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几片枯叶被风卷起来,落在离宫员工宿舍的粗木床板上。
半年后的1912年2月12日(宣统三年春),清隆裕皇太后带着六岁的溥仪,在故宫养心殿举行最后一次朝见仪礼,隆裕太后将事先准备好的《清帝退位诏书》交给时任外交大臣胡惟德,让他布告全国,清朝皇帝正式宣告退位。
这一消息很快传到了承德离宫。
御厨房的厨师们开始收拾行囊,虽每个人脸的表情各异,但能飞出这个牢笼都很欣慰。
祁维国和祁长福有说有笑地帮助他们打着行李、卖物品,说着“日后保重”“希望我们还见面”的话,依依洒泪惜别。
吴文德失落地站在宿舍前,看着离宫内的太监、宫女、厨师、杂役们背着大包小包出来。
他想上前说几句话,可是,没人理他,人们匆匆而去,不再像过去惆怅而来、低眉顺眼。
他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向御厨房的宿舍走来。
踏着遍地的枯叶和垃圾,吴文德猫腰进屋,再有没有众人问安或喊“喳”。
他见祁维国、祁长福二人在收拾行李,便放下以往的架子,笑容可掬地前来搭话:“祁家爷们儿,二位欲往何处啊?”
“噢,吴大人。”祁维国头也没抬地回道,“我们二人离乡背井多年,想回乡购二亩薄田,以安生活。”
“呵呵。”吴文德笑了,“据我所知,二位家乡静海是前些年闹义和团最凶的地方吧?义和团兄弟,不是死在洋人的炮火中,便被清政府弹压致死。当地乡亲对晚清政府恨之入骨,对效忠清宫的人称其为‘走狗’‘鹰犬’,你们是想回去找死吗?”
此话触到祁维国的痛处,他系行李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了恐惧的一幕——
一个在宫中当侍卫的老乡,今年回乡探亲时,不慎走漏了风声,就是被家乡的人活活打死的,挂的牌子就是“清宫走狗”。所以,至今他不敢和家乡的妻子和儿子祁建华公开相认。
见祁维国沉思不语,祁长福年轻气盛地说:“吴文德,你才是镇压义和团和进步人士的刽子手,于我们何干?”
“哈哈哈哈……”吴文德狂笑一阵,乜斜着眼说,“小福子,你还嫩啊!话能这样说吗?清廷的正头香主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为了报仇,不把积怨洒在你们这些所谓的‘走狗’身上,能熄了这股火吗?”
“我叫祁长福,不叫小福子。”自从秀娟告诉他庆五爷指使人杀了自己的父母,祁长福就对吴文德多了一分仇恨,所以,硬硬地怼了回去。
“噢。”祁维国给祁长福使了个眼色,“吴大人,说了半天,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什么意思。”吴文德眼睛一转,“我们都是老伙计了,我的为人、我的家底儿,你们都清楚。如果二位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共事,谋一个大事业。”
“呸,你所说的大事业就是杀人越货吗?”祁长福啐道,“我俩清白之人,怎能与豺狼为伍?”
