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游君山畅谈衷曲 走荒野勇救佳人
汉声和艾珍雇了一叶扁舟,摇向君山。这时正是八月金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碧万顷。湖上白帆点点,沙鸥上下,远望君山隐隐,积翠浮岚,风光如画。汉声道:“唐人描写君山,说是‘碧琉璃里涌青螺’,你看这诗怎样?”艾珍道:“我可不懂诗,不过这句诗我也喜欢,确实把君山写得美极了,可谓维妙维肖。”汉声道:“君山不仅美,还有许多美丽的故事呢,象湘妃斑竹,柳毅传书等等我小时候挺喜欢听的。”艾珍道:“湘妃的故事我知道,柳毅传书是怎么回事?”汉声道:“到柳毅井再告诉你吧。”艾珍不依,说坐船正好讲故事,汉声就把柳毅如何在泾川遇到龙女,如何替龙女送信给洞庭君,后来龙女的叔父钱塘君如何救回龙女,把龙女许配给柳毅的故事妮娓地说了一遍,艾珍笑道:“柳毅这个书呆子倒有福气,就是太迂了一点。”汉声道:“读书人有迂气是常事,有些事还是迂一点好。”艾珍道:“我可不喜欢迂夫子。像柳毅那样,又叫人生气,又叫人喜欢,何不爽快点!人家愿意嫁他,他自己也喜欢人家,偏要装模作样,绕那么大个圈子。”汉声笑道:“这就是讲故事嘛。”艾珍望着他,微笑道:“要是你碰上这事,怎么办?”汉声认真道:“信我是要送的,亲事倒不好答应。”艾珍道:“为什么!”汉声道:“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这倒不是我有迂气。”艾珍还待追问,船已靠岸,两人下了船,向湘妃祠走去。
话头一打断,艾珍不好再提了,两人瞻仰了湘妃神像,看了柳毅井,摩挲了斑竹。转过山,见林木掩映处有家小店,十分幽静,两人坐下来休息,店主人泡上茶来,说是上好的君山茶,倒也十分甘美,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天南海北地倾谈起来。
年青人是很容易谈得来的,何况他们都有一身高超的武功,对官府都不满,一谈起来十分投契。看看日影西斜,两人回到湖边,叫了只小船,转回岳阳而来。
船上,两人促膝而坐,又接着谈起练武的话题,汉声道:“‘寻师不如访友’,这话真不错,和陈兄论证武功,小弟得益不浅。”艾珍道:“苏兄过誉了,小弟才是胜读十年书呢,不过,小弟是太平军的子弟,苏况和小弟结交,不怕受牵连么?”汉声正色道:“太平军都是英雄好汉,我正喜欢这样的人呢。”看到艾珍睁大了眼睛,惊喜地望着他,汉声又补了一句:“你信不信?我也是乱党的后代啊!”艾珍高兴地握住他的手道:“真的?”“当然是真的,这话还能乱讲吗?”“那你们家又是怎样成了乱党的?”艾珍这下完全相信对面这个青年人了。长期的孤单跋涉,猛可的发现了一个可靠的,有力量的旅伴,欣喜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何况她早就打心里喜欢这个青年人了。
汉声更是高兴;也紧握着艾珍的手道:“我们是好多代的乱党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不是要找紫电剑么?”艾珍肯定地点点头,汉声故作神秘的样子接着说:“包在我身上,只要你和我们一起到西安去,你一定找得到紫电剑!”
