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怀绝技独闯江湖 惩强徒初逢英杰
同治八年(1869)秋天,艾珍已经满了十八岁,颀长玉立,修眉秀目,光艳照人,武功也到了运用自如的境界,心念一动,身手随之,能集中全身劲力于指尖脚趾,使之利如钢锥,可以穿板洞壁。尤其是一身轻功,真是踏雪无痕,快如闪电,悟明师太独创了一套蹑云步,讲究轻、灵、巧、快,把轻功发挥到了神妙的地步,在强敌如林的围攻中闪避自如,不受任何伤害,堪称武林一绝。这蹑云步融合各家所长,尤深得太极精髓,对手愈强,愈见功夫,譬如圆盘走珠,滑转不定,外力愈大,反应也愈迅速灵巧,练好了蹑云步,就是武功成熟的标志,敌手伤害不了自己,自己却可以从容找出敌手的破绽,略伸一指,就可以制敌于死命。
悟明师太看中了艾珍,收她做关门徒弟,就是见艾珍的骨相身段极佳,从小有良好的基础训练,而且天资颖悟意志坚强这些条件而决定的,使蹑云步,必须全身各个关节极度灵活柔韧,不能有丝毫呆滞,广慈跟随悟明师太二十余年,蹑云步只练到七成功夫,艾珍却以非凡的天赋,过人的意志,从到慈云庵的第二年才开始练习,只用了四年功夫,蹑云步就练到了八成境界,已超出广慈之上,在江湖上已经是罕见的高手了,学武的人,一通百通,其它各种武功,艾珍也都尽心钻研,剑术尤得悟明师太真传衣钵,悟明师太所创的武夷剑法,曼妙奇诡,轻灵飘忽,配之以蹑云步,更增加无比的威力,快捷时有如电闪,精微处可削蝇翅,有了这身功夫,完全可以闯荡江湖,出山干一番事业了。
恰好湖南的武林朋友捎来可靠的消息,说曾在湘乡的一个武官家里看到过清霜剑,这武官名叫刘长贵,原是席宝田的部将,那年江西古岭之战,刘长贵是进攻梁玉蓉的第二股清兵的主将,在阵前得到这支宝剑,刘长贵在那次战役中,还获得了许多金珠财宝,不愿再上阵冒险,就辞官回家享起福来,这家伙最爱炫耀自吹,常拿清霜剑在人前卖弄,故此为武林所知。
得到这个消息,悟明师太决定让艾珍下山寻找剑,找到了剑就北下洞庭出武汉到陕西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陈兴。临行,悟明师太再三叮嘱艾珍:“要谨记师门戒律,处处小心,江湖上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择交不易,总要察看存心忠厚,轻视功名利禄之人方可交往,如若机缘凑巧,遇着使紫电剑的苏家子弟,剑是可以寄托腹心的,你的终身,也就系在紫电清霜剑上。”广慈也爱抚地叮嘱了一番,艾珍一一答应,洒泪拜别,离了慈云庵取路下山。尽管艾珍对师父有无限眷恋之情,对五年来朝夕相处的同门依依不舍,但一想起即将面临新的生活,想起多年来的夙愿和梦想,艾珍不由得激动起来,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和对未来的美丽憧憬。她有如一只羽毛丰满的雏鹰,一旦离巢就展翅翱翔,直窜云霄,只希望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八月初旬的湖南,是一年中最好的黄金时节,新谷登场,棉花上市,集镇街坊平添无限喜气,省城长沙更是车水马龙,十分繁华热闹,靠江边的茶馆一向生意兴隆,座无虚席,喝茶的大半是船上的客商和水手,一小半是过路的行人和邻近街坊的闲汉,他们一来贪图江边凉快,更主要的是到这里来听听新闻,或是卖弄自己一知半解的知识和传播刚刚从哪里听来的趣闻秘事。
这天午后,太阳已经偏西,江面上不时吹来阵阵凉风,更为茶客们驱烦助兴。往常茶馆里笑语喧哗,人声鼎沸,此刻却一反常态,几个健谈饶舌者的话语清晰可闻,原来他们在谈论着几件无头命案,死者都是做官的,半夜三更在床上丢了性命,杀手却一点形影都摸不到,闹得人心惶惶,捕快们愁苦着脸,一筹莫展,茶客都用心听他们讲新闻,所以,其他的活动都停下来了。
“云轩师爷,你的消息最灵通,望麓园的那件案子有了头绪没有?”一个蓄八字胡子的胖子,恭敬地向一个留山羊胡的瘦老头询问。
瘦老头一副斯文打扮,他只是长沙善化县的一个书办,人家客气地称他一声师爷,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咳了一下,清清喉咙说道:“有头绪?哪有那么容易!死者是个武官,平常十来个人近他不得,可昨晚,不声不响就被人家杀了,家里人到早饭时节见老爷还没起床,就去叫门,叫了许久,没有动静,情知有异,忙砸开门进去一看,武官和他的小老婆都死在床上,那样子真吓人!”
