻穴,顺势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到花丛黑影里放好,这几下快迅无比,毫无声息,里面毫无觉察。
艾珍走到窗下,舔破窗纸看里面时,却是一间宽大的书房,靠壁都是书柜,案几上陈设一些名瓷古鼎,甚为讲究,房里燃着几支巨烛,照得通明晃亮,四、五个人正众星捧月的朝书桌或坐或立,和书桌旁坐的人讲话,这人国字脸,留口髭,相貌威严,听众人叫他“九帅”。知道这人果然是曾国荃了,一股怒气从心头涌起,就想穿窗而入,手刃仇人。又一想,外厅里守得有人,多有手枪火器,万一进里面被绊住就麻烦了,不如先给他一飞刀,看情形再说。想罢,朝里扬手投去一支匕首,里面一声惨叫,曾国荃和一个师爷已倒翻在地,艾珍还想看个究竞,听到脑后刀风呼啸,忙沉身下挫,闪过一边,转过身来,一招丹凤朝阳踢向来人的胸胁,来人刀法也快,早已收势换招,藏胸收刀,要截艾珍的右脚,不料艾珍身手更快,右腿倏地收回,长剑已然出手,剑尖抖起一圈冷光,一招仙人指路,直扑来人脑门和双眼,来人招架不及,向后一仰,纵身倒退了五。六尺才躲过了这凶险的一剑。艾珍心念一动,却不追进,马上收势回身,正当这电光火石的一霎,“砰!”地一声,枪弹带着股热风,从艾珍面前掠过。原来厅堂内有带枪的保镖护兵,艾珍一投飞刀,保镖马上警觉,跃出厅来,朝艾珍背后下手,身手也够快的了。持枪的跟了出来,趁保镖后仰这一霎,甩手打了一枪,要是艾珍跟进,正好打着。艾珍暗叫声“好险!”急一扭身,闪到廊柱后面,身形才动,“砰!”“砰!”又打过来两枪,幸亏艾珍早已避开,不然已被枪弹打中了,不敢怠慢,纵身一跃,抓住了屋檐,再一翻身上了屋顶。
这时,院内乱成一团,嚷成一片,儿个保镖追上屋来;下面枪声大作,枪子嗖嗖地从头上、耳旁飞过,艾珍没有把追上来的人看在眼里,却忌惮着枪子的袭击,忙闪身跃到风火墙垛边,听到隔墙打斗正酣,翻过去一看,却是五、六个人围着邢奇狠斗。原来邢奇在房上掩护艾珍,见花厅上有人埋伏,用烟斗点翻了一个,旁边又上来一人,邢奇怕影响艾珍行动,把他引到了这边,接着又来了几个保镖刀客,邢奇都把他们截住了,因此围在这里厮杀。
这几个人根本不是邢奇的对手,只因他惦着艾珍,忙着拦截去花厅的路。所以只把人赶开,没施杀手,见艾珍已经上房,下面枪声乱响,就奋起神威,一根烟袋杆使得神出鬼没,这边才磕飞一把单刀,那边却已敲碎了另一个人的脑袋,艾珍的长剑也不甘落后,抖动银花万点,一上去就刺倒了一个使铁尺的打手,就这么一耽搁,花厅里追上来的保镖也到了跟前,连原来房上的在内,一共是七、八个人,围着邢奇和艾珍不放。
这些保镖刀客中,武功最高的是肖义林和柳青锋,柳青锋就是使刀在艾珍后面暗算的那一个,他偷袭未成,多亏了枪子救了,却不肯认输,随即追了上来。肖义林却在房上巡逻,碰上了邢奇这样的硬手,平常自诩为打遍两湖的一条钢鞭,,被烟袋敲得左歪右晃,虎口发麻,不成章法。柳青锋身手比较活泛,还能闪邂得几招凌厉的剑法,其他的人就倒霉了,交手几个回台,就伤了三、四个,只是仗着人多,死命把邢奇、艾珍缠住。
