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月的京城,也日渐天凉。这是它最好的季节,天气不长不短,气温不冷不热,正是达官贵人休闲的好时候。
黄叶飘落下来,落在京城一个大院内,刮到一把藤椅下,打了一个旋儿。
一个体态慵懒的中年男人仰在藤椅上,半眯着眼看着一个短打扮的汉子展示拳脚。
那汉子闪转腾挪、“嘿哈”有序,一个连环脚,踢飞了藤椅后边的人抛出的两个沙袋。沙袋一前一后,直飞院门把手。
高超的舞术,引来了一阵喝彩。
”绝了!“院主人从藤椅上挺起身来,拍拍汉子的肩膀,“好样的,千挑万选,我还真选对人了。”
“喳!”那汉子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谢庆王爷赏识!”
“祁彪啊,”庆王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以后做事可要用心了。凭你的功夫,怎么能让那些‘拳匪’跑了呢?”
“报告庆王爷,是小的太大意了。”那汉子再次抱拳,“以后,庆王爷放心,决不敢再有任何闪失。”
汉子话音未落,院门“咣当”一声开了。
那汉子一个马步蹲裆,做防卫状。定睛一看,是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
那汉子正要上前呵斥,突然他的眼神儿定在那小乞丐的耳垂儿上。
多么熟悉的耳垂啊!去年夏天,哥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兄弟,我家小长福就凭这个大耳垂儿也能享二十年荣华富贵……”
那汉子翻过小乞丐,惊呼道:“长福,你真是长福?”
庆王爷走过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向屋里走去。
一口凉水喷上去,小长福睁开了眼睛:“叔……叔叔……”
在回家的路上,小长福把家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叔叔,直听得叔叔捶胸顿足。
中午。小长福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他的梦里仍然在《弟子规》里——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身有伤,贻亲忧。
德有伤,贻亲羞。
亲爱我,孝何难?
亲憎我,孝方贤。
……
叔叔婶子站在床前,心生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小子。
叔叔声音低沉:“去年我回家上坟,他爸妈还好好的呢,小长福还帮我点香了呢,没想遭此横祸……”
婶子面色阴沉地问:“你想把他留下来?”
叔叔无可奈何地说:“八九岁的孩子一路要饭、大半年才来到北京,不知受了多少罪呢!”
“唉一一〞婶子沉重地长叹一声,“生在这个世道,我们在北京少受罪了吗?吴大人让你秘密查访义和团残余,你却走漏了风声,让义和团的人跑了,这事儿还不知能不能结呢!”
“嗯。”叔叔眉头紧皱,“但愿没事儿了吧。”
婶子抹关眼泪说:“我们花光了全部家产才摆平那个事儿,庆王爷刚看中你,又来了个小麻烦,该如何是好啊?”
叔叔嘴角蠕动了一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惨象,又看了看炕上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说:“我也知道养着一家六口多难,你又疾病缠身……”
婶子一脸担忧地问:“又来一个白吃饱,你如何维持生计?”
叔叔把脑袋低到裤裆里,不再吱声。他从裤腰上拨出长杆儿烟袋,伸进裤腰上拴着的烟荷包,一袋一袋地抽起烟来。
婶子坐回炕上,一边纳鞋底儿一边继续唠叨:“你说你,从小也不读书考取个功名,说书唱戏耍花枪,不务正业。北京是个大地方,出来个就是人物,你给庆王爷做保镖,顶多算个打手,能赚几两银子?我跟你算是倒了霉了……”
说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长福躺在床上,早已听见了叔叔婶子的对话,可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妻二人正愁容满面,外面有人传过话来:“祁师傅,吴大人叫你去一趟。”
“啊?”婶子一惊,吓得锥查子攮在手上,血顿时流了出来,“不是说好没事儿了吗?走了义和团的事儿,不是又要过堂吧?”
“谁知道呢。”叔叔本来就心悬着,一听也已吓得两腿发颤。却又不敢违拗,便硬着头皮出去了。
小长福爬起来,跟着婶子把叔叔送出老远,才闷声而归。
婶子倚在门上,站了好几个小时,像个木头人。小长福站在她身后,一声不敢吭。
望到日落,叔叔终于回来了。
婶子欣喜地跑过去,上下盯着丈夫看,看都把哪儿打烂了。却没发现一点儿伤,便惊喜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到底找你干什么?”
“嗨,”叔叔一扫先前愁容:“吴大人事儿多,才轮到见我。朝廷的承德离宫正招募小工,吴大人念我忠心,给了一个名额,如有亲人,可去应聘。”
他边说边如释重负地盯住长福看,看得小长福不知是福是祸,以为又为叔叔、婶婶带来了什么麻烦。
婶婶也愁容消褪:“朝廷招小工啊,太好了。”
可是,小长福听到“朝廷”二字,想起父亲说过“朝廷无能”,便低下了头说:“叔叔,婶婶,我不给朝廷当小工,朝廷无能。”
“啥?”婶子杏眼圆睁,“怎么,让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委屈你啦?”
叔叔看了小长福一眼,没有吱声。
小长福什么也没说,跑出了屋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儿。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满脑子都是《弟子规》里“亲憎我,孝方贤”……
京城的天空蒙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秋蝉从早叫到晚,又从晚叫到早。就是所谓的“暮鼓晨钟”,也敲打得有气无力。
小长福多么希望能听到鸡鸣啊,那是天亮的象征,他可以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跟着父亲去教书了。
别看睡得晚,小长福睲得特别早。没了父母的日子,他就像一百年后的水果,一下子就被催熟了。
一大家子人围着餐桌,喝着如水的稀粥,都黑着脸不作声。
“长福……”叔叔站起来给正在舔碗的小长福又盛了一碗稀粥,问,“昨天说的事儿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小长福站起来爽朗地回答,“叔叔,我愿意给朝廷当小工。”
“长福……你知道……当小工是什么意思吗?”话如洪钟的叔叔突然低沉起来。
小长福懵懂地摇了摇头。
“就是……”叔叔刚说到这儿,看见婶婶锥子般的眼神儿,硬是把话噎了回去。
“不管干什么,只要活着,我都去。”小长福回答得很坚决。
全家人先是惊疑,之后脸色释然了。
等待他的是什么呢?没有人告诉他,小长福也没问。他从叔叔阴沉的脸上,感觉决不是去吃馅儿饼那样的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