满茶馆都肃然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插口道:“听说伤口和前晚死的王参将一样,是不是一个人干的?”
“谁知道呢?王参将被杀时,他家夫人在隔壁还听到蓬咚几响,等她跑过去时,人已经死了,杀手是什么样子,夫人也说不出来。昨晚死的是个都司,看样子是那个小老婆看见了凶手,才丢了命的,这都司家里连响动都没有听到,凶手更搞不清了。”——说这话的是个五短身材的小老头,人称射四爷,女婿是快班小头目,所以他的情报更准确。
“知县老爷这阵子怕连饭都呷不下哩,一连两条命案,死的还都是当官的。”谢四爷旁边一个胖老头担心地说。
“怕不只是知县老爷呢,听说湘乡、湘潭都有无头命客,死的也是武官。”云轩师爷究竟知道的多一些,他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
八字胡胖子道:“这就怪了,怎么死的都是武官?”
谢四爷压低声音道:“大家都说,准是长毛(太平军不剃头发,清军污蔑称为长毛)余党干的。”
茶馆里顿时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颇有谈虎色变之概。显然,谢四爷的猜测得到了大家的公认,然而谁也没有评议下去的勇气了,无论站在哪方面说话都危险,帮长毛说话是附逆之罪,等于自己往死牢里钻,说长毛的不是吧,自己还是留着脑袋多吃几天饭好了,眼下死的两个做官的还没安葬呢,犯不着跟他们搭伴,长沙人是以“里手”著称的,喝茶的都通晓明哲保身之道,于是,茶馆又恢复了常态,喝茶的喝茶,剥瓜子的剥瓜子,谈话却都没有兴趣了。
一个乡下姑娘从靠里面的茶桌边走了出来,她步履轻盈,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容光焕发,粗布衣裳遮掩不了她匀称长颀的婀娜体态,乌黑的留海秀发下,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美目,顾盼生辉,她所过之处,牵动了一串串的目光,背后留下喷啧的赞赏,“好个漂亮的妹子!”“是哪家的姑娘?真美!”“胡大姐到长沙来了呢!”“咯个妹子要唱刘海砍樵,长沙城都要翻过来了。”——“唉!可惜,是一双大脚,”“大脚我不嫌……”
姑娘已走出了茶馆,她并不计较人们的议论,可是最后两句话把她激怒了,回过头来,恼怒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有如云层中的闪电,带有股冰冷的杀气,说闲话的人都噤若寒蝉,完全被镇慑住了,等到姑娘去得远了,人们才重新活跃起来,于是,这平常而又奇特的美丽少女,又成了茶客们的热烈话题。
谁也没想到,前后两个话题中问,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这姑娘当然就是陈艾珍。
她离了武夷山,从江西南端穿过进入湖南,在衡阳停了一天。看了看父母生长的地方,可是,两家的近亲不是参加了太平军,就是避免株连远远地搬走了,她找不到一个亲人,就直奔湘乡找刘长贵。不料刘长贵早半个月到长沙来了,艾珍访知刘长贵的拜把兄弟叫禹生明的,曾和刘长贵一块当兵多年,乡下人说他在捉小天王时发了财,官当到守备,正辞官在家纳福。艾珍当晚就去把姓禹的杀了。路过湘潭,又杀了两个和刘长贵同营的武官。到长沙后,为了查访刘长贵的消息,找到了一个姓伍的参将,这人还想反抗,被艾珍一脚踢翻,再一剑刺穿了喉管,昨夜杀的那个都司叫易仲方,艾珍打听到刘长贵曾住在他家里,所以留了个心眼,等他睡了后才跳窗进去,用剑把他堵住,问刘长贵时,易仲方说,刘长贵早两天乘船去汉口了,艾珍又问了刘长贵坐的船和船老板。本不想杀这姓易的了。不料易仲方的小老婆醒过来了,张口要叫,艾珍给了她穿喉一剑,顺带杀了易仲方,两剑几乎是同时刺到的,没给易仲方哼上一哼。
悟明师太的蹑云步和武夷剑,显示了神奇的力量,杀死了五个官员,没留下半点痕迹,人家连影子都没看到,艾珍此刻要不是急着去赶刘长贵,可能还会有几个官员倒霉,照艾珍的想法,凡是参加了那晚古岭之战的清将,她一个不饶。