正当房上恶战之际,下面的枪兵纷纷爬上了房顶,密密层层地把这一地段包围起来,一串声喊:“不要走了刺客!”邢奇一看,形势极为不妙,即使把面前几个人都收拾了,周围乱枪打来如何躲避,朝艾珍叫声:“跟我来!”烟袋杆呼呼飞舞,冲开了一个缺口,他不从房上往外冲,却翻身跳下天井,艾珍紧跟在后,邢奇穿廊过巷,打翻挡路的兵丁打手转过几道庭院,估计离花厅远了,停了下来,装好一袋烟,敲响火镰,竟吸起烟来。艾珍暗笑:“这老头子,在这个时候还要过烟瘾——”这时,肖义林、柳青锋等一班保镖刀客从后面巷子里蜂涌上来,艾珍正要上前截杀,邢奇笑道:“让他们也吃一口烟!”说着,张嘴一喷,一股浓烟,束成水桶粗细,向追来的人猛射了过去,柳青锋跑在最前面,距邢奇只一丈多远,首当其冲,被烟气一薰,呛得眼泪鼻涕直流,不住地打喷嚏咳嗽,后面的也跟着“哈嘻!”“哈嘻!”咳咳连声,一个个眼睛都睁不开来,追的速度就慢了,邢奇连喷了几口烟,把艾珍一拉,转过一个天井,飞身上屋,朝前又喷出一口烟雾,两人钻进烟雾里,越过几道屋脊,等后面发现他们赶着放枪时,他们已跳出围墙,走得没有踪影了。
艾珍跟着邢奇穿街过巷,直往下游徐家棚奔去,此时已是四更天气,浮云敛净,皓月当空,照得四下里如同白昼,深更半夜讨后,街上空无一人,二人施展轻功,快过奔马却毫无声息,不名时已出了城,到了徐家棚下首江边,江堤柳树下停着一只小船,邢奇走到船前,叫道:“小二!小二!睡死了么3”船舱里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壮实青年,揉着睡眼笑道,“刚迷糊一会呢,老爷子事办妥了?这位是?”邢奇催道:“上船再说吧!”小二解了缆,用桨一抵江岸,荡了开去,一边扯起风帆,趁着拂晓前的阵阵西风,小船斜斜地朝对岸飞驶而去。
驾船青年叫李小二,汉口刘家庙人,船户出身,从小酷好练武,邢奇在江汉间往来,常搭李小二父亲的船,见小二活泼可爱,点拨他几下拳脚,一家人对邢奇非常敬重,邢奇这晚特叫李小二到江边来接应,因此,小二驾船在江边等候,船驶到江心,邢奇才告诉小二,说他们在武昌惹了点小麻烦,嘱咐小二千万不要和别人提起今晚过江的事,小二是个精灵人,见二人身上血迹斑斑,艾珍身佩长剑,就不多问。
小船在刘家庙靠岸,这时,已是鸡声四起,快天亮了,邢奇和艾珍辞谢了李小二的邀请,不去他家了,把外面带血的衣服都送给了李小二,在曙色中转回汉口。
邢奇见艾珍精神懊恼,笑道:“怎么,杀得还不过瘾吗?巡抚衙门闹翻了天啦!”艾珍愁眉不展地说道:“那曾国荃不知道死了还是没有死呢,就这么给人家赶出来了,能高兴吗?”邢奇哈哈大笑道:“妹仔,你的心眼太高啦!巡抚衙门是好玩的地方?那么多保镖高手,那么多洋枪,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够露脸的啰!那曾国荃就是不死,也吓得三魂掉了两魂了,你也就算了吧。”艾珍不情愿地说:“这血海深仇,就这样算了?我真不甘心!”邢奇严肃地说道:“贤侄!这事你就不要执拗了,我还是昨天那句话:‘凡事量力而为,不可因小失大。我也不能老跟着你,这回我是为了管一件闲事,路过这里到宜昌去的,江糊上认得我的人多,昨晚这一闹,我只好早点离开此地了,这就到码头上搭船去。今后望你凡事不可莽撞,要珍惜自己千金之体,懂吗?”