艾珍更加惊异了,激动地说:“真的,那太好了!”由于高兴和激动,她一下子把苏汉声看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这时,船已划到湖心,西天万道彩霞,已是黄昏时候,汉声指着自己停船的地方叫舟子径直向那里划去。
经过这番倾心吐胆的谈话,两个青年人的心逐渐靠近起来,彼此都有了深深的好感。不过艾珍心里却涌起更为复杂的波澜,自从她长成为少女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密地接近一个青年男子,而这青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她所喜欢的,霎时,多年来藏在心灵深处的小伙子形象一下子鲜明起来,仿佛眼前的苏汉声正是她早已熟悉了的,幻想了多年的那个人,而且比梦想中的更为可爱.……她突然羞怯起来,飞红了脸,在晚霞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娇艳妩媚。
汉声可没想得这么多,尽管他觉得眼前这青年长得出奇的俊美,但男孩子的粗心使他疏忽了许多容易看出来的破绽,他根本没想到那些方面去,清霜剑有了着落,紫电清霜又可重振声威了。这是他最感到高兴的。可惜现在找清霜剑的是个男孩子,他,能和自己配合使威力无比的紫电清霜剑术么?想着想着,他不禁仔细打量起艾珍来,正好碰着艾珍投过来的充满柔情的眼光—那一泓秋水,深深地把他摄住了。这眼睛是这么清澈、明亮,使人想起霜夜的星空,澄净透明,云翳俱净。心中十分欢喜,笑道:“能够认识陈兄,真是三生有幸!”艾珍嫣然一笑道:“别这么文诌诌的,什么兄呀,有幸呀,听起来真有些酸气,我们干脆照年纪大小兄弟相称好了。你今年多大?”“满十九了。”“我十八,比你小,就叫我弟弟吧!”这个提议是不容推拒的。汉声想了一下,高兴地说:“好!就叫你艾弟吧。”四目相视,两个青年人心里充满了幸福的喜悦。
小船靠拢了汉声的坐船,汉声付了船钱,和艾珍上了船,汉声的表姊早迎了上来,笑道:“哟!来客人了。”汉声道:“表姊,这是我今天结识的兄弟,他叫陈艾。”回头对艾珍道:“艾弟,她就是我表姊,宾玉珠。”艾珍忙向前作了个揖,叫了声“表姊!”宾玉珠见艾珍这么份人才,十分欢喜,说道:“这时候才回来,该饿坏了,快进舱吃饭。”此时,艾珍也觉得真有点饿了。
舱里已点上了蜡烛,桌上摆了四样菜蔬,还都没动,宾玉珠道:“等你们好久了,要不要把菜热一下!”艾珍道:“凉点正好,天气还热啦。”三个人就一面谈话,一面吃饭。
宾玉珠看上去很年青,二十四、五岁,端庄秀丽,大方热情,不断地给艾珍夹菜,抱歉说:“不知道有客来,怠慢得很。”艾珍笑道:“表姊别这么说,我到这里张嘴就吃,本来就不好意思,表姊再把我当客人,我可不敢再来了。”宾玉珠:“好,好!陈艾兄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多吃点。”汉声道:“艾弟他父亲在陕西,他也要去陕西呢!”宾玉珠高兴地道:“那更好了,就和我们一道去吧,大家都有个伴。”艾珍心想:跟他们一起坐船,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就瞒不住了,多不好意思,再说,刘长贵那笔账还没跟他算呢,就说:”“多谢表姊的好意,不过小弟还有点事,可能还要去长沙打个转,找人捎个信给师父,好让师父放心。”
宾玉珠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真的要捎信回去,我就不强留了,刚才你说要找紫电剑么?别忘了捎信告诉你师父,说清霜剑有了消息,紫电剑也找到了,请她老人家放心就是。”艾珍疑惑地问:“紫电剑还没找到啊!”宾玉珠狡狯地笑道:“你只管捎信吧,紫电剑只管找他!”说着向汉声一指。艾珍不解地望着汉声,汉声微笑逍:“表姊说的是真话,不过,你一定早点赶到汉口来。”“到陕甘后路粮台来找我们!”——宾玉珠又补充了一句。