杀了易仲方,艾珍回到旅店,换洗了衣服,已是快天亮了,几天的劳累未曾休息,如今又准备继续赶路,所以美美地睡了个够,店伙叫她吃早饭,她推说病了,一觉睡到头晌午。下午,她到湘江边问船好不好搭,没问到合适的船,想到茶馆打听一下,所以听到了前面所提到的一番议论。
艾珍不打算坐船了,一来船行太慢,刘长贵先走了两天,坐船迫不上,二来这几件命案到处议论纷纷,捕快差役一定在各码头路口严密盘查,不如尽快离开长沙为好,就回店算了店钱,连夜朝去岳阳的路上急走。
艾珍的脚程本来就快,为了早在路上赶上刘长贵的船,她加快了速度,两脚就如安装了弹簧,点地即过。瞬息之间已在数丈之外。一弯眉月已隐没在西边天际的云雾里,路上行人稀少,正好赶路。她算了算船行的速度,刘长贵的船这晚可能在汨罗江口停泊,她只要天亮前赶到那里就行了,三更时分,她已过了临资口,估计到时间还有裕余,艾珍放慢了脚步,脑子里转念着几天来的经过。
初出师门,小试锋芒,出一出几年来的闷气,杀了几个狗官,算是祭旗罢!报仇刚刚开始,而且主要的仇人还没碰到呢,第一个是刘长贵,妈妈的账算在他身上。第二个是曾国荃,他是攻天京的统帅,屠杀忠王和天京军民的大刽子手。第三个是左宗棠,最后和太平军作对的就是他,这是定了计划要杀的,其他的湘军头子方便就杀他儿个,太平军死了那么多的人,仇是报不完的。
这几天还算好,很顺利,一点形迹也没留下,让那些狗官和捕快去瞎撞吧,他们吃点苦头,百姓才痛快哩,只是自己不可有半点疏忽,不能让鹰犬盯上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自己有没有让人注意到?对了,总是这双脚……
确实,艾珍这双脚太显眼了,在武夷山时不觉得,到了衡阳、湘潭、长沙,耳朵里听的闲言杂语太多了。也难怪,这一带的妇女都缠小脚,缠得越小就认为越美,真的是三寸金莲,可以在量米的升子里打转转,谁的脚大一点就到处受人嘲笑,艾珍的两只天足当然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了。尤其是象艾珍这样美貌的少女,人们尤其喜欢议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一双脚惹麻烦太不值得。艾珍想来想去,自己一个孤身少女,路上行走找人问路都不方便,既然人家笑话自己的脚大,干脆女扮男装,就没人说闲话了,而且有了这双脚,扮男装也没人怀疑。对!就是这个主意。
天亮以后,艾珍在汨罗河口的小街上买了儿身合体的男装衣服,一项毡帽。去僻静处换过了,她本梳着条粗粗的长辫子,把留海和鬓角的秀发都掖进毡帽里,到河边一照,果然成了个英俊的美少年,自己不禁莞尔笑了。
艾珍以找便船搭往汉口为由,沿河询问停泊的船只。终于被她打听到了刘长贵的船,易仲方告诉她,刘长贵乘的是载重两百石的大船,同行的还有个卸任知县,也是只同样大的船,两只这样大的船停泊在一起是容易找的,艾珍装着要求搭船到汉口去,和水手搭话。水手说船是刘大人包雇的,不能搭客,艾珍央求他行个方便,就在这纠缠的短时间里,她察看了船上的情况和正舱的位置,为晚上上船夺剑报仇作好准备。
艾珍在大船下首不远处雇了一只小船,包送她到岳阳,这种小船轻巧方便,风帆篙浆齐全,可以装载十来石货物,最适官小本客商雇用,船家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模样忠厚,船上擦洗得油亮干净,艾珍倒有五七女孩十几个制钱买果子吃,船家满心欢喜,对这斯文俊秀的分欢喜,讲好了船钱,掏出一块碎银子做定金,另外给了小年轻人充满了好感。