艾珍此时对邢奇充满了感激眷恋之情,答道:“谢谢您老人家的教诲和帮助,要不是您老人家,昨晚我在那边就出不来了。今后我一定小心的。”邢奇高兴地道:“这就对啦!好妹仔,我们老一辈全盼着你们啰!”两人一路叙谈,不觉已到了街口。邢奇坚持不要艾珍送他上船,说免得被人生疑,艾珍只好依依别过,自回长春药店。
当天下午,巡抚被刺的消息就在汉口传开了,使艾珍难过的是,曾国荃没有刺中,只伤了一个师爷。
原来艾珍飞刀刺向曾国荃时,一个师爷起身端茶,恰好挡在曾国荃面前,替曾国荃挨了这一刀,飞刀插进了这倒霉师爷的肩头,师爷朝前一倒,把曾国荃也连人带椅撞倒了。
曾国荃大惊失色,马上下令捉拿刺客,不料出动了全衙人马,还是让刺客跑了,曾国荃甚为震怒,严令属下务必捉拿刺客归案。武昌紧闭城门,挨家挨户搜捕,闹得鸡飞狗跳墙,人心惶乱不安。
世界上的事,越是摸清头脑就越神秘,巡抚!衙门的保镖、枪手,刺客的样子都没看清,自己却伤了五、六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饭桶,更添油加醋地宣扬两个刺客的神奇身手,武艺轻功之高,世所罕见,而肖义林、柳青锋也确非平庸之辈,刺客来去无踪,给阖衙上下笼罩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刺客到底是哪一路的人?大家议来议去,认为十有八、九是长毛余党干的。因为江糊上的人很少行刺大官的,九帅又没有私仇,倒是他在南京杀人太多,积怨甚深,很可能刺客就是为此而来的。曾国荃自己也同意这种看法。
十天之后,湖南移文湖北,说八月中,从湘乡、湘潭、长沙到岳阳,有六个湘军解甲归乡的武官,接连被杀,凶手来去无踪,显系武林高手所为,据岳阳被杀的刘长贵家属所称,一青年人苏汉声有重大嫌疑,因此人确系武艺高强,而刘长贵的如夫人曾听到凶手问她丈夫要一支宝剑,声调甚为年青,刘长贵的亲随也证实苏汉声前一天,也曾问过他关于宝剑之事,因而确定苏汉声与此案有关,此人已来湖北,请湖北所属协助缉拿归案审问。
曾国荃的师爷们正好因找不到刺客的踪影而发愁,见了这个公文,就把行刺这桩案子也牵附到一起,认定苏汉声确有重大嫌疑了。不管他是不是正凶,先抓起来再说,说不定可以审问出一些线索来。中国衙门办事,历来不管证据不证据,反正小百姓抓几个杀几个,只凭做官的一句话,于是湖北巡抚衙门就下文所属州县拘捕苏汉声归案。
艾珍不知道,自己竟给这新交的朋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艾珍从武昌行刺回汉口后,听说曾国荃没有刺中,只伤了个师爷,十分失望。她想就动身去陕西,周先生执意苦留,一定要等东家回来才能让她走。再者,她对苏汉声也不能忘怀。虽则有粮台那层隔阂,但一来要找他问紫电剑的下落,二来也要弄清楚他和官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朝好的方面想,何况这紫电剑和自己——师父临行前也嘱咐过,找到清霜剑以后就去找紫电剑,会使紫电清霜剑的人是可以信赖的,可以托以终身,这回邢叔也讲了这事。这紫电剑是在什么人手里呢?苏汉声说过,找紫电剑包在他身上,他表姐也说,找“他”好了,难道苏汉声他……想到这里,苏汉声的声音笑貌又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害得艾珍一夜没能睡好。
第二天早饭后,艾珍和周先生闲谈,打听陕甘后路粮台是个什么衙门。周先生道:“这粮台其实不是什么衙门,是左宫保征西的的后路粮台,只管收购粮食、军装、军需物品,把它们运送到陕西去这些事,不过管这些事的都是些当官的罢了。”
“他们这么老远的运粮食到陕西去?”艾珍大惑不解。周先生解释道:“陕西、甘肃闹兵乱快十年了,那一带回人杀汉人,汉人杀回人,弄得几十里几百里没有人烟,土地都没人种,粮食金贵,左宫保带兵去平叛乱,只好自己从这边运粮食去,听说不仅做军粮,还要周济老百姓,这买卖可大了。不瞒陈公子说,我们东家和粮台也有买卖来往呢。”
“你们东家?”艾珍更奇怪了。
周先生笑道:“我们东家还做绸布生意,粮台的军装、棉被,很多是由我们东家承办的。他和粮台的人很熟,老来往啰。”
艾珍笑道:“原来这样,我还以为是个衙门呢,好势派的。”她停了停,接着问道:“周先生和粮台熟么?我托你打听一个人。”
周先生道:“熟,那里我也常去,不知陈公子问哪一个?”
