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太平军荒山喋血 小侠女锋镝余生
公元1864年10月9日,也就是满清同治三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夜晚,在江西与福建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进行了一场惨烈悲壮的殊死搏斗。数千名太平军战士,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为太平天国的史诗,浓浓地涂写上一个鲜红的句号,从此,中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苦难的一页。
黎明前,这一带恢复了深山的岑寂,远近山峦在天幕下有如一幅浓黑的剪影。雾气从山谷里冉冉升起,弥漫开去,渐渐遮没了峥嶙的岩山与林木,也遮没了战火留下来的丑陋的痕迹。四下里虫声唧唧,更显出荒山野岭的幽阒,仿佛是一个远离人世的神仙境界。然而,正是在这些荒僻的山谷间,三个小时之前,曾经进行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殊死血战,到处是铳炮的闪光、轰响;撕裂人心的喊杀;刀剑的撞击;火与血,生与死的搏斗。吞噬了成百成千的生命,留下了一滩滩的血迹,一堆堆的尸体。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繁密的星光,冷清地洒在这一片僵冷的战场上,没有一点动静一声响,晓风更增添了高山的寒气,抖落着树上的黄叶和簌簌的露水。
在这战场的一个悬崖下边,浓茂的杂草和灌木丛里,躺着一个瘦小的躯体,清秀的脸庞,眉宇间透着英俊和坚强,从额前的秀发和耳下的耳环上,可以明显地看出,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她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血迹,脸上也染了几处血污,衣服撕破了好几处,肩上一块撕起来的布片,被风吹得一颤一颤地。儿滴重重的水落到了小姑娘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皮上,眼睫微微一动,再一阵风吹过,露水与冷风,把昏迷中的小姑娘刺激醒来了,——她就是那一场战斗中的幸存者陈艾珍。
小姑娘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坠崖前的一场恶战迅速地在脑子里重现出来。啊!妈妈,妈妈现在在哪里?……
硝烟弥漫的战场,清兵清将狰狞凶狠的面孔,太平军将士坚定无畏的目光,枪铳火炮的轰鸣,悲壮的喊杀在山谷中激荡起经久不绝的回声,这一切是多么清晰,又是多么遥远——
她清楚地记得,妈妈梁玉蓉带着一支人马,在混战中突出清军的重重包围,转战到了这个山岗上面。这时,和她们在一起的只剩下三十多个将士了,而且大半都已负伤,经过一天不断的战斗,又饥又累。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碎,满身血污,虽然疲惫不堪,但仍勇悍威猛,毫无沮丧之色。
这里是一块四、五亩宽的坪地,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荒草漫坡,长着一片虬松古树。向南是一条长长的下坡路,他们是从西北边岭上顺着山脊撤到这里来的,后面半里远处,已听到清兵的嚎叫呐喊声。大家知道,不把这股敌军截住狠狠地大杀一场,是无法甩掉走开的,敌人追过来,居高临下,洋枪火铳一齐放,就是走也走不了。
大家商量好,决定打一次伏击,消灭这股敌军。