这天从清早起就没有一丝丝风,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东方照射得一片猩红,天气十分燥热,船家们预感到将有一阵暴风雨到来,纷纷启锚开船,想趁早赶一段路,艾珍看到刘长新将近中午,湖面上刮来阵阵西北风,顿时凉爽了许多,贵的船已驶去半里水路,便吩咐船家开船,跟在后面行驶。天上成团成块的乌云,奔腾翻滚,一批批向东南涌去,后面奔来的云块却越堆越厚,从云缝里射出的阳光,有如条条金柱,斜撑着大地,光柱旁的乌云被染得血红血红的,瑰丽至极,眼看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到来了。湖面上向南的船只,顺风急驶,却也纷纷靠近大堤,随时准备停泊;北航的船只,已有不少在一里多远前面的小河港停泊了下来。不久,刘长贵的船也驶了进去,等艾珍乘的船赶去时,小河港里已挤满大大小小的船只了。刚系好船缆,铜钱大的雨点箭似的射了下来,打得船篷乒乓乱响,艾珍赶快躲进舱里,雨越下越大,随着狂风大作,挟着两点,一阵阵猛扑船舱,船家赶忙把舱门关好。这时,只听见雨点擂鼓似的敲打着船篷,哗啦的浪涛拍打着船崩通直响。船身不停地晃动摇摆,天色也阴暗了下来,仿佛黄昏已过早地来了,只有电光闪过时,船舱里才霎时一亮。
暴风雨持续了一个多钟头才渐渐停了,乌云已经散去,阳光透过稀疏的雨丝,看去格外明亮,船上的人都在忙碌着,检查暴风雨所带来的损失。有的从舱底往外倾泼暴雨留下的积水,却没人再开船了。船家说前面二、三十里没地方泊船,地面也不安静,这里泊的船多,堤边有十几户人家,有小铺子,买东西方便,所以都不走了。艾珍心理暗暗高兴,这正是一个报仇夺剑的好机会。她对船家说要上岸走走,下了船,信步走上大堤,一面盘算着晚上如何下手。大堤里面是广阔的田畴,远处是隐隐起伏的山岭,沿堤上下,稀落地散布着几个小村庄,在广阔的天宇下,显得格外荒凉渺小。
大堤外,对面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沙滩,一直伸延到港湾深处,再外面是浩淼的洞庭湖,一望无边,水天相接,艾珍不禁回忆起浩荡的长江和美丽的莫愁湖,心头涌起无穷的感慨,更觉得孤零和寂寞,前面的路多么漫长而艰难,要是有个伙伴,互相帮帮,谈谈心多好。
晚饭后,大家都在船头乘凉谈天,相熟的人彼此隔船问答,颇为热闹。
港湾里挨挨挤挤停泊着五、六十只船,刘长贵的船在当中靠外一点的地方,艾珍的船隔他们五、六丈远,当中夹着十几只小船,艾珍他们外面原有两只小船,雨后又驶来一艘较大的,停泊在最外面,和艾珍他们只隔得丈把远,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那船上一个衡山口音妇女的说话声,引起了艾珍的注意,她父母都是衡阳人,口音和衡山相近,因此她对那陌生的妇女,有一种亲切之感,那女人坐在后舱口,正和一个站在舵梢边的青年人说话,偶然可以看到她探出舱外的、十分清秀的侧面,青年人读书人装束,斯文大方,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下,秀目清澈有神,带着笑意的眼光,使人见了有一种亲切之感,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显得非常英俊。不知为什么,这青年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竟深深地吸引住了艾珍,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那青年也发现了艾珍在注视他们,四目相交,向她友好地点头一笑。艾珍忘了自己的一身男装打扮,慌忙移开视线,脸颊也热了起来,两只耳朵却更用心地捕捉他们的谈话。
他们似乎是要经过汉口到陕西去的。女人的丈夫在陕西当差,青年人是她的表弟。
雨后的秋夜是凉爽的,天黑下来,大家都进舱安睡。艾珍在前舱闭目养神,打算半夜过后下手。想到夺回剑以后要去寻找父亲,眼前又浮现出那青年的笑容,心想他们也要去陕西,竟这么巧。
连日劳累,艾珍毕竞困了,不觉迷糊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蓬地一声锐响,紧接着有人大喊:“有强盗!”,“打土匪”!于是呼喊声响成一片,中间杂着火铳的轰鸣。船老板也醒了,见艾珍站起来打算走出去,慌忙叫住她,说土匪厉害,动不动就杀人,呆在舱里,大不了把东西抢去也就算了。艾珍本不把土匪当回事,但想起自己不便出头露面,索性在一旁看看热闹也好。就坐了下来,把船篷推开一条小缝,往外观看。
