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去世一周后,我等来了幸福驿站后事部暑期实习的录用通知。
这天一大早我就在一区吃了早饭,是我最爱的牛奶芋泥饼。接着就怀着一丝忐忑去办公楼的后事部报到。李主任领着我挨个向大家介绍。虽然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办公室的所有人都高兴地欢迎我的到来。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她看着我说:“嗯————能看到你这样,真好!”。可能是因为他们每天跟不同的死人打交道,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个活人。办公室在短暂的喧闹后,又安静了下来。我坐在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男子身边。他叫王宁负责指导我实习。
王宁耐心地介绍着这里的情况,并吩咐我先做在线入职培训。我一上午就完成了这个入职培训,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去系统里翻找。找到了!
姓名:赵维民
性别:男
户籍所在地:云州幸福驿站集体户口
死亡日期:2056年6月8日
医学死亡证明来源:云州幸福驿站附属医院
死因:疾病
遗体处置状况:已完成
遗嘱:无
实物遗产处置状况:已完成
数据遗产处置状况:处置中
继承人:无
监护人:无
……
太好了!老赵的案子还在。
老赵虽然已经去世了,但在法律上,他在网络世界的一切权利义务关系依然有效。数据殡葬师就是要代表国家,为这些孤身一人或者子女尚幼的逝去着,完成这最后的清算。第一步就是凭医学死亡证明向他生前有账户的平台要求注销账户,并将平台上的个人数据下载到我们这里。然后平台会在公安机关的监督下,将这些数据从他们的服务器上永久删除。
工作量最大的无疑就是处理这些个人数据。如果有遗嘱交代这些数据的归属,殡葬师会在合法、且成本合理的前提下,尽量将这些数据送出。其余的内容都默认属于当事人隐私,如无继承人,全部删除。
全部删除,就是老赵这些人的命运。
在我长大的一区里,有一半以上是像老赵这样无儿无女的老人。但老赵很特别,他不住一区,他一辈子住四区,那个全是年轻人的地方。我们这些在幸福驿站定居的人通常住一区,这里有配套的用餐区、幼儿园、学校还有诊所。四区通常是外地来云州找工作的人暂住的地方,和第二、第三区共用很多设施。
他不介意室友经常变,也不介意常年吃个饭回来还要走安检。我每次去找他的时候,总能发现他在兴致勃勃地跟身边的年轻人发表长篇大论。什么弱解、李群、有限元、反向误差传播,尽是些我当时听不懂的名词。周围的人似乎是在假装认真听,然后人群中必然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大家就散了。老赵却毫不介意,继续满脸得意地自言自语。
每年年底是老赵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会有一大批大学生住进四区来。老赵的听众里面最热情地就是他们。等我上了大学才知道,那些学生是来准备考研的。我们这没有任何浪费时间的娱乐方式,是考研人最后抱佛脚的地方。
老赵的那些长篇大论大概永远不会有人懂了。我看着系统里他的条目,小心地问身边的王宁:“前辈您好,我看这个赵维民的案子挺有意思,适合我上手吗?”
王宁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笑了:“他的事儿不复杂。网上的账户少,我们已经都帮他注销了。他也没有什么纠纷需要善后的。不过他的个人数据可不少,有一百多个T。我们看不过来,所以现在还没结。”
一百多T!我吃了一惊,但来不及细想,立马问:“那我帮着看一下可以吗?这应该不难吧?”
王宁说:“没啥难度,就是过一遍,确认他留下的电子资料里面没有遗嘱。没有的话,这些东西我们签个字就可以删了。”
遗嘱!只要我在这一百多T的数据里面找到可以当做遗嘱的内容,老赵就可以避免被彻底删除!这至少给了我一丝希望,让老赵的一生,能有些记忆留给这个世界。
“就这样删掉不可惜吗?万一里面的数据有价值呢?”,我问王宁。他笑了,“你刚才的入职培训做这么快,一看就是应付做题,没有理解这套制度设计的原理。”他喝了口水,继续说:“住在幸福驿站的人已经放弃了很多自由,他们还把许多隐私托付给了我们,这种信任是整个系统高效运转的基石。”
他继续说道:“我们云州幸福驿站住了几十万人,常住户籍人口近一万。治安管理成本却不及一个县城火车站,靠的就是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好的治安和对私人数据的隐私保护,使得有困难的人愿意住进来。我们一旦开了这个先例,私自处置这些逝者的私人数据,就会严重伤害社会对我们的信任。”
王宁接下来说了很多他这么多年工作的心得,也提到了我们国家扶贫保障政策的发展历史。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工作很自豪。而我关心的是,如何整理这海量的数据,找到老赵留下的哪怕是一丁点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