吃完饭,艾珍起身告辞,说自己还有些东西在客店里,明天清早就回长沙去,不来辞行了。宾玉珠再三叮嘱她,一定去汉口陕甘后路粮台找他们,艾珍答应了,临走,对宾玉珠说:“表姊,你们也早些去汉口吧,我会来看你们的。”宾玉珠似乎非常喜欢她,一直送她下船,汉声又送了她一程,艾珍执意不让他送了,汉声才转回去。
艾珍并没回长沙,第二天,她远远望着汉声的船开了,就在码头上找家茶馆坐下,守着刘长贵的船,看准了刘长贵果然没有走,当晚,艾珍就上船去,从床上拖起了刘长贵,用剑逼着,问他要清霜剑。刘长贵被艾珍捏住了琵琶骨,知道厉害,还以为艾珍是专为了夺剑来的,就说清霜剑已经送给高连发了,好汉要银子下官尽可奉送。艾珍道:“叫你死个明白,我就是清霜剑的主人,今天报仇来了!”刘长贵待要叫喊,艾珍手快,一剑刺透了刘长贵的咽喉,眼见刘长贵没气了,才飞身离去。刘长贵是和他的姨太太睡的,就是刘长贵用清霜剑换的那个小桃红,艾珍见她没有醒过来就饶了她。
杀了刘长贵,艾珍才出了口气。回长沙本来就是句托词,她仍然得去武汉,能捎信就捎个信给师父,捎不了,到武汉再找苏汉声,一块到陕西去。她本来不喜欢坐船,连夜从陆路奔往湖北。
第二天早晨,艾珍到了临湘,她不住店,却雇了乘轿子继续赶路,自己在轿子里睡觉,她知道,出了省界,即使自己干的几桩命案发了,也一下子没人找她的麻烦的。当天下午,轿子到了羊楼司,艾珍开了轿钱,找饭店吃了顿饭,乘着月色走向两省交界的山野。
这晚,月亮半圆,正是八月初十,夜晚凉风习习,正好赶路,月亮在半夜就落山了。这时艾珍已出了湖南省界。她上了一道山坡,穿过一个密密的树林,前面就是下山的坡路了,这一带人烟稀少山路岐杂,历来都是强人出没的地方。这几年,清廷平定了太平军,把湘军大部遣散,有些兵痞惯匪出身的,花光了抢劫来的金银;不愿安分守己,就拖械上山为匪,所以盗匪多如牛毛,上次在泪罗抢船的就是以兵痞为主要成分的一支土匪,这些土匪也在这一带活动。艾珍想起在饭店吃饭时,店老板谈起土匪那副紧张的神色,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要是真的有几个土匪出来的话,倒也可解解闷儿,一路上真寂寞死了。
艾珍顺坡路走了下去,拐过一个山崖,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人语马蹄之声,估计人还不少,却不见灯笼火把,大概不是正经人,见路旁有十几株大树,就飞身上了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樟树,往下观看。
人群渐渐近了,星光下,见来的一伙人中夹着几匹驮马,还有一乘小轿,粗野的笑骂和淫言秽语中,听到有“喝喜酒”、“压寨夫人”、“不怕他不从”之类的话。轿子走近时,里面传来妇女嘤嘤的哭声,艾珍最恨的就是凌辱妇女的事,这帮土匪算是恶贯满盈,遇到过星了。
艾珍约略数数土匪的人数,不太多,二、三十个吧,她根本没把他们看在眼里。黑夜间,土匪即使有几支土枪火铳,她也不怕。眼看土匪队伍已将近过完,后面再没有人了,艾珍飘然跳下。她不象梁山好汉那样,人还未到,先大喝一声震慑敌胆,却声息毫无,落到匪徒的后队中间,剑光起处,卷起一股冷风。一出手,三个匪徒几乎是同时丧命,再旋身一转,长剑划了一道光弧,分指四个匪徒,这几个家伙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就非死即伤,第一个被杀者的嚎叫声还没落音,七个匪徒已倒在血泊里了,剑法之迅猛狠辣,甚于狂风骤雨,只在眨眼之间,艾珍已收拾完后半截的匪徒,飞身跃起,向骑在马上的匪首扑去。