月亮早下去了,星光灿烂,江上人影刀光依稀可见。土匪主要是对刘长贵他们下手的,岸上有一、二十条人影已奔近船头,水面上四、五只小船正飞浆向大船划近。杀声震天。船家的小女儿吓得哭了,邻近船上也响起妇女和孩子的哭叫声。这时,火铳声大作,此起彼落。有人掉进了湖里,土匪被打退了一段距离,有些土匪却朝艾珍这边奔来。大概是想从小船上去包抄大船的。船老板两口子吓得面如土色,喃喃地祷告请菩萨保佑,奇怪的是,土匪还没走到船边就哎哟哎哟地倒了两三个,湖上这边划过来的两只土匪船也慌忙掉头划开了。
看刘长贵那边时,船上已窜上了一伙土匪,只见十几条黑影绞在一起,刀剑叮当,正进行混战,没有多久,匪徒退下去了,双方又用火铳对射起来。土匪们在远处频频跑动,准备再度进攻。
很明显,那衡山女子的船上一定有武林高手,不知使什么暗器,竟这么厉害。一般飞镖袖箭,一、两丈内急劲难防,三丈以外就难以伤人了,可在这里,土匪根本拢不了边,只敢在远处虚张声势,似乎对这边特别忌惮,——那人是谁呢?
半小时后,土匪又进行了一次猛烈的进攻。这回,他们不朝这方面来了,上首的攻势却凌厉非凡,拚死向前。土匪从上首的小船上向大船进逼,火铳都集中到了那一面。射击声中,不时有阵阵铁子沙沙地落到艾珍的船篷上,土匪几次冲上了大船又被赶了下去。艾珍看到了大船上有十几把刀矛与土匪交手,奇怪,怎么不见那熟悉的长剑?刘长贵没出来迎敌么?
一股土匪从上首小船上向大船猛扑,双方打得十分激烈,正在这时,岸上七、八个土匪狂喊着,朝大船冲了上来。一个凶悍的匪徒已跃上船头,只见一丝暗影闪电似的从下首掠过眼前,向土匪飞去,匪徒立时翻身栽倒,掉入水里。第二个刚到船边也扑地倒了。后面接连又倒了两个,余下的再不敢向前。艾珍这才看清了,下首大船上打暗器的,竟是那个年青书生,那么斯文秀气的,手下功夫却这么厉害。
偏西,鸡声四起,才纷纷点亮灯烛,走出船舱,互相议论起土匪终于退走了,船上的人还不敢放松警惕,直到三星晚上那场惊恐来。
刘长贵船上重伤了两人,轻伤了五、六个,船头上,河滩边,留下一滩滩血迹,土匪大概伤亡惨重,上首的船,船篷打烂了很多,还打烂了一些锅鼎碗盏,幸好人都躲下舱底,没人受伤,受一场惊恐罢了,下首却没有什么损失。
刘长贵他们知道,下首的人大大支援了他们,否则土匪四面包围他们,他们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因此一天亮,刘长贵就过这边来相谢。
他身穿淡绿色团花长衫,外罩青缎马褂,带了个随从,朝船上拱拱手,请求与主人相见。说着,也不等邀请,自己就从跳板上走上船头。只见那青年书生庄重地走出舱来,向刘长贵一揖道:“尊驾有何见教?”刘长贵见他气宇轩昂,料想是船上的主人了,就自报姓名,说昨晚多亏这边大力相助,特来致谢,并想和这位英雄结识结识。
青年人淡淡一笑道:“尊驾弄错了,船上都是些女眷,没有什么英雄。”刘长贵笑道:“见义勇为,拔刀相助,自是英雄本色,在下实在佩服,昨晚幸亏有你们,不然我们两家老小和港湾里几十条船都要遭劫了。”青年人笑道:“大难当头,自当同舟共济,我们抗击匪徒也是为了自保,彼此都不要客气罢。”
刘长贵见这青年举止斯文,口齿流利,也不敢肯定出手帮忙的就是他,就陪笑道:“公子既然说同舟共济,那么我们可算得是朋友了,请告知公子的名讳,日后相见也好称呼,这个脸总可赏吧。”青年连声说:“不敢,不敢,在下苏汉声,年青不懂事,请多原谅。”说着,向刘长贵拱拱手,接着说道:“敝船狭小,舱内多是女眷,不敢久留大驾。尊驾辛苦一夜,也该休息了。”说完,又是拱手一揖,连声“请!”刘长贵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告辞走了。
艾珍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刘长贵,她在船舱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青年书生更增加了几分好感,牢牢记住了“苏汉声”这个名字。
