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去世了,我要去送他。
我给云州幸福驿站后事部提交了暑期实习的申请,今天上午就收到了那边发来的拒信,理由是专业不对口。我立刻来到了图书馆,找了个小单间,锁上门,照着他们网站上的电话打了过去。
“喂,幸福驿站后事部,请问您找哪位?”,电话那一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紧不慢。
“我找李织,李主任。”
“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昨天我在网上申请了你们单位的暑期实习,今天收到了拒信。希望你们能再给我五分钟……”
我被打断了,电话里的声音平静而又温和:“非常抱歉,今年我们实习生招聘流程已经结束了。你可以明年继续申请。”
接着电话里没有了声音。我看着手机上这刚结束的一分钟通话记录,呆坐在这狭小的单人阅览室里不知所措。那熟悉的孤独感从跟前的门缝里,从地砖的间隙里,从天花板吊顶的裂痕里,一点一点渗出来,然后紧紧地裹住了我,让我喘不过气。
在那里坐了良久,我终于起身离开,然后去教务给剩下的两门期末考试办了缓考。接下来就买了凌晨三点南下云州的火车票。
穿过灯火通明的北京西站,我被裹在人群里登上了列车。我放好行李,看着身边的旅客各显神通,用五花八门的方法把头固定在座椅靠背上,好让自己在接下来的长途旅行中,能睡得安稳些。
我睡意全无,看着车窗外的灯火,向我迎面扑来又迅速远去。这灯火越来越稀疏,越来越遥远,让我分不清它们到底是星光还是灯光。直到金色从地平线上闪了一下迸发出来,这才发现,窗外已经看不到任何建筑。那是一片金色的汪洋。无边无际的麦海反射的阳光,被翻滚的麦浪托举着,在列车旁边紧紧地追随着。
在这温暖的金色里我睡着了。梦里兰兰姐姐骑着风筝来接我。我们跟在那连成片的收割机后面来回飞,想要找落在地里的麦穗。可是我们飞呀飞,找呀找,直到日落,直到梦醒,也一无所获。
记忆中的兰兰姐姐总是穿着红色的裙子,即使在冬天。她有着电视剧里的姐姐才有的大眼睛,她愿意拉着我的手在幸福驿站的花坛边跑,她愿意抱起我去摘树上的花。可是她在我上初一那年离开,只说要去北方,从此便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此时的我,害怕老赵也会这样,消失,被人们遗忘,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老赵的去世太突然,我现在还在努力接受这个现实。记得他是第一个打电话祝贺我考上大学的人。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幸福驿站外面的事儿。老赵一如既往地总能把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儿讲得绘声绘色,让人一听就乐。
我问他在中科院过得怎么样。他说一切都好,真是好,人也好,条件也好,什么都好。最后他反复叮嘱要我好好学习,不要像他一样,高中都没考上,蹉跎了大半辈子,六十岁读博士。后来开学就忙了,再和老赵联系多半是请教他数学上的一些问题。到大三就联系不上他了。再后来他的导师方教授找到了我,我才得知,老赵病重了,时日无多。他回到了幸福驿站,要落叶归根。
我联系上了他的主治医生,才弄明白老赵在离开幸福驿站后,是如何几年就搞垮了自己原本健康的身体。没有了幸福驿站的强制,老赵再没有做过一次体检。废寝忘食的科研工作使得他吃饭睡觉没有任何规律。更可怕的是,高糖的外卖食品不再有政府帮他阻挡,轻易地就俘获了他的味蕾。他不再需要路过公共体育设施才能吃到饭,他只需动动手指就有美味送到门口。等到他身体难受,实在扛不住,去看医生的时候才发现:他得了爆发型糖尿病,而且已经严重到没有治疗意义的地步了。
我连再和老赵说上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等到,就等到了他去世的消息。老赵严重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最终死在了自己所痴迷的事物上。我已经错过了和老赵的最后一面。能有所补救的,只剩下在法律上彻底宣告他死亡之前,在数字世界,跟他道别。
所以我要成为他的数据殡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