这匪首正得意洋洋,在马上做新郎官的美梦呢,听到后面响声有异,忙回头看时,一道白光迎面扑来,他刚来得及往左边一闪,右胳膀已生生地被齐肩削断,咕咚栽到了马下。马上却换了个人,挥舞着长剑,驰马前前后后砍杀起来,匪徒们的惨叫嚎哭声响成一片,两个抬轿子的和侥幸没碰上剑锋的匪徒,吓得没命地跑了。霎时间,路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首。儿匹驮马惊惶地跑散开去,一顶小轿孤另另地弃在路旁。
艾珍骑着马回来跑了儿趟,见残匪已经去远,眼前没有个活的了,才下了马,走到轿子跟前,把轿里绑着的妇人放了。那妇人就朝艾珍磕头,拜谢救命之恩,艾珍双手扶起,细看那妇人,虽然云鬓散乱,泪眼凄惶,却不掩其姣好秀丽的姿色,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穿戴十分整齐,完全是富家气派。
这妇人名张兰英,丈夫王进贤,都是湖北通山县人,王进贤在汉口经营绸布药材,生意做得很大,资本雄厚,是商界巨子,这次是王进贤父亲六十大寿,夫妻俩特地回家祝寿,附带捎了儿驮货物。他们由汉口乘船到嘉鱼上岸,再转陆路,不想被这股土匪盯了梢。这晚,他们在赵李桥歇宿,二更时分土匪就闯入店内把他们劫了,两个保镖,一个被杀,一个重伤,家丁也伤了几个,匪首见张兰英年青美貌,就把她一并掳走。
这时已是四更天气,四野虫声唧唧,树影阴森,地上尸体纵横,景象极为凄惨,艾珍把走散开的驮马都赶了回来,叫张兰英骑上马,送她回店。
张兰英为难道:“我从来没骑过马,走到马跟前还怕哩,恩人好汉,你救人救到底,请你到近处人家请几个人来抬我转去吧,我多付他们的工钱。”艾珍笑道:“附近哪有人家?再说,你敢一个人守在这里么?”张兰英听她这么一说,更加害怕了,央求道:“我们就等到天亮吧,天亮有人过路,就托他捎个信去我家老板,叫他来接。”
艾珍一来不愿呆在这里久等,二来不愿惊动地方和官府,如果陷在这里,官府少不了要找她问来由做见证,麻烦就大了,所以坚决要走,她见张兰英可怜又不想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就笑嘻嘻地说:“大嫂,我陪你可是可以,不过深更半夜,我们俩孤男独女,你就不怕人说闲话么?”说得张兰英更加惶惑不安起来。艾珍故意作态道:“那就没有办法了,没奈何,我只好送你回去,”她把六匹驮马一匹连一匹用缰蝇系好,把坐马牵到张兰英跟前,叫张兰英上马,张兰英怕得直往后缩,艾珍不管她愿不愿意,左手把她拦腰抱住,右手一搭马鞍,跨上了马,马缰一抖,那马便得得地朝来的路上跑开了,六匹驮马被缰蝇牵系着紧跟在后面。
张兰英被艾珍这么一抱,又羞又急,在马上拚命挣扎,却哪里动弹得,艾珍叫道:“别动!会摔死的!”张兰英果然不敢动了,艾珍才想起张兰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不禁吃吃笑了起来,张兰英恼怒地盯着她,恨恨地道:“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这样轻薄?不如杀了我还好些!快放我下去,我宁可死在这里。”说着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艾珍看张兰英这样子着实可怜,就在她身边轻轻地说:“别急嘛,我也是个女的。”张兰英先前没敢细看艾珍,认真一看,见她细眉俊眼,杏口桃腮,秀美绝伦,心想哪有这样的美男子?心里已自八分信了,艾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笑道:“不信么?”到底妇人眼尖,一眼看出艾珍耳垂上的环孔,和额前的秀发,张兰英也高兴地笑了起来,一头扑到艾珍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她。