早饭后继续开船,这一天平安无事,因为整天刮西北风,逆风行船,速度很慢,船里却很凉爽,艾珍美美地睡了一觉。到岳阳时已是傍晚,艾珍算清了船钱,辞别船家,在岸边不远处找了家客店住了下来,仔细考虑下步如何行动。岳阳北通武汉,南极潇湘,是洞庭湖的出入口,水运交通比长沙更为繁盛,沿岸樯桅林立,看不到边,大小船只船帮挨船帮地泊着,宛如一条水上街道。艾珍在下船时早把刘长贵的船停泊地点看清楚了,四更左右,悄悄来到江边,从黑影里飞身跃上一条船的桅杆。在收拢了的船帆杆上逐船向刘长贵的船靠近。
这时,远近船上的人都已入睡,只有少数船上还有灯火,水面上时有小船划过,有卖夜宵吃食的,也有卖鸦片的烟船,水面上飘曳着长长的叫卖声。刘长贵船上前舱里却灯火通明,守夜人在推牌九。和牌的哗啦声和赌徒的呼叫声,静夜里传得很远。艾珍正待下去,听到有人说起刘长贵。就在邻船帆架上停了下来,俯身静听。
一个人道:“刘大人这时候还没回来,怕要赌个通宵了。”“反正明天不开船,我们也乐得玩个痛快。”是个年青的嗓音接腔。“听说岳阳刘守备是刘大人的本家,说不定会留刘大人多玩几天的。晚上叫了好几个堂(妓女)陪刘大人呢。”“你眼馋么?岸上窑姐有的是……”
话越说越粗野下流,艾珍不想再听下去了,返身转回客店。她没有留意,有一条黑影远远跟上了她,直到她进店睡了才离去。
刘长贵不在船上,便宜了他多活一天,也好,岳阳楼和君山是有名的胜地,正好趁此赏玩一番。第二天早饭后,艾珍换了一身打扮,身穿白纺绸长衫,头戴青纱便帽,帽前镶一方翡翠。帽顶是一颗鲜艳的红缨,她本来生得娟秀白净,衬上华丽的衣帽,更是俊美绝伦。惹得路旁行人频频注目。
艾珍从江边拾级而上,仰看岳阳楼时,画栋飞檐,果然壮丽。她先在楼下转了一番,来到楼前。这时,游人三三两两,络绎而来。她随在几个老者之后,登上了岳阳楼。
那儿个老者一路指指点点,评议楼上的楹联。一个说:“荆楚无双地,湖湘第一楼。”这联不错。另一个长须老者说:“还不如‘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为好。这联引用了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气度不凡,高人一着。”众人纷纷附和说好。艾珍小时候读过《岳阳楼记》,对老人的谈论深有感触,也被鼓舞起胸怀天下的豪情壮志,兴致顿然高了起来。她正待重读一遍壁上的《岳阳楼记》突然眼前一亮,苏汉声正好从墙壁前转过身来,见到艾珍,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惊讶和笑意盯住了她,艾珍迟疑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对待。汉声已走到跟前,笑吟吟一揖道:“仁兄雅兴不浅,是一个人来的么?”艾珍还了一揖,说道:“小弟不过是久闻岳阳楼的大名,路过此间,随便看看而已,哪里谈得上雅兴?仁兄倒确是文武双全,令人敬佩。”汉声爽朗地哈哈一笑道:“仁兄身怀绝技,气宇不凡,小弟倒衷心佩服呢。”艾珍心里一惊,忙道:“小弟一个普通的小商人,有什么绝技,仁兄看错了吧!”汉声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下面去坐坐如何?”艾珍对汉声本有好感,见他相邀,也不便推却,就点头同意。
两人下了楼,在附近找一家茶馆坐下,要了一壶茶,几样点心,苏汉声首先礼貌地问了艾珍的姓名乡里,艾珍怕被识破行藏,只说她姓陈名艾,衡阳人,单身一人去汉口寻亲。苏汉声介绍了自己。说他是送表姐到西安去,路上正感寂寞,不想遇到艾珍,算得是有缘分了。
叙过几句闲话,汉声微笑望着艾珍道:“陈兄武功非凡,为什么前晚土匪如此猖狂竟能沉得住气,不出来帮一帮手?”艾珍笑道:“小弟那晚吓得动都不敢动,哪能帮什么忙啊?”汉声俯过身来,向艾珍低声说道:“昨晚你在船帆上经过我们的船,都被我看到了,陈兄那样好的轻功,决非等闲之辈,不过从陈兄的品貌举止看来,又不是黑道上的朋友,所以感到纳闷。” ·
艾珍听了他的话,陡然一惊,自忖道:“这个人的确厉害,自己也算谨慎小心了,竟没逃过他的眼睛,而且自己被监视了却一无所知,如果有心加害的话倒是不胜防的。”看看苏汉声那诚恳关切的眼光,似乎不像有什么恶意,就坦然地说:“苏兄既然知道,小弟也不隐瞒了一—那刘长贵是我的仇家!”