刚埋伏好,清兵就追上来了,为首的是个五品顶戴的武官,带着四、五十个清兵涌进了这块草坪,待要向山下追去,猛听得一声怒吼“杀呀”!埋伏的太平军从四下里冲了出来。小艾珍跟着妈妈箭似的向清兵扑去。梁玉蓉长剑一展,出手就刺翻了两个清兵,小艾珍闪过劈来的一刀,连人带剑猛疾进,刺穿了对手的小腹。只听得一片叮当咔嚓之声,清兵纷纷倒地,那员清将倒还凶狠,挥舞着大刀片拚命抵挡,两个太平军战士围攻他,一时还战他不下。小艾珍刺死那个清兵后,听到背后刀风呼啸,忙拔剑沉身,跃过一旁,反手一挥,剑光闪亮,那暗算她的清兵收势不及,被艾珍一剑削伤了右膀,这清兵负痛,手下一迟,被赶过来的另一个太平军一刀劈倒。小艾珍此时已转到清将的侧边,腾身跃起,挺剑向清将的右肩便刺。
避那清将正挥刀赶劈前面的敌手,见一道冷光从右侧飞到,忙翻手用刀荡开剑锋,顺势进步转身,一个乌龙摆尾,大刀恶狠狠地朝小艾珍横扫过来。
兰好个小艾珍,不等他刀锋卷到,双足轻轻一点,托地退了五六尺,剑锋往下一带,翻掌就挑清将的手腕,清将一缩手,正待换招,哪知艾珍手法快极,趁势把腰一弓,右脚跟上半步,剑尖早刺中清将的手肘,大刀叮当落地,后面一个太平军赶到,挥刀猛劈,削掉了清将半个脑袋。
那边梁玉蓉已杀翻了五、六个清兵,一支剑犹如怪蟒翻腾,挡住了清兵的退路,清兵碰到她非死即伤。这些百战之余的太平军,个个如同受伤的猛虎,把清兵杀得鬼哭狼嚎,一茶功夫,五十几个清兵清将全部死在这块坪地上,横七坚八,躺满一地。太平军也只剩下二十来个人了。正当他们砍倒最后儿个清兵时,另一股清兵又追了上来。
这股清兵一涌到山口就枪铳齐放,太平军猝不及避,又倒下了五、六个。余下的大吼一声,奋身杀进敌群,展开一场殊死搏斗。尽管众寡悬殊,但太平军无不以一当十,以决死的大无畏气慨奋勇拚杀,要时间血雨纷飞,杀声震地。清兵清将的头颅连连落地,太平军也越战越少了。
混战中,小艾珍的左膀也负了一处刀伤,梁玉蓉为了卫护女儿,身上已负伤多处。尽管清兵清将不断地死在她们的剑下,但他们仗着人多,仍然层层把她们母女俩围困起来。
喊杀声、搏斗声渐渐稀疏了,山岭上到处躺满了清兵的尸体,中间也夹着伤痕累累的太平军烈士。尸体绊脚,地上一汉滩滩的血水,踩上去滑腻腻的,再也不能恋战了。梁玉蓉对艾珍大喊一声“撤”!剑花一闪,接连搠翻了儿个清兵,突开一个缺口,小艾珍也劈倒了一个逼上来的清兵,紧跟着妈妈向下山的路口跃去,一路上,母女俩又各刺翻了儿个挡路的家伙,距离山口只有两、三丈远了。猛听得砰!砰!砰!几声枪响,梁玉蓉一个踉跄,几乎裁倒。小艾珍惊叫道,“妈,怎么啦!”“不用管我,快跑!”梁玉蓉推开了前来扶她的艾珍,严厉地说:“快找队伍去!”就这么稍一迟延,清兵又围拢近来。
梁玉蓉大喝一声,忍着腿部的巨痛,又跃上去刺倒了几个清兵,小艾珍一眼看到两个持洋枪的家伙,正从崖侧企图向梁玉蓉打冷枪,不禁怒火烧胸,向面前的清兵虚晃一剑,接着一个毒龙出洞,挑翻左边的一个对手,一个箭步跃到正举起枪来待要射击的清兵面前。清兵吓得往旁边一躲,小艾珍趁着跃进的势头,变刺为抹,那剑又快又狠,旋风般扫了个半圆,清兵的脑袋已然落地,滚去了七、八尺远。另一个持枪的清兵连忙后退,小艾珍哪肯放过?一招白蛇吐信,跃上一步,翻手刺中了那家伙的咽喉,那人朝后一倒,掉下了悬崖。小艾珍也到了崖边才收住脚步。
回头一看,妈妈已被十几名清兵团团围住,她因腿部受伤,跳跃不便,只能舞起一团剑光护住身子,击杀敢于上前的敌人,这时,战场上尽是敌人,自己这边只剩下她们母女俩,星光下,敌人鬼魅似的纷纷向她们母女扑了过来。
小艾珍转过身来,正待冲向妈妈那边,耳畔呼呼风响,两杆长矛分左右攻到了她的两侧。她一个霸王卸甲,拨开长矛,借着一拨之力,向旁边跨过一步,脚一沾地待要腾身跃起,不料她落脚的地方长满了青苔,她鞋底下尽是鲜血,脚下一滑,横身摔倒,骨碌碌滚下了悬崖……