由山下到赵李桥只有二十多里,马跑得很快,黎明时就回到了镇上。艾珍进街口就下了马,吩咐张兰英不要说破他的行藏,牵着马,慢慢向客店走去,镇上的人家晚上被土匪吓怕了,这时还没有一家开门,客店也门扉紧闭,王进贤等和店老板正商量如何报官,打听土匪下落赎人的事,听到张兰英叫门,真是喜从天降。连忙开门,欢天喜地把他们迎进店内。
张兰英向丈夫和众人叙说了被救的经过,介绍艾珍是救命恩人,王进贤和众人好生相敬,忙着张罗酒饭,热情款待,艾珍嫌他们聒噪,推说困极了要睡,张兰英把她领到自己房里,服侍她睡了,才轻轻地掩了门,出来时对众人细说一路的经过。
王进贤和客店内众人,听了张兰英的叙说,简直象听传奇故事一样,啧喷称奇;人和驮马都回来了,千真万确是事实,不然,谁能相信这么个文秀俊俏的少年,竞杀了那么多凶悍的土匪,一个人把人和货物都救回了呢,对艾珍敬佩得了不得。
张兰英把艾珍女扮男装的事悄悄和王敬贤说了,王进贤越发敬重。辰时过后,张兰英叫醒艾珍,也不请旁人,两口子陪她吃饭,问起艾珍的乡贯家世,张兰英和王进贤十分同情,当下张兰英就提出要和艾珍结成姊妹,艾珍见他们夫妇人品不错,情义深重,就欣然应允,改称他们为大哥,大姊。王进贤提出邀请艾珍一同回通山,等祝寿以后再同回汉口。艾珍想到自己已经露了脸,到通山定会招来更多的麻烦,单说那些恭维话她就听得耳烦,其他什么慕名求见,无聊的应酬就更讨厌了,能让别人把自己当猴戏看么?况且她还急着要去找苏汉声呢,因此,艾珍委婉而坚定地辞谢了王进贤的邀请,并说怕这件盗案官府过问时要牵扯到她,决定当天就离开此地。
张兰英夫妇见艾珍执意要走,十分难舍,王进贤道:“妹妹一定要走,就请去小店暂住,等我们回汉口来,舍下在汉正街开了家长春药店,极容易找的,我这里给管账的周先生写封信去。”张兰英道:“叫一个人送妹妹去不更好么!路下也有人服侍。”艾珍笑道:“派个人跟着更麻烦了,再有,现在别叫我妹妹,叫艾弟吧,”王进贤笑道:“是这样,我们都忘了,确实不好派人送,信是一定要请……请艾弟带一个去,好叫店里人放心。”
趁王进贤写信的功夫,张兰英给艾珍收拾了包袱,又包了一包干粮,艾珍道:“怎么装这么一大包东西?还有这干粮,我拿得了吗?”张兰英笑道:“不用你拿,大哥有好脚力送你呢。”
王进贤道:“艾弟,别的话我都不说了,一句话,你亲过我的同胞姐妹,你们今早骑回的那匹马,是我托人从口外带回的,脚力不错,你就骑它代步,姐姐给你收拾的东西都是路上要用的,你也不要客气,别的等我们回汉口再说,你看好不好?”艾珍见送他一匹马,正合心意,高兴地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小弟拜谢了,大姐的情我也领了,”张兰英欢喜道:“就该这样啊!”说着,三人一同走出内间。
少时,仆人说马已备好,王进贤夫妇和店主人等都送艾珍出店,艾珍晚上不曾细看坐骑,出店看时,只见那马全身乌黑发亮,上下没有一点杂色,背高六尺,首尾八尺有余,双耳尖耸,眼棱有神,前胸宽阔,四腿细削,十分雄骏,加上鞍辔鲜明,刷剪干净整齐,确实漂亮无比,艾珍不胜之喜,向王进贤又谢了一番。张兰英把干粮给她装在马袋子里,给她系上包袱,叮嘱道:“好弟弟,包袱里有换洗衣服,早晚要穿得厚实些,也有些银子,路上捡爱吃的多吃点,不要只贪赶路,饿瘦了姐姐可不依,信也在里面,你一定到铺里去。”说着,眼圈一红,流下泪来。艾珍被她诚挚的友情感动了,也酒下了激动的泪水,当下和大家别过了,提鞭上马,转过街口,回头向众挥了挥手,紧催一鞭,绝尘而去。
