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去世了,我在云州幸福驿站后事部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屏幕上的老赵只有零星几根白发,他还是我第一次在福利院见到的样子。老赵的脸上洋溢着简单快乐的微笑,眼角的皱纹渐渐展开,他瞪大着眼睛正看着我。
“韵清啊,首先要跟你道个歉”,老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说的那两个什么动画片我是真的不知道哪里有。所以跟你撒了个小谎,希望你不要介意哈。”
看到老赵在视频里点头哈腰的样子,我忍不住含着泪笑出声来。
“我虽然没有动画片,但动画我有的是,都是我自己做的。这动画里的内容,涉及有流立体力学的,弹性力学的,只要你感兴趣,我这里应有尽有。现在送给你的只是一小部分,这个娃娃硬盘太小,放不下。”
“老赵,谢谢你”,我哭着轻声对自己说。
“你现在能把这最后一题做出来,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如果你感兴趣,随时来找我,我可以把这么多年有意思的发现都分享给你,我这积累了好多代码呢!以后你自己也可以做这些动画了!”
“遗嘱!这可以算作遗嘱吗?呜呜呜,这是老赵遗嘱吗?”,我拉着王宁的手,一边抽泣一边问。
“算,算,我现在就去提交报告,李主任也在数据中心交涉呢,希望还来得及!”,王宁急忙说。
视频里的老赵又笑了,他说:“我当了大半辈子民科,一直在研究怎么把反向误差传播应用到计算力学里面去。现在CAE工业仿真软件,我们国家还是被卡脖子的。我的研究的方法,如果真的做成软件的话,工业设计效率可以获得数量级的提升。不过这个过程,需要把很多有限元的代码从底层重新写一遍,这个看似是个困难,在我们国家其实是优势。因为已有的西方CAE软件公司,有着庞大的遗留代码。在这些基础上开发反向误差传播功能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这些公司内部已经形成的利益团体会去阻挠。我们因为被封锁,本来就需要从头写,所以这样反而更快。这些也许你以后会懂吧。欢迎经常来找我讨论这些问题呀!”
视频结束了,老赵的微笑定格在了那一刻。我知道,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画面了。我含着泪,朝着屏幕上老赵定格的微笑,挥了挥手,补上了对他的道别。
李主任回来了,她带来了坏消息。尽管数据中心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是他们的数据读写流量实在是太大了。老赵的数据是不可能恢复了。
李主任看着憔悴的我,轻声细语地说:“抱歉,最后还是没有帮到你。”
我笑了,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谢谢你们。让我今天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李主任把我拥在了她的怀里,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很不容易。真高兴能看到你从幸福驿站走出来,就像我二十几年前一样。”
“谢谢你”,我将她搂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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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去世了,我要为他主持葬礼。
我再一次来到了幸福驿站的墓地大楼,这是我妈刚去世后我常去的地方。墓地大楼的正对面是一个人工小水塘,楼里面的每一层都整齐地排列着一间一间小墓室。
我站在墓室的主持台上,眼前的三排座位已经坐满,全都是我们后事部的工作人员,李主任和王宁就坐在人群中间。他们的身后是明媚的落地窗,窗外可以看到远处悠闲的人群和延伸至此,绿树成荫的小路。两侧和我身后的墙壁上,已经在循环播放老赵送给我的“动画”。那柔和的五彩曲线,在屏幕上翻滚着,有一种和谐的美。
时间到了,身着黑色正装的我从容地道出了我的开场白:
“各位朋友们,感谢你们今天来到这里,和我一起送别赵维民先生。”
我从众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温暖,我相信他们此刻和我一样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
我继续说道:“赵先生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云州幸福驿站渡过。这里为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居民,提供了衣食无忧的基础生活保障。赵先生正是在这种保障下,始终过着充实饱满的精神生活。对知识的渴求,对未知的好奇,以及对国家科技事业的热情,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探索和坚持,最终使得他在60岁生日那天,成为了中科院的博士研究生。尽管没能完成学业就去世了,但他的成绩依然是我们幸福驿站事业,它的价值的有力证明。”
房间里响起了掌声。
“幸福驿站帮助了千千万万极端贫困的人,它赡养了赵先生,让他平静地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小段路程。我很荣幸能够以后事部实习生的身份,来主持对赵先生最后的送别。而幸福驿站,以及这里的后事部对我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特殊意义,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愿意跟大家分享。”
“幸福驿站抚养了我,这里的后事部在我年幼时,妥善处理我妈的离世。和这里所有的幼儿一样,我们的父母在搬进来的那一刻,就自愿放弃了部分监护抚养权。在这里长期居住意味着,他们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们做完整的父母。我到上小学后,有了初步的自理能力,才和我妈妈住在了一起。”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水杯向大家展示,然后说:“我和我妈最快乐的记忆,就是它。刚上小学时,我妈每天都会在我放学后,给我这个水杯。然后我按她的吩咐,把这个它放在户外某个地方藏好。第二天再去取的时候,里面就会神奇地装满了水。没过多久,我母亲去世了,后事部的工作人员跟我说,是心脏病。他们整理了我母亲的数字遗物,并按照规定向我隐瞒了大量的内容,直到我成年那天才向我移交。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看了那些内容,立刻就明白了当年为什么要向我隐瞒。”
“因为,我母亲不是死于心脏病,而是超大剂量的酒精中毒。我当时给她带的也不是什么水,而是医用消毒酒精。母亲当年在意识到,那些走私来的酒精无法藏匿后,选择一次性‘享用’了它们。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死在了自己最沉迷的事物上。十二年前后事部的工作人员为了保护我,向我隐瞒了这可怕的事实,使得我在成长过程中,不必背负那恐怖的自责。”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数据殡葬师这个职业是如此伟大。所以,当我得知赵先生,这个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去世后,第一时间决定要做他的数据殡葬师。”
“在处理赵维民先生的数字遗物时,我做了出格的事,因为他对我太重要了。对于那些有着完整家庭和童年的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由于缺乏来自父母那种无条件无理由的爱,我没有对未来保持乐观的能力,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人生是有意义的。学校试图教会我很多道理,原理,可是它没有办法教会我用情感去体会这个世界。因为这本来就不是教出来的,是最亲密的人抱着我,牵着我,带着我经历一次次喜怒哀乐后获得的。”
“我的人生有那么多缺憾,无法弥补的缺憾,可是赵先生至少让我看到了人生是可以有意义的。我早就习惯了周围人的冷漠,但赵先生让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人可以有如此强烈的真情流露。是的,就是在他得知自己被录取为博士生的那一刻!”
“我要感谢你们为了他作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可惜他的数字遗物还是被完全删除。起初我接受不了,因为我认为这个世界应该记住曾经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我想清楚了,我虽然没有办法让他的数据被保留下来,但是我可以继续他的研究,让这个世界上有以他命名的算法和软件库!”
在这个小墓室热烈的掌声里,我隐约看到了大家闪烁的泪光。
在大家跟老赵鞠躬道别后,我打开了墙后面那厚重的柜门,将老赵的骨灰盒码在了里面,然后轻轻关上。接着,我在墙上的触屏上点击了确认按钮。音箱里传来幸福驿站派出所工作人员的声音:“赵维民,个人数据清理完成,网络空间责任义务终结,户口予以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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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去世了,我主持完了他的葬礼,才真正走出了幸福驿站。
那一天,天很蓝,到处是鸟语花香,到处是明媚的阳光。我从“幸福驿站”那红色的四个大字底下走过,希望相信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美好,都在大门的那一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