也是小艾珍命不该绝,就在她掉下崖去七、八尺高的地方,长着一株小松树,紧挨着松树下不远,是一排茂密的灌木,上面爬满葛藤,灌木下是一条两尺多宽的坎棱,刚可容身。小艾珍摔下悬崖时,身体悬空,心里想,这下可真完了。恰巧被小松树的枝桠一挡,减少了下坠的势头,猛一转身,伸手抓住了一根藤条,贴着崖壁滑了下来,正好落到崖下的坎棱上。坎上积了一层松土和枯叶,摔得并不重,只是后脑在身躯下滑时被凸出岩石碰了一下,加上连日的苦战,身体虚弱已极,只觉得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小艾珍醒过来后,定了定神,坠崖前的一场恶战迅速地在脑子里掠过一个个片断,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探身往下看时,只见峭壁森森,浮着一层薄雾,不知深浅。石缝里东一丛西一丛,长着些山藤灌木。正是她头上的这丛灌木救了她,一则使她幸免坠落崖底,再则也遮住了上面的视线,从崖上只能看到那一颗小松树和一丛灌木,谁还想到下面竟藏着小艾珍呢。
啊!四周是多么寂静。呐喊、拚杀、火光、枪响……仿佛是一场恶梦。一个恐怖的意念揪紧了她的心——妈妈!妈妈在哪里?
小艾珍猛地站了起来,抓住一根粗藤,活动一下手脚,还好。腰胯却痛得厉害,可能是在小松树上或是崖石上碰的。左右一望,剑已不在,一定是晕倒时撒手掉了。小艾珍咬咬牙,开始行动。
正面是根本无法上去的。顺着崖坎往右走了两丈多远,到了坎棱的尽头,前面是一条一尺多宽的石缝,斜斜地往下伸延。再下去是黝黑的树丛,可能到崖底不远了。小艾珍双手抓住石棱,两脚试探着一步一步往下挪,终于踩到了松软的土地,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觉得身上湿漉漉的,出了一身冷汗,抬头往上一看,黑压压的,尽是悬崖陡壁,隐隐找到了自己刚才栖身的地方,离地足有七、八丈高,不禁说了一声:“好险!”
傍崖转过一道弯,找到一条通上山顶的峡谷,小艾珍急急地攀藤附葛爬了上去,战场上那个惨像她不忍细看,只焦急地呼喊着“妈妈!妈妈”!四下里寻找着。
越过一具具尸体,在她坠崖处往内三丈多远的地方找到妈妈,妈妈侧身蹬卧着,面目如生。小艾珍扑上去抱着妈妈哭喊起来。妈妈的脸颊和手冰冷冰冷,显然已气绝多时了,脸上凝固着愤怒悲切的表情,眼睛直定定地睁着,仿佛在望着这惨烈的战场,小艾珍哽咽着小心地给妈妈抹下了眼皮,一面哭喊:“妈妈!我一定给你报仇,我一定给你报仇!”久经战阵的小艾珍知道:“这里是不能久呆的,天明后就会有人来打扫战场,她极力抱起身体还柔软的妈妈,寻找一个妥当的地方把妈妈掩埋起来。妈妈腰上系缠的剑鞘还在,只是宝剑却四下里寻找不着,满地是断刀折枪,估计是敌人捡去了。可为什么没有取去剑鞘?大概就是找过的,很可能敌人根本想不到剑鞘是这么不显眼的一根旧“腰带”。
在距离战场不远的一株大松树下,小艾珍用断刀挖了一个深坑,解下背上的小包袱,用包袱布蘸着露水,措干净妈妈脸上身上的血迹,把剑鞘解了下来,自己缠系了,深深地又看了妈妈一番,见东方已隐隐透出曙色,只得忍痛把妈妈埋葬了。搬了几块大石砌在坟边,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山谷间的云气漫了上来,濛濛地一片,小艾珍不敢耽搁,洒泪在坟前拜了几拜,祈祷妈妈保佑女儿报仇,拎起小包袱,往朝南的山下走去。转过山嘴,回头长长一望,毅然大步地前进。
现在,只剩下小艾珍一个人了,昨天他们从广昌往石城县出发时还有近万人马。干工洪仁玕百忙中还和小艾珍说笑话,说她太厉害了,当心找不到婆家。昭王黄文昭在旁笑嘻嘻地说:“不要紧,给我做儿媳妇吧,我那小子太浑,正好让艾珍管管他。”小艾珍一撅嘴,嗔怪王爷不正经,惹得愁眉不展的小天王都笑了。当时人喊马嘶,旌旗招展。将士们虽然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战,仍然精神饱满,信心百倍。言谈之间,都说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和瑞金的康王汪海洋会合了,重整太平天国基业大有希望。偕王谭体元还说,兴许康王已带兵北上迎接小天王来了,不料汪海洋不见到来,清兵的追击部队已蜂涌而至,于是,一整天都在鏖战中度过。