艾珍无意间认了个贤淑热情的姐姐,诚笃能干的大哥,又得了匹好马,心里着实高兴,又想起即将和苏汉声见面,不禁心潮涌荡,笑上眉梢,真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还是好人多,胸襟顿然开阔舒展,再不感到寂寞孤独了,一路赏玩田园秋色,翠岭丹枫,甚为惬意。那马也确实好,骑着非常平稳,似乎并不怎么快,可信马由缰,一天少也跑两百多里,三天后下午,艾珍已到了武昌江边。
五年阔别,眼前又看到了滚滚长江,艾珍不禁感慨万千,他想起童年时繁荣昌盛的天京;想起转战大江南北的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英雄勇士,如今,烟水茫茫,当年武昌城上的蔽日旌旗,顺流东下的连云樯橹,已成伤心的追忆。层层波浪,卷不尽她心上的哀愁;阵阵江风,吹不散她胸中的迷惘。她想得太多了,以至渡过了浩淼的长江,船在汉口靠岸时,她还在苦苦地想着她所百思不解的许多问题。
一踏上江岸,艾珍马上兴奋起来,脑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汉声。当时全国各处烽烟俱靖,平定陕甘叛乱是国家首要大事,汉口的“陕甘后路粮台”尽人皆知,不消怎么打听就找到了,艾珍原以为粮台不过是管粮食的普通粮店或粮栈,走到门口一看,可把她怔住了。那粮台虽不是行政衙门,却也非常势派,粮台设在一家官绅的大宅院,八字大门,门前阶下,两边站着一对大石狮子,门檐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大门侧边悬挂着一块“陕甘后路粮台”的大黑漆牌子,门旁阶下,分站着四个挎刀的兵勇,进进出出,都是些戴顶子、拖花翎的文武官员。
艾珍见了,倒抽一口冷气,她木然地牵着马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向里面轻蔑地扫了一眼,毅然牵转马缰,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满清官府,艾珍从小就充满了憎恨,一看粮台这个样子,哪里愿意踏上台阶一步?她一见那些趾高气扬的官员和兵勇,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苏汉声怎么和这些家伙搅在一起呢?他到底是什么人?还说是乱党的后代哩,原来他和官府一个鼻孔出气的,这样的人找他干什么!
离开粮台,艾珍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街上的店铺、行人,一点也引不起她的注意,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了一大段路,又回到了江边,看到奔流汹涌的江流,她才猛醒过来,自己一拍脑袋暗自埋怨道:我这是怎么啦!没有苏汉声我就不去陕西了么!袋里还有王进贤大哥的信呢,至少也要去他铺里把信送到啊。于是她整了整衣冠,牵着马,朝汉正街走去。
长春药店是有名的大字号,很远就看到了铺子的巨幅漆金招牌,艾珍一进店,店伙听说是少老板有信,马上禀告管账先生。那先生姓周,五十来岁,有点发胖,马上春风满面出来迎接,吩咐店伙接了马,把艾珍让到客房里。周先生看了王进贤的信,改容恭敬地起身,向艾珍重新施礼,说道:“敝东家路上多亏了陈公子。陈公子少年英雄,真是令人敬佩,我们大家都托陈公子的福气呢,要不,这铺子、家业都难说了。”艾珍谦逊道:“总管好说了,这也算不了什么,大哥夫妇不过略受点惊恐,好在已平安到家,特来捎个信,让大家放心。”闲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周先生慌忙拦住道:“东家信上说了,陈公子是东家夫妇的结义兄弟,叫我们好好侍候,陈公子也就是店里的主人,哪有走的道理?过几天东家回来了,要是陈公子不在,我们担戴得起吗?”艾珍笑道:“大哥原说叫我一定住在宝号的,不过我看店里很忙,怕不方便,还是另找个地方为好。”周先生解释道:“我们店里房屋很宽敞,铺子后面有两进院落,前面一进招待来往庄客,堆放货物;东家两口子住在后进,专有厨师仆妇侍候,什么都方便。”说完就请艾珍到后院休息。