艾珍道:“这人也不是粮台的,他说最近要到粮台来,不知来了没有?麻烦周先生问一下,是不是有一个叫苏汉声的年青公子,新近从湖南来的。”
周先生道:“这容易,下午我搞完点账目就去问,晚上回陈公子的信好了。”
下午,艾珍闲着没事,听店里人说租界里有很多外国人开的铺子,非常热闹。心想去看看也好,就信步向租界走去。
那时汉口长江沿岸的外国租界建立还不久,不如日后那么繁华,但和老式的街道比起来,那些洋房洋楼就气派多了。街上有外国人开的洋行,也有中国人开的店铺,货物琳琅满目,倒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只是进口处站的头缠红布的黑脸虬须大汉,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的确令人讨厌,有的洋房门口也有这样的守门人,艾珍以后才知道大家管他们“红头巡捕”。他们大多是印度人,当了亡国奴才来替英国人看门的。当时,她只是想,一条看门狗也这么猖狂,那些洋人着实可恶。
艾珍在街上逛了一番,看见首饰店里陈列着许多精美的首饰,引起了女孩子本能的爱好,就走进店去观看,见一个翡翠镂金戒指,碧绿莹润,凝翠欲流,做工非常精巧,就买了下来,另外还买了块羊脂玉雕的蝴蝶扇坠,这蝴蝶雕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艾珍对两样小东西都很喜欢,高兴地付了钱,走出店来。
刚出店门,听见前面有女人哭叫,走近看时,原来是一个红头巡捕正恶狠狠地用木棒在打一个乡下妇人,旁边围着许多人看热闹,却没有人向前劝解,只是七嘴八舌地吵嚷。一辆洋车上面坐着个黄头发的洋人,正响起车铃起步向前走去。
那妇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衣衫扯破了一大块,地下倒着一只竹篮子,篮子里的鸡蛋一半滚了出来,打烂了很多,蛋黄蛋白流满一地,从众人的议论中约略听出:那洋车撞倒了妇人,挂破了她的衣服,打烂了鸡蛋,妇人扯着洋车要赔,洋人不理睬,反而叫来巡捕。巡捕想拉开妇人,妇人死不放手,呼天喊地哭了开来。巡捕大怒,挥棒就打,妇人的手负痛松了开来,洋车趁机跑了。巡捕余怒不息,又要向前打她。艾珍哪里忍得!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手托起木棒,另一掌推去,把巡捕打出去一丈多远,滚到了街边。那洋车已驶出了三丈多远,艾珍喝道:“哪里走!”话没落音,人已似燕子掠水,飞跃到了洋车后面,脚刚点地,右手已抓住洋人的后领,把他从车上硬拖了下来,顺势一脚,踢得洋人在地下连滚了好几滚,然后赶上踏住他的胸膛道:“你赔不赔人家的东西?”
洋人翻转着一对绿眼珠子,咿哩哇啦叫嚷,气势汹汹还要挣扎,艾珍更来气了,脚下略一用劲,洋人痛歪了脸,杀猪似的嚎叫起来。这时,另外又赶来一个巡捕,上前挥棒要打艾珍,艾珍闪身让开,更不用手,飞起一脚,正中巡捕的腰部,这家伙横飞出一丈多远,趴在地下起不来了。街上的人哄地散开,远远地围着瞧热闹,后面来的人走不过去,越聚越多。正当艾珍踢飞那巡捕之际,那原先被打的巡捕爬了起来,一面狂吹警笛,一面又向艾珍猛扑,艾珍冷笑道:“还没打够哩!”不待他近前,转身迎了上去,一伸手才住那巡捕持棒的手腕,把那只手肘拧弯朝后,用力一送,那巡捕有如断线的风筝,呼地朝后面飞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回再不能动了。
艾珍听到不远处警笛长鸣,有人呼1呼!打了两枪,且不去理会它,找那妇人时,还蹲在地上捡鸡蛋抹眼泪呢。忙走近了她,拿出一块银子放到她手里,说道:“这些烂鸡蛋算了,快逃命去吧!”自己转身朝向她跑来的一群巡捕迎了上去。