小艾珍记不起先一天究竟打过多少次恶仗了,她跟着妈妈护着干王和小天王,冲过一重重清兵的堵截,傍晚时分到达了白水岭,刚停下来做饭,一支清兵又疯狂地追了上来,偕王谭体元怒冲冲地骂道:“席宝田这小子不要命了!得给他一点厉害。”亲自带了一彪人马冲了上去,艾珍也要跟上。被妈妈叫住了,她们得护卫小天王继续前进。
天黑过后。部队上了古岭,清兵又追了上来。这回可没让他们捞到便宜,将士们从四方冲了下来,砍杀了三、四百名清兵,把带队的一个游击将军也杀了。清兵才狼狈后退,部队这时只剩下三、四千人了,子弹火药都已打光,人也又饿又累,山路崎岖狭窄,人马拥挤难行,半夜时分,大队清兵又从四面扑来,在崇山峻岭之中,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恶战。此时,部队已被冲散,各不能相顾,山岭间到处是枪鸣铳响,金铁交鸣,喊杀之声震动山谷,将士们只凭刀枪与手持洋枪火铳的清军对敌,前仆后继,浴血奋战,小艾珍亲眼看到一个身负重伤的战士,突然跃起,抱住敌兵的腿一同往悬崖下滚去,一边高喊:“保住小天王!”——”声音在山谷间迥荡,山鸣谷应,响起阵阵回声,使清军的枪铳声黯然失色,顿时,四下里响起“保住小天王!”“保住小天王!”洪亮而悲壮的呼喊。分不出哪是喊声,哪是回声,小艾珍回想起来,犹觉惊心动瑰。
啊!小天王,小天王冲出重围了么?
艾珍又想起大京突围的情形来,时间过得多快,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城破那天,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清军把城墙炸开了一个十几丈宽的缺口,碎砖尘土冲起好高好高,遮没了半个天京城,接着,整个天京城沉浸在清兵屠杀的血泊里。
艾珍和妈妈跟着忠王干王守住天王府,杀退了清兵潮水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半夜后,忠王带着一千多名忠勇的将士,保卫着小天王从王府冲杀了出来,那是一次多么振奋人心的战斗!太平军将士疯虎似的杀进了忙于奸淫掳掠的清兵丛中,这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清军将领,根本没想到太平军还有这么强大的战斗力,正放纵部下抢掠财物奸淫妇女,被这支突围的部队杀得人仰马翻,冲开一条血路,从地道中冲出了水西门,出城后又是一阵厮杀,等清将派兵追击时,突围部队已去得远了。
不幸的是忠王李秀成在混战时失散了。艾珍记得,他们在巷战中,一颗流弹打中了小天王的坐马,小天王颠下马来,忠王忙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天王乘坐,自己随便换匹马骑了,当时大家都在紧张的拚杀中,等到冲出了天京以后,才发觉忠王没有跟上来。直到他们进入江西,才听到忠王被俘归天的消息,当时全军痛哭,没有一个不下泪的。小艾珍知道,这几年天国的江山全靠忠王支撑着,如果忠王和大家一起冲出来了,恢复太平天国的基业是大有希望的,浙江、江西的太平军还有几十万兵马呢,忠王一死,各支人马就没有个主心骨了。打散的被打散,骨头软的就投降了,最使艾珍气愤的是,进到歙县的一支太平军,三万多人马还有七千多支洋枪,没有经过什么战斗就可耻地投降了清军。这些软骨头的背叛,助长了清兵的气焰,增大了突围队伍的压力。那些清兵清将一心邀功请赏,拚死舍命地追赶堵截这支突围的队伍,更不幸的是,骁勇善战的堵王黄文金在宁国县一战中重伤而死,因此这支队伍才屡屡受困,终致在广昌与石城之间全军覆灭。
小艾珍无法理解这些短时间内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她只亲身体验了一个血淋淋现实——天国完了,她突然感到无比的悲痛和空虚,但另一种强烈的欲望油然升起,那就是,报仇!