“原来这样!”苏汉声笑了笑,说道:“做官的本来没有几个好人,但不知刘长贵和府上有什么仇怨?”
艾珍恨恨地道:“这家伙杀了我的母亲,夺去了我母亲的宝剑,我就是特来找他算帐的。”汉声听她这么一说,神情也严肃起来,认真地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陈兄大孝之心,可敬可佩!我看刘长贵本事平庸,以陈兄的本领,报仇不是什么难事。”艾珍叹了口气道:“杀刘长贵倒不难,但我还要找回我母亲的宝剑,只怕贸然杀了刘长贵又找不到宝剑,那就麻烦了。”
汉声很感兴趣地说:“这么说来,府上的那支宝剑一定非常名贵,说不定刘长贵是为这支剑才和府上结仇的啰?”艾珍道:“这事说来话长,结仇倒不是为了这支剑,不过,剑我一定要找回来!”停了停,笑着对汉声道:“刘长贵那一帮子饭桶我倒不在乎,就怕苏兄像前天晚上那样,我就不好办了。”汉声正色道:“前晚是土匪打劫,关系到几十条船上的身家性命,所以助他一臂之力。陈兄报仇是大孝大义的事,怎能相提并论?如果用得上小弟,小弟愿尽力相助。”
艾珍见他说得诚恳认真,神态安闲,眉宇间英气逼人,料想不是浮夸之辈,自己孤身在外,能交个可靠的朋友也好,就再探探他的口气,心事重重地说:“苏兄豪侠仗义,愿意成全小弟,感激不尽,只是萍水相逢,怎么敢牵累苏兄,沾惹是非!”汉声哈哈一笑道:“大丈夫倾盖相交,一见如故,像陈兄这样的才学人品,我苏某只恨相见太晚,能替陈兄尽点绵薄之力,苏某是万分高兴的,何况是尽孝复仇之事?陈兄如果讲客气的话,那就是看不起小弟了。”
艾珍听汉声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再隐瞒了,就把失剑、找剑的前因后果简要地说了一遍,汉声听到清霜剑三字,突然一怔,问道:“这清霜剑是府上祖传的,还是从别人手里得来的?”艾珍道:“这剑是我母亲十四年前在扬州得来的,以前是在清军的一个总兵官手里。”汉声听她这么一说,再不往下问了,却道:“你们那清霜剑是不是能弯起来围在身上的?”艾珍惊异道:“是啊!我这里还有剑鞘呢。”说着,背过身去,解下系在内衣上的剑鞘,递给汉声道:“苏兄请看!”
汉声接过剑鞘,深情地摩着,口里喃喃地说:“清霜,清霜!果然是清霜剑!”艾珍更惊诧了,问道:“苏兄你见过清霜剑?”汉声道:“见倒没见过,不过我知道这剑,这剑原是雌雄一对,六十多年前在江湖上是很有名的。”艾珍高兴道:“对!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听说还有一支紫电剑,和清霜剑是一对。两支剑配合,厉害无比。”接着就念起:“紫电清霜,莫遇成双,霜飞电闪,神鬼难当!”—“要是两支剑都找到就好了!”汉声见艾珍激动而充满希望的眼神,也高兴了起来,安慰她道:“会找到的,两支剑都会找到的!”
