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阑干,所有人都在一场醒不来的梦里,承受锥心刺骨的痛苦,指尖在地上抠挖出一道道痕迹,甲缝镶满了沙粒。
忽然间,幽静的四周响起埙声,绮叠萦散,绵延回响,似有人在吹奏着极为悲伤的曲子,飘飘扬扬传遍整片沙漠。
一直处在迷茫困境的白斯寒,因这埙声也开始瞧见了些东西。
久远的回忆被曲子唤起,他站在梦境中央,耳畔传来纷扰的欢声笑语。定睛一看,只见前方站着一人,正对着他露出傲慢的笑意。
白郡司。
他伸手,轻轻喊了一声‘老爹’。然,只有唇上的碰撞,却没有一丁点声音发出。
白斯寒捏了捏喉部,眉间紧蹙,耳边又听见稚童的呼喊声,一声一声喊着‘老爹’
……他应声看去。
小小的孩童手拿枯枝,正拼了命地追赶前方父亲的背影,可那伟岸的身躯没有一刻停下来等他,自顾自地前行,亦不肯回头。
对,他从小便是如此追赶着父亲,却始终没有跑在他身前过,永远只能跟在后方,无奈。
﹉
埙声逐渐响亮,躲在窑窟的白沐雪几乎要受不了了,梦中人所听见的悲曲予她这个清醒之人的耳中,是尖锐刺耳的噪声。
她不耐烦地掩住双耳,莫名狂跳的心脏好似要蹦出身体,心慌意乱!
不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这埙声必定是鬼面人搞得计谋,她若再不阻止,只怕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声长长的吐息,她安抚完内心的恐惧后重新走出了窑窟,荒凉之地实在难寻隐身的地方,即便她几乎是匍伏着身子,依旧醒目得很。
寻思着白斯寒看起来比其他几个人状态要好得多,便打算先去他那处探探情况。
徒然,一帘黑缎从天而降,黑影落在沙地上,斗篷下摆已然触碰到白沐雪趴在地上的指尖。
她像静止的木雕一动不敢动,低趴着的双眼能看到面前一双金边黑靴。
白沐雪可以断定他就是吹埙之人,只因他站在自己跟前的瞬间,声音停止了。
视线由下至上缓缓抬起,她看见被风吹得鼓动飘舞的斗篷,金边腰带勒出主人瘦弱的身躯。再往上看去,果真就是那副红色鬼面,只露出一双灰白的瞳仁。
“你……你到底是谁……”沐雪站起身,想要装作无事,声音却有些颤动。
鬼面人冷笑一声,背过身。
斗篷下的手高高举起,手腕一翻,掌中红光越聚越多,不多时就形成了一道夺目的光束直射天际!
白沐雪只掌挡住光照,脚下连连后退,就在天际炸响的前一刻,她透过指缝发现了鬼面人高举的手腕上,佩戴着十分眼熟的东西。
突然席卷的风沙不容她作更多回想,瘦弱的身体险些被风给吹了起来,原来数日的异像皆由他所致!
肆虐的狂风带着刺鼻的尘土气息,让白沐雪无处可藏。她蹲下身来抱头惊呼,风,轻而易举地盖过她的声音。
就在鬼面人打算朝她伸出魔爪时,荒漠边际缓缓升起一道朦胧白雾,远处似有冰霜腾起,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滚动。
白雾所到之处,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越来越宽,越来越快,刺骨的寒冷把每一颗沙粒都凝结成冰。
鬼面人身形一顿,这是白沐雪第一次看见他显露出惊慌来,看样子,他似乎知道这冰霜由何而来。
纤细的手腕被一股蛮劲锢住,身子才被他拖行两步距离,一声嘶鸣从头顶上空传来!
白沐雪抬眼向上,顿时眉间舒展。
“马儿!我在这儿!”
“闭嘴!”
鬼面人惊觉自己竟一时疏漏发出了声音,枯亚苍白的嗓音辨认起来太过容易了,如此他的身份怎能藏得住!
但他身前的姑娘根本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努力地朝半空中的妖马挥舞手臂,妄图挣脱出来。
兴许是意急心忙,他竟突然掐住了白沐雪的脖子,不知是要她死还是要她闭上嘴,但那力道对眼下虚弱的姑娘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眼见主人性命攸关,妖马开始躁动起来,前蹄翻扬冲了下去,炯炯双目含着愤怒的红光,长鬃似火一般燃了起来!