小艾珍太爱妈妈了,她只生活了十三个春秋,她全部的岁月都是和妈妈一起度过的,爹爹陈兴,长年出征在外,虽然很爱女儿,却难得和女儿在一起,三年前,爹跟扶王陈得才远征西北,在渭南作战负伤,就留在终南山养伤没有回来,小艾珍和妈妈一直相依为命,在小艾珍眼里,妈妈是完美的化身,她的美是无可挑剔的,眉眼身段,小艾珍都爱看,尤其是妈妈使剑的姿态,真是曼妙无比,人家称赞妈妈是女营第一剑,这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即使在天京的武林高手中,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胜过妈妈。现在,妈妈长眠在这万山丛中了,留下的只是传给小艾珍的武功和一个空的剑鞘……还有强烈的复仇愿望。
妈妈很爱自己的剑,那是妈妈在攻克扬州时,从一个清军总兵官手里夺来的,这剑只有二指宽,却长达三尺六寸,锋利无比,出奇的是,这剑能弯曲如意,不用时可插在钢丝缠绕成的剑鞘里围在腰间,妈妈根据这剑刚韧兼具的特点,自创了一套特殊的剑法,不知有多少清军悍将死在这剑锋之下,小艾珍清楚地记得,剑柄上两个弯弯曲曲的篆字,妈妈说是清霜两字,小艾珍也很喜欢这支剑,妈妈曾经说过,将来小艾珍长大了,就把这支剑给她做陪嫁,小艾珍只想早点长大,让妈妈把剑送给她。她还不知道女孩子在这类事情上要害羞,她只知道女孩子长大了反正要出嫁的,不过她要找一个心里喜爱的男孩子,要象父亲那样勇武,忠王那样有智谋,干王那样和蔼可亲,孩儿营里的男孩子她都不中意,当然,最主要的就是,他们都打不过她,心眼更差得远。
人的脑子是一个奇妙的机器,一秒钟之内能转过好几个念头,闪过好几幅生动的画面,此刻小艾珍的脑子里迅速转过无数的念头,记忆中的往事,一幕幕地展现、隐灭,她要清理一下杂乱的思绪,应付当前的处境。
太阳升上树梢时,小艾珍已远离战场,但她仍不停止前进,她知道越走得远一些就越安全一些,尽管她很累,腰还隐隐作痛,她仍然倔强地向前走,战争给了她很好的锻炼,她习惯了疲劳饥俄,也能承担巨大的痛苦,这是在普通生活中长大的女孩子所不能想像的。
生山路弯弯曲曲,由这个山均延伸到另一个山均,天色已经大亮,虽然还没碰到行人,但还是尽量走小路为好,脚也有点疼起来了,要是有一匹马多好!可惜昨晚在突围中把马都丢下了。骑马目标太大,而且在山地冲杀中很不方便,小艾珍四岁就开始骑马,现在已经是个杰出的小骑手了,什么时候能再骑上马呢?当然,即使她现在有一匹马,她能骑上在山谷奔驰么?看来只有靠自己两条腿走下去了。幸好妈妈从小就教她练功习武,小艾珍的轻功已有一定基础,走得快捷而又轻盈,她并不害怕走长路,而且她有一双未经缠过的天足,这是天朝女孩子特有的幸遇,天朝是反对缠足的,要像是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缠足,当时折骨伤筋的痛苦不算,这回就更吃亏了,想到这里,小艾珍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这一带人烟稀少,听不到鸡鸣犬吠,各种山鸟却热闹,到处是一片叽叽啾啾的鸟鸣。小艾珍翻过几道山梁,在一条小溪边洗净了身上的血迹,换好衣服,把带血的衣服也洗了,拧干包好,紫性沿着小溪往下走。她知道,清兵就会在小姑娘一下子成熟多了,她不得不自己思考问题,决定自己附近搜山,自己越远离大路越好,经过这一番惨痛的变故,今后的生活道路。