正来的是五、六个巡捕,为首一个瞥官朝天开了两枪,看热闹的慌忙散开,艾珍迎上几步,正好和跑上来的警官对面,两人相距只有一丈多远。那警官是个大高个洋人,见艾珍迎了上来,举起手枪,用生硬的中国话叫道:“站住!举起手来。”艾珍久经战阵,知道手枪的厉害,如果再闯上夫,定然被枪子所伤,但如果让洋人抓住更不堪设想。她几乎不用考虑,猛然朝左一闪身,紧接着以无比快捷的速度,向右侧一倒,身子沾地一连几个翻滚,已到了警官的左侧。正当艾珍倒地之际,“呼”地一声,枪已打响,子弹却飞向了艾珍的左边,同时,警官的手枪和一件白晃晃的东西一齐掉到了地下。艾珍此时早转过身来,一个鲤鱼打挺,忽地站起,右掌迅出,“叭”地一声,击中了警官的左肩,警官高大的躯体一歪,一条左臂折断了似的垂了下来,人缩成一个弓形,栽倒在地上。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街上看热闹的人正为这打抱不平的年青人担心呢,不料眼前一花,枪声响过警官手枪落地,人也跟着倒了,年青的英雄正朝儿个巡捕下手哩,人们悬着的心顿时舒展开来,轰然叫好。
艾珍打倒了警官,知道有人出手救她,当时无暇察看,得先把几个巡捕收拾了,就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劈哩拍啦,一顿猛打。那几个巡捕哪里是她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断腿折臂,狼狈不堪,有两个摔出去较远的巡捕,爬了起来,拔出手枪朝艾珍射击,艾珍正待闪避,见两道白光从空射落,把两支手枪齐齐打落,当!当!两响,子弹飞向了远处。艾珍更不迟慢,向前飞起两脚,两个巡捕的右手已然断了。艾珍这才回过头来,眼光朝上上下下一扫,猛然看见离她三丈多远的酒楼上,苏汉声和他的表姐宾玉珠,正从窗口探出身来满脸是笑,朝她高兴地挥手呢。艾珍才知道,前后打掉巡捕手枪的,原来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苏汉声,不禁从心底高兴上来,也朝他们笑着挥手作答。这时,远处传来震地的马蹄声,听到苏汉声和宾玉珠的大声叫喊:“艾弟,快跑!洋人的马队来了。”声音充满了关切和焦急。艾珍再次朝他俩一笑,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在巡捕和警官身上解下子弹带,捡起了手枪。看看马队已到了街的一端,这里的人群见马队来了,潮水般向另一端跑去。艾珍再不耽搁,几个箭步跃向逃散的人丛,朝里面一挤,鳅鱼似的左穿右插,霎时消失了踪影。
艾珍离开了出事的地点,拣僻静的小巷走,看看将出租界,迎面走来一人叫道:“陈公子!怎么在这里?”细看时,却是李小二,见他左颊上一块青瘢,络着右手,问道:“怎么!你被人打了?”李小二岔忿地道:“真是欺人欺到头了,陈公子,小人正要找你呢。”艾珍道:“你快带我出租界!咱们到外面谈去。”李小二道:“陈公子你又……”艾珍急了,说道;“你没听到打枪么?快走!”李小二这才引着她出了小巷,走到江边,由江堤外转出了租界地区,两人在华界内找了家小酒馆坐下,艾珍要了几样酒菜,简单地把刚才打巡捕的事和李小二说了,李小二高兴地直拍大腿,叫道:“真痛快!可惜小人不在场,没亲眼看到那些洋狗子的熊样子,忘八日的,这些家伙好凶啊!今天碰上陈公子,活该他们倒霉。”说着,用左手端起一碗酒,咕咚喝了,抹了抹嘴,直嚷:“痛快!”“解恨!”
艾珍见他这高兴的样子,也不禁笑了,问道:“小二!你的手?”李小二一听提到手,脸色暗淡了下来,恨恨地道:“正要跟陈公子说呢,昨天我在码头上运货,不小心摔破了一个木箱子,里面的货物滚了出来,那押运的破口大骂,码头上的把头癞头张也帮着他,动手要打我,我哪里忍得,就和他们动起手来。癞头张是我手下败将,被我几个照面就打翻了,可那押运的小子却厉害,见癞头吃了亏,就抢上来帮忙,我这才吃了亏。”艾珍道:“摔破只箱子有什么要紧!值得这样大动干戈?”李小二道:“他们才要紧啦,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正是:方欣租界惩狐鼠,又见江干起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