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味道,巨大的酒缸里充斥着腥香的气味。
矮小的身影左顾右盼,只得在婆娑黑影中苦苦寻觅那伟岸的背影,爹爹。
一把锈斧高高扬起,狠狠劈下,男人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红叶透过掩面的指缝看见屠杀现场,从来慈爱的父亲此刻正一下一下劈砍着地上的人族,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尸体堆积如山。
站在杀戮之中,谁也瞧不见她,父亲提着一条断腿从她躯体穿过,径直走向那口大酒缸。
血流如注,一点点将酒缸盛满。
“爹……”她的声音在颤抖。
然,谁也听不见。
蝎九阴将指尖往酒缸伸去,复又将其含入口中舔了又舔,人血酿成的酒当真美味,她满足地狞笑起来,身旁的男人附和着笑,舀起一勺血酒灌入腹中。
红叶忍着胃里翻滚的恶心,和鼻尖的酸楚,明知他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她还是死死地捂住自己溃泄而出的哭声。
全部都是谎言,母亲对她所诉的仇恨都是谎言,将她骗得好苦呀……
倏尔,周围的一切开始旋动,越发快速,最后她重新跌入漆黑昏暗的空间,只有自己的哭声在耳边飘荡回响。
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在哪里?
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击溃着红叶本就脆弱不堪的心房。
“你欺骗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对你的信任。”
熟悉的声音让红叶骤然一惊,她直起身慌张逡巡,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前方出现一道青光,是一个少年模糊的轮廓。红叶目不转睛望着他,熟悉的束发,熟悉的贵气,熟悉的清冷。
光芒散去,是白斯寒冰冷的目光,他眼里含恨幽幽质问:“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吧。”
不,她从未想过杀他,一切都是母亲的谎言!
红叶叫不出声,挪不动步,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尊雕塑动弹不得,更无法为自己辩解。
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把沾血的长剑,正不受控制地将剑尖对准了前方,那完全不愿抵抗的少年。
剑气挥出一道银白光束,在四周的昏暗中显得尤为寒冷。红叶双股战战,艰难的脚步还是慢慢逼近了白斯寒。
不……不要……
剑身送出,一下就从胸口刺入,看着他倒下。
寒凉在红叶血液里流淌着,鼻尖萦绕着的是死亡的气息,她亲手杀死白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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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霞,草叶间,花瓣儿上,透亮圆润的露珠滚落春泥中,弥漫在盎然春意之中的男女相互谈笑,即便是无聊的日常话,只要是与心爱之人一同,便是世间最美谱曲。
青涩的少年将一枚娇艳的牡丹花点缀在女子高高挽起的发髻边,鲜花美人,一切如斯美好。
眼前的画面对于如今的花绫临而言不甚讽刺,彼时的他们比翼连枝,他还曾允诺共赴白首余生,然,这一切终是被她自己毁了。
星空河川边,他们相依而坐诉说着彼此的过往。花绫临记得就是这一夜她知晓了狸吾的身世,和他脊骨内的莲芯。
胸无城府的少年如何也想不到,他的推心置腹换来的却是她的鬼蜮伎俩。
她亲 吻少年,他们意乱情迷,口中的毒花液渡进口中,少年全然不知。花绫临忆起了,那年狸吾对她的信任,足以用痴傻来形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儿,仿佛一个透明人似的,旁观着这场被欲望背叛的悲剧。
绮霞湖光,山风成浪,所有的美好伴随一声碎裂声戛然而止。
花绫临心头绞痛,眼睫沾露,只因她如今所见的是一片火海,火堆上的人正是被她透漏居所的老灭妖师,狸吾的外祖父。
中了毒花的少年寡不敌众,在那场大火中,他失去了脊骨莲芯,所有所有都是那年的花颜造成的结果。
至此之后,狸吾犹如被世间所有恩泽抛弃了,他孤苦无依,雪下一株红梅成了他生命最终点的依靠,梅落成冢。
“对不起……”张张口,才发现声音枯亚。
花绫临从不知晓那年的狸吾就此死去,这并非她所愿,她捂着胸口,感受自己冷漠的心脏正慢慢染上温度,变得鲜活,酸疼。
死而又活的狸吾跌跌撞撞去寻花颜,可笑的天真,竟从未怀疑过她。