三天后,小艾珍已绕过广昌以南的石城县,到达了瑞金东北四、五十里的一个小山村,她在离村半里远的溪边停了下来,洗了洗手脸,喝了儿口沁凉的溪水,看着水中自己熨发蓬松,一付憔悴的样子,不觉度然哭了,几天来她一直避开大路,饿了找些野果充饥,有时也走近山民的庄稼地里,掰几个玉米、挖几个红薯,那就是一两天最好的口粮了。晚上,找一个背风的石洼窝,垫些松针枯草,睡上一觉。山上夜寒,往往睡不久就会冻醒。这也好,一来可防避野兽的侵袭,二来可以静静地想前想后——
雄伟繁华的天京,快乐的童年,胜利的狂欢,围城的饥饿,焦虑,城破的惨像,突围的血战,艰苦的战斗行军……一幕幕在眼前展开,消失,再现,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太复杂、太难理解了。小艾珍脑海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爹爹远在陕西,妈妈不在了,那么多疼爱自己的王爷、将士都怎样了呢?她看到过太多的死亡,也愤怒地听到过不少熟悉的人可耻地投降叛变的消息。可是现在只有小艾珍自己一个人了,人海茫茫,只有去找侍王、康王,跟着大伙打到底,报仇!报仇!一定把妈妈的清霜剑找到,找到剑就找到仇人了。还有,一定去找爹爹,不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定找到爹爹,爹爹啊!你可在想念你的女儿么?
小艾珍在溪边坐了不久,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背着一背篓刚掰回的玉米从溪边走过,艾珍向老婆婆问了路径,打听瑞金一带的情况。说自己是跟着母亲从福建清流县到广东潮州去投亲的,路上碰到打仗,母女失散,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好心的老婆婆非常同情她,带她到家里吃了顿饭,又煮熟了十来个大玉米苞让她带着。告诉她,前些日子,太平军康王是在瑞金的,听说几天前打宁都县去了。这一路没有兵,正好走,小艾珍对老婆婆千恩万谢,心里一热,刷刷地掉下泪来,辞别老婆婆,毅然上路。走出村口,回头看见老婆婆还在倚门遥望,她挥了挥手,决心不再转回北边去找康王汪海洋了,迳直南下广东找侍王李世贤去。
小艾珍不知道,正在她绕过瑞金城以后,这天下午,汪海洋从宁都折回来,又进了瑞金,她错过了找康王的机会。然而,没找上汪海洋对她来说,确实更好一些。
小艾珍就这样半饥半饱,有一顿没一顿地在路上赶了七、八天,到了广东地界,一天正坐在一间破烂的茶亭里歇息,远看一个高大汉子从她的来路上大步流星地赶来。她心里一惊,暗想:“不,准是追我的来了。”正准备起身应付,再仔细一看,彼此都认清楚了,同时欢喜地欢叫起来:“宗汉叔”!“小艾珍”!小艾珍一步三跳,迎了上去,扑入了来人的怀里。来人叫王宗汉,是忠王李秀成部下的一员骁将,和陈兴是要好的朋友,天京突围时和艾珍母女在一起,一路上悉心照顾小艾珍。古岭最后一战中他们被冲散,本来王宗汉已经和一大股太平军进入了福建宁化一带,他不放心失散的小天王,也不放心小艾珍母女俩,又转了回来,在广昌和石城一带的山岭间寻找他们,打听到干王洪仁轩和昭王黄文昭以及百多名将士当场被俘,小天王是几天以后在石城县的山谷里被民团抓去的,小艾珍她们在石岭上的那一仗,被当地百姓添枝加叶地传了开去。都说太平军里有两员女将,武艺如何高强,杀死了儿十个官兵,可惜一个战死,一个小的跳崖死了。王宗汉一估摸,肯定讲的是她们母女俩,不胜惋惜悲痛,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欢蹦乱跳的小艾珍,心里的高兴自不待说。
