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去世了,他留下的一百T数据马上就要被全部删除,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李主任这天跟我们说,现在积压的案子要清一清了。我是真的要跟老赵说再见了。李主任交代:“骨灰盒上会用一张逝者的照片,一般情况下就是身份证照片。不过,如果你们能在他数字遗物里,发现更能代表他一生的照片,可以选用那一张。”
老赵这一百T数据里,照片只有一张,而这一张会因为被放在骨灰盒上,而被保留下来。
那是他和博士录取通知书的合照,当年我拿他的手机给他拍的。高一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我照例把作业用短息给他发过去让他帮我做,他却半天没理我。我去了他的宿舍,发现他蹲在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他被人欺负了,立马上去拉他起来,一边说,我们去调监控录像,没有人可以逍遥法外!!
我导师的导师的导师,呜呜呜呜,我导师……,他呜咽着说。
啥?!你导师的导师的导师把你怎么了?!
院士,是院士!
接下来老赵跟我解释了他是如何在这里努力了二十年终于考上了中科院力学所的博士研究生。可当时的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于是问他,你在我们这,每天也是捣鼓自己的研究,去那个什么中科院能有啥区别?
老赵抹了半天泪,终于能完整说话了。他看着我,认真地说,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搞研究不是一个人可以搞的,要和大量高水平的人合作并得到他们的认可。为此就必须学会使用他们的语言。我这二十年就专门学了这套世界通用的语言,把我二十年前自己琢磨出来的知识重新解释了一遍。今天收到的录取通知书证明,凭着这套语言,我终于可以让别人理解我的研究了!
这套语言是啥?这么厉害?我问他。
他含着泪笑着说,就是学校每天教你的东西。紧接着,他低下了头,有些伤感地说,其实不仅仅是研究创新,这套语言还能帮你融入这个社会,成为它有机的一份子。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利用学校教你的知识,获得和整个世界交流合作的能力。
那天我真心地为老赵高兴,也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教育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接下来的日子总觉得怪怪的,因为一想起老赵,就意识到还剩多少多少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开始忍不住去想,他离开幸福驿站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我开始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里。
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在我的心里再次发了芽,然后就控制不住地长。老赵快离开的那几天,我每一天都会逃课来到大门口,看着“幸福驿站”那几个红色大字外面的马路,一看就是一整天。
后来,我不再对老师口中的“高考、大学、就业”嗤之以鼻,我开始尝试着自己去解决学校布置的课后习题,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老赵口中的那个世界。
所以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开始真正走出幸福驿站,去看这个世界,虽然很不适应,但是每天都有新的事物在等着我去发掘。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意义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老赵。因为老赵在他即将满年六十岁的某一天,让我看到了,一个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可以为将来的某种可能,高兴到痛哭流涕。
遗憾的是,老赵没能活到那种可能被实现。也许他注定活不到那一天,因为正如他的导师方教授所说的,他研究的方向,很可能几十年也不会产生影响力。而决定这一切的,是全球工业软件的产业格局。
作为最后的努力,我回到宿舍,竭尽所能凭自己的记忆,把我看过的老赵那几百份PDF文件里,有可能对方教授有用的内容,都写了下来。我写了一份二十多页的文件,用电子邮件发给了他。至于写下的内容,我自己都觉得狗屁不通。
就这样结束了吗?老赵的一生,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完结了吗?
可是啊,可是啊,这是一个人的一生啊,说删就删吗?
我接受不了。
我接受不了人生中仅有的几个重要的人,都在我好不容易相信了他们会陪在我身边后,就突然消失。
我接受不了这个帮助我重新确信人生是有意义的人,再过几天就要被删得只剩一张照片。
我发了疯似的在宿舍楼道里来回走,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直到我累得走不动路。我坐在地上,靠着墙,朝那深不见底的楼道尽头望去,窗外鲜红的朝阳,正冷漠地向我窥视。在这个来去自由的地方,我被困住了,就像我妈那些永居者一样。他们当年用一张张画片撑起了这里的地下经济,向这个困境作着可笑的反抗。
这么多年过去了,USB接口安装包应该还是买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