萧萧马声打乱了鬼面人的动作,健壮坚硬的双蹄瞬间将他蹬踏出四丈有余。
“咳咳咳……”白沐雪瘫坐地上,后背连着胸前的痛楚再度袭来。
鬼面人已经站起身,锐利的目光犹如利箭,愤恨地看着马儿,随即又将掌心朝上,挥舞蓄力……
这回沐雪总算看清了,那聚集的红光全都来自他腕上一条红玉手链。
难道他是……
“谁敢伤我女儿!”
清脆有力的呵斥从天而降,雪妖出现的时候整片荒漠已是冰天雪地一色洁白,无暇的雪花遮掩了厮杀留下的斑斑污浊。
鬼面人猛一抬头,便见无数冰锥朝他射来,雪妖携着浑身寒冰疾速跃近,怒目视之。
“娘亲……”她低低喊了一声,虚软无力。
眼见自家闺女浑身是伤,胸前淌血,颈上更有五道青红勒痕,雪妖只觉得一股气焰直窜胸口,她将这一切归咎于眼前这戴面具的人。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我宝贝女儿伤得如此,我叫你百倍偿还!”
白沐雪知道这是母亲气急了的模样,免于自己被波及,她连忙起身,瑟缩进一旁沉睡的白斯寒身边,默默为对战的母亲助威。
但奇怪的是,那鬼面人见到雪妖竟连连后退,招招提防,似在藏锋,又像是怕雪妖看到面具下的容颜。
在雪妖逐渐加快的攻势下,鬼面人防守不及,唯一裸露的双目险些被一根细长的冰针没入。
然而,雪妖却轻轻一挑……
红色的恶鬼面具盘旋着飞出半空。
白沐雪的心不禁揪了起来,视线紧紧跟着鬼面人的动作,想要探寻兜帽下的脸。
却见对方情急智生,一手掀起斗篷,将其展到极致完全挡住自己容颜,可斗志仿佛随着面具的脱离统统丧失,最后在缭绕青烟中一个旋身,凭空消失。
雪妖无意追他,眼下她更加担心的是自己儿女的安危。
“雪儿,你没事吧!”她几步上前,细细打量闺女浑身的伤,心中顿时生出疼惜。
“死不了,嘿嘿。”她傻傻笑道。
“别胡说,这……”
雪妖往她身旁看去,这才看到儿子睡得昏天黑地,时不时抖动的眉尖似在做一个噩梦。
正想开口询问缘由,就听沐雪细声细气道:“是刚才那个老妖怪干的,这会儿大家都睡不醒了。”
远处一声叫唤引去了她们的注意,只见一道墨绿色的身影由远及近,仓惶奔向她们,口中不断喊着‘夫人’。
雪妖揉了揉眉心,些许不耐烦地一声短叹:“这旋龟一路上可烦死我了。”
“旋龟来了?那爹爹……”
“你爹爹不知道我出门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哀嚎伴随着滚动声朝这边来了,未化人形的旋龟像一颗蹴鞠似的被一股力量踹得老远,半天也没能将龟壳翻过来。
差点被撞到的白沐雪一颠一颠往侧方躲去,及时避开后才有工夫去看来处何人。
“谁说我不知道。”
白郡司收回抬起的腿,眼风扫过几人,最后停在雪妖震惊的面上,冷笑道:“上梁不正,你这做娘亲的还学会离家出走?”
雪妖直起身,只淡淡扫他一眼,嘴角浮起轻柔的笑意:“你倒是正得很,儿女有难还有心思躲在山里喝茶。”
“我是深思熟虑,定要万全之策才能行动,哪像你,浮浮躁躁像个孩子不懂事!”
“等你熟了,孩子们早就命丧此地了,若不是我来得及时,雪儿哪里还能站在我们跟前!”
夫妻俩各执一端,谁也不肯认输,雪妖身后的旋龟和白郡司身后的红戎鬼见此状况,不由得都往后退了几步,以免殃及鱼池。
只有默不作语的白沐雪在一旁听得透彻,二人还在拌嘴她却悄悄掩口,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她的举动引来四双疑惑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娘亲,你难道没听出来吗,我们有难爹爹需要深思熟虑,而娘亲离家爹爹后脚便追来了,这……可真是爱您爱得深切呢。”
她的揶揄倒让雪妖顷刻间没了火气,甚至生出些愉悦,仔细揣想还真是如此。
白郡司静静走向满脸堆笑的闺女,手指轻轻敲了敲她光洁的额,道:“哪里学来的小心思,开始戏弄爹娘了。”
许久未见的爹爹叫她一阵鼻酸,刚刚宽慰不久的沐雪不多时又苦恼地皱起眉头,白郡司看了她一会,踱步走向卧坐地上的白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