兴许是懒得同他演戏了,处心积虑得到的东西皆已到手,那颗为他动摇过的心开始变得冰冷坚硬。
花颜一纸白书撰出真相,彼此决裂,覆水难收。
然,跌入情爱深渊的狸吾终究不忍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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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百草枯萎,纷纷落叶的宅院,身披战甲的男人慌乱地在庭院中来回踱步,他焦灼等待,等待一个小生命的降临。
女人尖历的嘶喊在整个宅子中回荡不绝,男人无数次想冲进屋中,无奈都被一名老妇轰赶出去。
狸吾认出老妇,是梅婆婆。
他知道自己身处院中,怪的是,所有人似乎都看不见他,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一切好似台上一出又一出的戏码。
不多时,他就看见汗水淋漓,面色憔悴的女人怀抱一个小娃娃。
男人冲进屋子,将女人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那是三口之家唯一且短暂的相聚。
狸吾愣愣站在门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好似去了半条命的女人,她清润绵柔的嗓音一声一声唤着怀中的娃娃,她叫他‘小吾’。
孩子的哭声在她细碎的小曲儿下平息了,他睡得香甜,尚未睁眼看过自己的母亲。
狸吾兀自走近他们,‘娘亲’这个称呼是他一生最为陌生也最为渴望的。如今她近在眼前,如此美丽,如此温柔,满心满眼都是怀中娃娃。
他却叫不出口,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道出一声‘娘亲’。
母子之间牵连的情感纵然是隔着时空与现实,也叫人难以抑制,见到母亲的他,早已不能平复胸中满溢而出的委屈。
若是她还活着,自己应当不会被人那般欺负吧。
幻境终究是要破灭的,抖动的指尖未及心心念念的母亲,他又被一双无形魔抓拽下深渊。
充斥在耳边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是母亲垂死的啜泣声,是大批人族喊打喊杀的怒吼声,是外祖父孜孜不倦的劝导声,是花绫临心口不一的诱哄声……
“狸吾……”
终于,一声婉转绵长的呼唤把他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烟雾缭绕间,犹若下了一场大雪,目之所及皆是纯白。
或是因雪太大的关系,他许久之后才看到纷乱大雪中纠葛的两道人影。
“救我……”又是那声音。
左右横扫的匕首泛着皎皎微光,倒映着她一双惊慌又绝望的瞳孔。
冰肌玉骨袒露在衣襟之外,已是残破不堪,一道道血痕狰狞地刻画在她的身体上,支离破碎。
狸吾的心宛如一张拉满的弓箭,忐忑不定中去探寻那女子的样貌。
雪儿……
本该是他魂牵梦萦的容颜,此刻却如晴天霹雳让他胆战心惊!他想冲过去救她,可脚底由不得自己,生生扎进雪地里,动也不动!
他想喊,张张口,却是静默无声。
眼睁睁地,他瞧着那男子撕扯她的衣裳,割裂她的喉咙。
刹那间,四处飞溅的血与满地落梅融成一片,是极致的美艳……
牙关互碾,口齿之间腥甜弥漫,他全身的力气都灌入紧攥的双拳,怒焰压抑不住将身心统统炸成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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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陷入静谧,窑窟内的少女预感不妙,匆匆理了衣裳便移步门外。
凉风冷露,满眼望去,尽是被杀戮染成褐色的沙土,没有一丝活气。
白沐雪看到的画面,既诡异又可怕。
尸横遍野的荒漠上,枯坐着几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他们沉浸在朦胧虚幻的梦中,演绎着栩栩如生的悲剧,隐约还能听见他们梦中痛苦的呓语声。
红叶是,狸吾是,花绫临是,就连诸犍也倒在门外……
白沐雪窥见鬼面人不见踪影,这才敢走向离她最近的诸犍身旁,试探着推推他的胳膊,不见苏醒。
当她准备奔向其余几人时,脚步被理智及时拖住了。
不对,他们还活着就说明鬼面人一定还在此地,藏匿起来兴许是为了引她出现?
几番挣扎,权衡利弊后,白沐雪再次悄悄退回窑窟,只把一只乌眸暴露出来,观察外面所有的动静。
梦魇蛊惑着所有人,而唯有其中一人脸上是一派平静,如同无梦而眠。
半个时辰过去了。
白斯寒的梦境一如最初的一色纯白,苍茫云海,无悲无喜。
鬼面人匪夷,莫非,这茫茫世间竟没有他最为恐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