穿过后院厅堂,过了一道月洞门,就是王进贤夫妇住的院落,收拾得颇为幽雅洁净。早有丫环仆妇迎了上来。周先生把艾珍的身份对她们说了,叫她们小心侍候,自己引着艾珍到书房休息,介绍了一番汉口的情况,自去招呼店务。艾珍在丫环仆妇的热情服侍下,梳洗过了,换了衣服,就在书房内间安顿了下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旅途跋涉,乍来到这么个安静而舒适的小院里,又受到如此热情的接待,艾珍深深感到人情的温暖。然而她怎么也甩不开苏汉声的影子,汉声的声音笑貌时时困扰着她,这青年的不平凡的行为与神秘的身份,使艾珍脑子里充满了问号,他说世代是乱党,为什么又和满清的狗官搞在一起?这些问题使艾珍非常困惑,不愿去想又偏偏要想,何况苏汉声还说过他知道紫电剑的下落呢。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在她一生中还没有这样烦恼过。
艾珍在湖南杀了几个参与追捕小天王之战的清军武官,离开岳阳时又杀了主要的仇人刘长贵,实现了第一步的复仇计划。第二个目标是曾国荃,原想找苏汉声联系的,但看到粮台那个样子,找苏汉声的心就冷了,和官府搅在一起的人是绝不会去行刺巡抚的,还是自己一人去干好了。曾国荃任湖北巡抚是艾珍早已打听到了的。如今汉口和武昌只有一江之隔,正好相机行动,要不是想打算找苏汉声联系,艾珍就留在武昌不过江了。想到这里,艾珍越发地烦躁。
第二天,吃过早饭,艾珍和店里打个招呼,走到江边,雇了只小船,渡过长江,问明道路,径奔巡抚衙门。
武昌是湖北省城,湖广总督和湖北巡抚衙门的所在地,商业上虽不及汉口繁荣,却人烟稠密,市井喧腾,街上官员兵勇熙来攘往,比长沙更多。艾珍注意到,有些军官佩带有新式手枪,兵勇背快枪的更多,心想这些武器倒不可不防,也无心欣赏街景,在巡抚衙门周围察看了一番,见时候还是早晌午,在街上吃了点东西,顺便上蛇山逛逛。
这时,黄鹤楼已毁于大火,废址荒凉,游人绝迹,艾珍转到废址后面,见有一座土坟,前面竖着块巨大的石碑,走近看时,碑上镌着“大汉陈友谅墓”几个大字。艾珍曾听人讲过陈友谅的故事,很崇拜他死不降元的气节,心想,陈友谅却原来葬在这里。后人给他立的这块碑仍写大汉陈友谅,尊重他是大汉王,可见青史自有公议,这陈友谅不失为一条好汉,不如就在这里坐坐,陪陪这位古人也好,就在坟侧找了处干净地方,藉草而坐,一面想着行刺曾国荃的计划。
中午的太阳晒得还很有些热意,艾珍正想另找个荫凉的地方,听到有人走来,抬头看去,却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叫化,心想:这老头来这僻静处干什么,老头却已走到墓前,神情肃穆静立了一会,也不往艾珍这边看,自言自语道:“老叫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困个觉,却被人先占了。”艾珍暗道:这么宽的地方,你睡你的,别人能碍着你了?这老叫化也怪。老头见没人搭腔,就在坟侧坐了下来,拿出根短竹马鞭烟袋,装上烟,抽起烟来。这烟袋不足二尺长,却非常奇特,烟嘴却是个碧玉的,灵光水绿,比普通的大了一倍。那烟杆越往下越大,下面是个茶杯口大的黄铜烟斗,在太阳下闪着灿灿的金光,那一袋烟足有半茶杯多,老头深深地吸一口,许久许久才喷出一口浓烟,把整个坟地都弥漫满了,呛得艾珍直咳嗽。