两个人简要地叙述了各自分散后的情况,王宗汉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和一包干牛肉来,笑道:“小艾珍,看你瘦的只剩把骨头了,快多吃点。”艾珍睁大了眼睛惊喜地说:“宗汉叔,你怎么搞来的?”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吃了起来。王宗汉笑嘻嘻地说道:“哪能饿到我呢?人家有吃的,我也就有吃的呗!”原来王宗汉有一身好轻功,艺高胆大,人又机灵,去哪里弄点东西犹如探囊取物。照他的说法是,财主家吃得用得,老子一样吃得用得。他望着艾珍津津有味地吃干粮,怜惜地教训她道:“傻丫头,看你这造孽的样子,空有一身本事却饿肚子!”小艾珍笑了笑说:“我包袱里还有金子银子呢,可我连集镇都不敢进,也不敢拿银子买东西啊!山沟里也找不到一家财主,只好饿肚子了。”王宗汉正经地说:“脑瓜子要开窍一点,怕什么?走点弯路还怕找不到东西吃,跟财主家没有什么客气的。”
跟着王宗汉,小艾珍心里踏实了,人也精神起来,一路问这问那,不觉到了广东镇平县。只见市井萧条,街坊冷落,到处是败墙颓壁。原来侍王李世贤半月前已离开了这一带,到福建去了。王宗汉只好带着小艾珍追赶前去,这一带太平军刚过去不久,地方的团练乡勇在清军的扶持下又嚣张起来,到处藉口搜捕太平军,抢掠民间财物,设关置卡,盘查行人讹诈钱财,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也给王宗汉和艾珍带来不少麻烦。
快离开镇平县境时,王宗汉和艾珍在一座大山下的小镇里打尖(吃午饭),几个乡勇见他们口音不对,出手阔绰,向前来盘查,意欲讹诈些财物。王宗汉想拿几两银子打发他们了事,不料一个流里流气的乡勇,见艾珍长得清秀,竟伸手来拧艾珍的脸颊,惹得艾珍火起,拨开那乡勇的手,当胸就是一拳,别看她年纪小,这一拳打出去也就百十斤力量。那乡勇被打得踉跄退了两步,仰面栽倒,痛得龇牙咧嘴,骂道:“好个小娼妇,敢打老子,准是个小长毛!”艾珍怒道:“小长毛又怎样!就是要打你们这班狗杂种!”说着赶上前再要打,旁边的乡勇拦了上来,被艾珍左右开弓,一拳一脚打得东倒西歪,另一个乡勇见势头不对,拔出腰刀,朝艾珍就砍。王宗汉飞起一脚把刀踢飞了,拉起艾珍就跑,艾珍不服道:“跑什么!宰了他们算了。”王宗汉道:“他们人多,一围拢来,我们就跑不掉了。”
二人出了小镇,朝大山深处跑去,跑出不到半里路,后面喊声大作,一串声叫喊:“捉长毛!不要让他们跑了。”有的乡勇装腔作势地老远放起火铳,“轰隆!轰隆”地边赶边放,回头看时,足有二、三十人,王宗汉不敢恋战,拉着艾珍只朝险僻的地方跑,后面乡勇穷追不舍,看看跑了七、八里,竟跑进一条峡谷中,再往前跑时,只见两侧悬崖入云,壁立千尺,谷中芳草如茵,除了丛丛怪石和石旁长的一些灌木荆丛外,不长其他树木,连一点隐蔽的地方都没有,又朝前跑了一程,转了个弯,王宗汉和艾珍都怔住了,前面不远就是一面陡峭的石壁,再也没有出去的道路,后面乡勇粗野的叫骂声越来越近。王宗汉往四周看了看,皱着眉头道:“该死!走到绝地来了。”没奈何,只得走近岩壁想找个地方避避火铳的轰击,和他们拚一死战。
正是:才离虎斗龙拿地,又陷天罗地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