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爱养鸡。
每年开春,鸡贩子便挑着两筐小鸡来到了工人村。
鲜活的小鸡娇嫩的十分可爱。
嘴边长着长长的毛须是“胡胡鸡”。
头顶鼓起一团绒毛的是“帽帽鸡”。
乌鸡漆黑如炭。
但鸡的品种引不起人们多大的兴趣,生存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审美。
六十年代初,天灾人祸闹饥荒。
母亲想养母鸡,把母鸡喂大后想用母鸡下的鸡蛋去换些油盐酱醋。
小鸡难分公母,活蹦乱跳,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母亲将鸡倒吊起来,据说往上挣扎的是公鸡,反之,是母鸡,但这一着并不十分灵验,越挑疑窦越大,疑窦越大,就越发难以下手,最终便乱了方寸。
等到母亲和一些婆姨们挑三拣四地选定之后,接下来就是软磨硬缠的和鸡贩子讨价还价,但鸡贩子铁嘴钢牙,分文不让,双方“拉锯”了半天,谁也不让谁,直到中午上学的娃们快要回来吃饭时,母亲和那些婆姨们才无奈地照价付钱,提上买好的鸡匆匆回家去做饭。
把小鸡抱回来,母亲成天为它们提心吊胆,白天怕猫、怕狗叼,怕人踩,夜里又怕老鼠糟踏。
哪只小鸡一旦遭到不测,母亲总会伤心好几天。
工人村坐落在凸凹的山坡坡上,四周是农田和荒野,鸡们整日在草丛和庄稼地里逮虫觅食吃,直到黄昏时分才回窝。
光景好一些的人家断不了还能给它们剁上些菜叶,再拌上些高粱或玉米面喂。
我家的日子几乎是吃了上顿愁下顿,鸡便丧失了被喂养的待遇,于是常常贪婪地扑到别人家的食盆里争食,邻家的孩子不是用木棍冷不丁地打,便是用石块砸,我家的鸡不是被打坏了腿,就是被砸得头破血流。
我常常看到泪眼汪汪的母亲用布擦抹鸡头上的血,或是用布条扎绑鸡腿。
这惨不忍睹的场面深深地烙在了我那幼小的心头,每当我在小伙伴家玩耍,逢人家要吃饭时,便赶快溜走,生怕遭到被人家痛打的厄运。
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四个孩子,但孩子却没怎么惹她生气,倒是养的鸡却让她饱尝了辛酸。
那些鸡个个像白眼狼,母亲好不容易把它们喂大,盼到它们能下蛋了,可它们却吃里扒外死活不肯进我家的鸡笼,而是把蛋一个又一个地下在了别人家的鸡笼里,对此,母亲不是理直气壮地把自家的鸡下的蛋拣回来,而是躲在家里生闷气。
能不气吗?
我家连我爷爷共七口人,我父亲那时在矿井下挂了工伤,归工会吃了劳保,一个月的工资没几个钱,家里的日子过的是清汤寡水的,鸡蛋就是钱,母亲实指望着用这些鸡蛋去换些油盐酱醋,来补贴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啊!
一天,我见我家的一只母鸡在邻家的鸡笼里刚下了蛋,站在笼外洋洋得意地叫了起来,我赶紧跑过去取蛋,不料,邻居家的男孩抢先一步,把鸡蛋抓到了手。
我朝他要,他不给。
这时,我弟弟也赶了过来。
邻居家的孩子一看不妙,顿生恶意,胳膊一抡,将鸡蛋朝我的脸上狠狠地砸了过来,然后撒腿便跑。
鸡蛋正巧砸在我的右眼上,我顿感一阵剧痛,“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弟弟赶紧把我拉回家。
母亲问过缘由,一边给我擦着满脸的蛋汤,一边生气地埋怨道:“谁让你去拿蛋?谁让你去拿蛋?”
我一肚子委屈,又大哭了起来。
母亲一把推开我,吼道:“你再哭!你再哭!”
我从来也没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一下子噎住了,两条腿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睡着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见窗户外面黑沉沉的,屋里没开灯。
母亲坐在我身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久久地望着我,两行清泪从脸上淌了下来。
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忍让、宽容是一种美德。母亲给我那幼小的心灵留下的是一个胆小、怕惹事的懦弱形象。
如果说母亲处处让人,我已习惯,但母亲在遭人谩骂时而忍气吞声,却给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难以洗涤的阴影。
“母老虎”和我家是邻居,她横行霸道,四邻八舍的人们很少跟她来往。
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一帮婶子大娘们正聚在一棵老槐树下歇凉聊天,突然,我家的那只老母鸡一阵惊叫,失魂落魄地从“母老虎”家窜了出来,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投了过去。
只见又矮、又胖的“母老虎”手里抓着个鸡毛掸,气势汹汹地追了出来。
她明知是我家的鸡,却破口大骂:“谁家的野鸡往人家的床上跳?守不住寡,在自个窝里养条汉子!”