艾珍惊奇地望着汉声道:“苏兄知道紫电剑在哪里么?”汉声道:“只要找回了清霜剑,紫电剑是不难找的,你到了西安就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找紫电剑呢?”艾珍道:“师父对我说过,紫电清霜剑合起来威力要大好多倍,叫我找那使紫电剑的人学紫电清霜剑法,还告诉我,会使这套剑法的人是可靠的,心术不正的人,他们家是不传的。”艾珍一边说,一边注意汉声很认真地在听,脸上现出欣喜而迷惘的神色,就接着问道:“苏兄不相信么?”
苏汉声道:“相信,当然相信。你师父的话是对的。”他停了停,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陈兄,我们一见如故,应该是好朋友了,恕我冒味,陈兄有几位兄弟姐妹?”艾珍答道:“我父母只生我一人,别无兄弟姐妹,母亲死了,父亲远在陕西,存亡未卜,离开了师父,我就是孤单一人了。”说着眼圈一红,不禁伤心起来,汉声忙道:“很抱歉,我不知道陈兄身世竟如此凄惶,竟惹得陈兄伤心了。”艾珍强颜一笑道:“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了,刚才苏兄问起,说到这上面不免有些难过,苏兄不要介意。”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人,叫道:“你们原来在这里,可找到了!”艾珍吃了一惊,细看时,二人都不认得,那人走到跟前,打了个千,说道:“小人是刘大人刘长贵的亲随,刘大人请苏公子吃个便饭,叫小人来请,小人到船上问时,说苏公子到岳阳楼来了,小人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艾珍暗笑道:“这么个冒失鬼,说话没点分寸,倒把人吓了一跳。”
苏汉声也觉好笑,说道:“你家大人太客气了,实在不敢当,请管家回话,说盛情我领了,我有点事,不能去。”那亲随道:“苏公子不去,小的会捱骂的。”汉声笑道:“你们家刘大人怎么这样看得起我?”亲随道:“刘大人最喜欢武功,他是见苏公子武艺出众,很想结交苏公子哩。”
汉声道:“听说刘大人还很喜欢宝剑,是不是?”亲随道:“说是这么说,可刘大人真喜欢的还是漂亮女人。”汉声道:“这话怎么说?”亲随道:“刘大人有一把宝剑,叫什么清霜剑,把它当宝一样,说是一万两银子也不换,可去年还是把它换了个姨太太了。”艾珍插口道:“真有这事?”
汉声见亲随说得认真,就拉了张凳子,对亲随道:“来,坐下说。”抓了些茶点放在他面前,说道:“这倒新鲜,管家,你吃点东西,慢慢说吧。”亲随见汉声对他客气,受宠若惊,又想在生人面前卖弄一下,就抓了一把松豆,边吃边说道:“这确是真的,去年高总兵高连发大人路过长沙,看上了刘大人的剑,要买他的,刘大人不肯。后来硬是把他新娶的姨太太小桃红送给刘大人,把宝剑换走了。”艾诊愤愤地道:“我就不信!”亲随发急道:“我要是扯谎,明儿嘴上长个大疗疮!”汉声笑道:“管家的话哪能不信,看来清霜剑真的不在刘大人手里啰。”亲随道:“那可不,刘大人还说他这回换赢了呢,要不,我怎么说他还是爱女人。”汉声和艾珍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这两个‘大人’,亏他们干得出来!”艾珍接着骂道:“两个混蛋!”亲随也禁不住笑了。
汉声赏了亲随一块银子,说道:“请回禀刘大人,我确实有事要过君山去,明天再来拜望。”亲随得了银子,满心欢喜转回去了。
望着亲随去得远了,汉声和艾珍才开心地笑了起来,艾珍道:“苏兄倒很会讲话,把那浑小子糊弄得团团转。只是不知道这事确实不确实?”汉声道:“高连发是左宗棠手下大将高连陛的族弟,这话不像是捏造出来的,前晚上我就没看到刘长贵使清霜剑。”艾珍道:“总得查个明白才好啊!”汉声道:“这个容易,明天我再去问刘长贵好了。真的换给了高连发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要到陕西去的,我帮你要回来。”艾珍笑道:“那就先谢谢你了。”汉声道:“谢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又有空,我们真的到君山去逛逛如何?”艾珍想:“苏汉声这人很有才干,胸怀磊落,是值得交往的,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心情游览名胜古迹,和他去玩玩也好。”就欣然答应了。其实,还有一点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巴不得能有机会和苏汉声在一起的时间久一些。不过,这一点她此刻是不愿承认的。
二人雇了一只小船,向君山摇去。
正是:为寻宝剑逢知己,道是无心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