说罢,背起行囊向外走去。
“吴大人不要在意,他还是个孩子。”祁维国赶紧打陪着小心。
“孩子……种子……”吴文德阴阴的眼神儿望着祁长福的背影,“他这是翅膀硬了。”
祁维国又与吴文德搭讪几句,向长福追去。
二人走到岔路口,祁维国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群发愁。
“叔叔,为什么不走了?祁长福不解地问,“我们直走就是天津方向。”
“侄儿,吴文德人虽坏,可说的话有些道理。”祁维国犹疑地卷了一根旱烟,“你想,我被迫入宫这么多年,又当了个小头目,为什么不敢公开回家?就怕乡亲们误解。”
“这回正好回家团聚嘛。”祁长福不知世事险恶。
“大侄子,这次离宫解散,我满心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能回家吗?”祁维国一脸惆怅。
“叔叔,不能听吴文德的,那个小人,这些年害了多少人啊!”祁长福说。
“我知道他是小人,我们可以不跟着小人干坏事,可小人不可太得罪。现在,清廷的残余势力在在,不可太放肆。”祁维国心有余悸。
“我听叔叔的。”祁长福还是妥协了,“叔叔说得有理,我也拿不定主意呢。”
此时的祁长福既想回家完成父亲的嘱托,又想去哈达街见义姐秀娟,正处在两难之中。要是父亲健在,一定不让自己受这多磨难,在关键的路口,一定会指明出路。可他在离宫这么多年,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很陌生了。
二人正拿捏不定,远远见叔叔祁彪戴着墨镜,举着“算卦”的招牌,用拐棍点着地面,蹒跚走来。
自从上次祁长福调虎离山,叔叔终于杀了亲王爷之后,二人还没见过面。
“叔叔?”祁长福嘀咕了一声,悄声告诉祁维国,“那是我叔叔祁彪。”
“噢?”祁维国兴奋地说,“你叔叔是算命先生,我们何不请他指点迷津呢?”
“嗯。”祁长福答应一声,踌躇地迎到叔叔面前,说明了来意。
可是,祁彪却似没听见一样。
他四顾一番,见旁边不远处有人影晃动,便要离去。
这时,祁维国看出了端倪,他来到跟前,诚恳地说:“大师,您是走南闯北之人,就告诉我们何去何从吧。”
“一卦十钱。”祁彪面无表情地大声说道。
“好,十钱就十钱。”祁维国拿出十个大钱,放进祁彪的手里。
祁彪把大钱装进褡裢里,十指一掐,念念有词:“口里不能去,关外有生机。”
祁长福问:“为什么?”
祁彪答:“前有革命军,后有清残余。”
祁维国问:“我们留在承德,行吗?”
祁彪答:“热河是非地,哈达好求生。”
祁长福问:“我们能干些什么呢?”
祁彪答:“无缘操旧业,有生定有名。”
祁长福说:“不懂。”
“日后自明。”祁彪说完,用拐杖在地上写了一个娟字又加了一问号。
这时,祁长福明白了。
他假装去扶祁彪,悄声说:“我想她在哈达街。”
祁彪正了正墨镜,把地上的字用脚趟掉,笑道:“二位,难道还不知何去何从吗?”
祁长福会心地笑了。
这时,他发现有两个不三不四的人凑了过来。
祁彪站起身,用拐杖点着地走了。
祁维国和祁长福走出城外,已是热汗淋漓。
二人坐在石砬子上歇息,顺河而视,回望离宫,心中五味杂陈。
祁维国说:“长福,又到岔路口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秀娟,要是带她一起走该多好啊!”
“唉。”祁长福眼里含泪,“秀娟已不知人在何方、是死是活……她要活着,一定在哈达街。”
祁维国沉思片刻,说:“大侄子,咱们离老家可是越来越远了。一起去哈达街可以,我知你年轻气盛、不懂世事,我要对你约法三章。”
祁长福说:“叔叔尽管讲。”
祁维国环顾周围后说:“你叔叔祁彪的话你明白了吗?“
“我理解的不知对不对。”祁长福说,“一是绝不能说我们曾在离宫供过职,二是对外宣称我们是亲叔侄,三是我们暂时不能做杈子火烧。”
“嗯。”祁维国点了点头,“只怕你做不到。”
祁长福见祁维国终于答应去哈达街了,心中得意,跪地发誓:“我能做到,若失信……”
“诶。”祁维国赶紧把祁长福拉起来,“不用发誓,我们从此相依为命就是了。”
祁长福在起身的瞬间,看见树丛中有两个人影,正是刚才那两个不三不四的人。便向祁维国使眼色并大声说:“叔叔,我们启程吧,这里离围场还很远呢。”
说完,起身向围场方向走去。
祁维国跟过来不解地问:“改道了?”
祁长福头也没回,悄声说:“后面有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