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家的那只老母鸡,曾有几次跳到我家的床上,泥爪子把床单弄脏了一糊片。
而今,它又跑到人家的家里闯下了祸,母亲自觉理亏,一言不发,拎起小板凳,赶紧回了家。
母亲的忍让更加助长了“母老虎”的嚣张气焰,“母老虎”双手叉着腰,骂得更凶了,众人看不惯,都说鸡是畜生懂个甚,何必指桑骂槐,恶语伤人?
众怒难犯,“母老虎”见大伙都指责她,这才龟缩回去。
之后,婶子大娘们都来到我家,见我母亲趴在床上哭泣,反怪我母亲太软弱。
我真希望人们能把我母亲激将得坚强起来,可一看到母亲那悲伤的样子,我的心也软了。
在那些婶子大娘们当中,不乏铁嘴、钢牙、“穆桂英”,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她们在吵,吵得地动山摇,甚至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母亲慈善,天性中和,虽吃了不少哑巴亏,受了不少窝囊气,但一个巴掌拍不响,纵然再横行霸道的人,遇上母亲,想闹腾都闹腾不起来。
和为贵,忍为上,我从小就受了这种传统道德潜移默化的熏陶,身上也就少了一些阳刚之气。
那天,父亲从医院看病回来后,见我母亲的两眼哭得又红又肿,父亲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母亲一声不吭。
我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父亲一气之下,奔到厨房,操起菜刀,“咚咚”地走了出去。
我家的那只老母鸡正巧又在“母老虎”家的鸡笼里下蛋,父亲更是火上浇油,他一把将老母鸡抓出,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宰了老母鸡,父亲的气倒是消了点,而母亲却好几天都伤心地绷着个脸,没跟父亲搭话。
以往,母亲常害牙疼。
邻居王叔叔初通针灸,他凡知道我母亲牙疼时,便主动登门,给我母亲扎针止痛。
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他,但我家一贫如洗,也一直拿不出什么东西去报答人家,歪打正着,父亲便把那只被杀掉的老母鸡送给了他。
那是个非常炎热、非常沉闷的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守灯枯坐,忽然,一股煮鸡的香味浓浓地飘了进来。
父亲内疚地低下了头,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往起抬。
我偷眼看着母亲,母亲满脸凄楚,嘴唇在痛苦地抽搐着,两眼呆呆地直视着前方。
月光清冷而惨淡,从窗外泄进来映在母亲的脸上,仿佛抹了一层蜡。
我瞧着尴尬的父亲和痛苦不堪的母亲,一时不知该怎么宽慰他们,我心情慌乱了一阵后,便将门窗“噼噼啪啪”地关了个严实。
屋子里顿时闷热的像蒸笼,一家人憋得都喘不过口气来。
次年开春的一天,鸡贩子挑着小鸡又来到了工人村。
中午,鸡贩子跑累了,放下挑子,去一家户讨水喝。
这时,天空盘旋着一只老鹰,突然,老鹰歪着翅膀,闪电般地俯冲了下来。
母亲远远地看见后,大喝一声,便朝鸡筐猛扑了过去。
在场的很多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此刻全被那惊恐的场面给镇呆了。
等母亲跑过去后,晚了,敏捷的老鹰用它那犀利的爪子,抓起两只小鸡后,迅速地又跃上了天空。
事后,我曾想:当时在场的那些婶子、大娘们当中不乏泼辣、刁悍之人,甚至在场的还有一些魁梧、强壮的汉子,可为什么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人们惊得都被僵住了,都没一个人敢挺身而出,而一向被人们视为软弱的母亲却一反常态,奋不顾身地去英勇抗争呢?
母亲的机智,母亲的胆识,母亲的勇敢,母亲的魄力改变了她在我心目中那以往的懦弱形象,我开始重新深刻地认识我的母亲了。母亲属鸡,母亲爱鸡,这里面兴许蕴含着一种缘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养鸡却酿出了许多烦恼、痛苦!
那些凄惨的遭遇给我那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痊愈的创伤,每每忆及,心头便涌上一股股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