老头哈哈笑道:“我早说了嘛,这地方不大好坐呢。”艾珍本来有些气恼,但这奇怪的烟袋和特大的烟雾使她觉得老头来历不凡,必有异于人之处,就忍了下来,屏息宁神,等老头吸完这袋烟也就算了。
老头不闻艾珍这边有动静,喷过几口浓烟后,忍不住转过头来朝艾珍打量,见艾珍端坐未动,也不咳了,也觉奇怪,朝艾珍叫道:“喂!这烟好闻吗!”艾珍一直在盯着老头,见他转过头来往自己一瞧时,目光有如闪电,尽管只是极短暂的一丝丝时间,也够令艾珍惊异了,所以对他不礼貌的问话毫不为意,反而谦恭地说:“老前辈的烟,劲大得很哩,不过晚辈可惜没福消受。”
老头这回不再开玩笑了,脸上泛出了慈祥的笑容,友好地招呼艾珍道:“妹仔真好眼力!过来谈谈好吗?”艾珍巴不得他主动跟她说话,就高兴地走了过来,向老头深深一揖道:“请老前辈指教,”老头道:“别客气,坐下讲话吧,说说你是哪家的妹仔,你师父是谁?”艾珍被他左一句妹仔,右一句妹仔,说得脸都红了,讷讷地问道:“前辈怎么看出我是个女的?”老头哈哈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要不,我还不来这里吸烟呢。”见艾珍疑惑地望着他,老头解释道:“我在巡抚衙门附近看见你来回左看右看的,就留了神,你步履轻捷,目光神旺,足见功夫不浅,你不寻出入门户却只察看周围房屋墙垣,就告诉了我,你是想越墙而入了,可你的举止穿戴却不象黑道中人,所以就更加注意,至于你是个妹仔,平常人认真一看就知道了,还用我说吗?”艾珍大吃一惊,忙道:“晚辈不过是想看看巡抚衙门的势派而已,老前辈不要多疑。”老头笑道:“傻妹仔,还想瞒我,我若想害你,能特跟来点破你吗?”艾珍一想,这话也是实情,就恭敬地说:“请问老前辈讳号是什么称呼?晚辈日后好请教。”老头笑道:“你们年青人越来越刁钻了。不过江湖上风险太多,小心点也没害处,妹仔,你师父对你讲过老叫化邢奇么?”
艾珍一听这老头就是名震江湖的神丐邢奇,不禁笑逐颜开,朝老头便拜,说道:“晚辈陈艾珍,师父悟明师太曾说过老前辈的武功和德望,不想在这里拜识。”原来这老头是个异人,武功绝俗,自成一家,却喜欢混迹下层,自称老叫化,他独往独来,飘浮不定,专一好管闲事,黑道歹徒,闻名敛迹。近二十年来,因年纪已老,他是悟明师太一辈的,不愿与晚辈争长短,所以也就很少露面了,因此江湖上平庸之辈倒不知他的名字。
老头听艾珍说是悟明的徒弟,高兴地说道:“我道是谁家的妹仔呢?原来是老师姐的高足,你师父收你这个小妹仔还真有眼力,调教得不错啊。你师父健旺吗?”艾珍道:“师父很康健,老前辈若有便去南方,去玩玩也好,师父常想念老前辈的。”老头道:“别老辈小辈的了,我今年八十了,比你师父小三岁,叫我邢叔吧。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武夷山的?到这里来干什么?”艾珍见老头熟知师门情况,知道确是神丐邢奇,便把自己的情况处境打算一一告诉了邢奇,就请邢奇帮助他刺杀了曾国荃。
邢奇听艾珍讲完,大为同情怜惜,沉吟了一会,说道:“贤侄去寻找父亲,要回清霜剑,这是大孝大义的事,老叫化一定成全你,这清霜剑我也受人之托在找哩,现在有了着落,我也好向人家交代了。这事和你也有关。”艾珍见提到自己,禁不住插口道:“和我有关?”邢奇向她神秘地一笑道:“你知道还有支紫电剑么!”“知道,师父讲过的。”“那就很好!你以后碰到使紫电剑的,一定要他把紫电剑清霜剑法传给你,记住,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啊!”艾珍见邢奇提到终身大事,红了脸不再问了,邢奇接着说:“至于报仇嘛——就算了罢!”艾珍疑惑地道:“为什么?”邢奇手指长江,说出一番话来……
正是:仇恨长江流不尽,沧桑往事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