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老伴冥诞,天蒙蒙亮我就到村口坐着,看能不能等到熟人去集上带二两肉回来。老伴最爱吃我包的饺子,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包上一盘饺子,先给老伴吃,最后给阿黄吃。
阿黄是隔壁侄子家老母狗生下的崽,侄子看我一个人挺闷,送我的。阿黄今年五岁,不知道在哪里淘气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不许我摸它。
此时她趴地上歇着,肚子大了跟着我走了这老长的路,也累了。
远处本家外甥女带着孙子走来,看到我坐在大榕树下,向我打着招呼:“姆姆,大清早在这坐着呢”。
我手抻着腿站起来,问她“你是去赶集不是?”
她说:“可不是嘛,孙子想吃炸油糕,今天赶集带他去买点”
我说:“帮我带二两肉,行不?”
她爽快的说:“这有啥不行的,瘦肉还是肥肉,前夹还是三线?”
我说:“我包饺子给你姆爸呢,你看着买吧。”
外甥女一脸诧异:“姆爸走了二十几年你还记得呢”
我喃喃的说:“记得,记得。”
老伴走的这二十几年,我从一个能干农活的老太婆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时间过得太快,我已经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全白了头发,嘴里只剩下左右老槽牙了。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走得慢,阿黄也走得慢。我对阿黄说,你怀着崽,我们就慢慢走,总会走到家的。
走到铺满大卵石的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我停住了。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老伴,旁站站立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两人一前一后得走着,那年轻时候的我吗?头上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带红花的大棉袄,没错,那是年轻时候的我。
老伴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放心吧小南,不管你爹是不是地主,我都会娶你。”
满脸泪花的我被河风吹得脸生疼,我爹因为被扣了大地主的帽子,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了,母亲受不了被抄家的刺激也一病不起。我问他:“我嫁给你,那我娘呢?你也知道,我哥离家出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娘。”
他说:“那也是我娘,如果哥不回来我就给她养老送终。”
阿黄蹭了蹭我的腿,我抹了脸上的泪花,继续往前走着。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往事,眼前的事倒忘了。我去菜地割了一些韭菜,回到家老母鸡围着我“咕咕咕”的叫,那就再用两个鸡蛋调饺子馅吧。
半晌后外甥女在门外叫“姆姆,在家吗?”阿黄冲出去叫着,还没等我走出门,外甥女已然进来了。
“啊哟姆姆,怎么不开灯啊,这屋里这么黑?”
我看她身边跟着的小孙子,走向里屋拿了一块麻饼出来递给小孙子。
小孙子抬头看着他外婆,外甥女对着她小孙子说:“拿着吧,说谢谢老姆姆。”
孩子奶声奶气的说:“谢谢老姆姆。”
我笑了,家里好久没有童声的出现,久得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最近他们都没回来吗?”她问的是我三个儿子。
“大家都忙着呢。”
“要不是我说,二哥在外面就不提了,大哥、三哥就在县城住着,也该经常回来看看你。”
“你大哥三哥还做着工呢,媳妇们也带着孙子外孙,忙得很。”
“大哥过了六十了吧,在哪做工啊?上回我听说这附近有个化工厂在招守夜的,要不让大哥回来试试。老是在工地上做工,也不安全啊。”
“随他们去吧,我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行,姆姆你有事就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我想起还没把钱给她,颤颤巍巍的把贴身的塑料包拿出来。
“姆姆,算了吧,没多少钱。”
可能是我拿钱的速度太慢了,等我拿出钱来她已经出门了。
和老伴结婚的第一年,我便生下了老大。老大四岁时带着刚满两岁的女儿去河边玩,傍晚回家没看到老大和二妹的我向邻居们打听。后经邻居说起看到老大在河边,着急莽荒的跑向河边,顺着河流走了十里远才看到老大,他还拿着树枝在捞着妹妹。二妹喝了太多水肚子鼓鼓的。看到二女儿的惨状,我一度昏厥在老伴的怀里。
时隔两年后三女儿出生,因摘地里的玉米,留三个月大的女儿独自在家。农活忙完回家看到三女儿翻身后窒息了,气息已无。
两个女儿接连夭折,用天塌了来形容也不为过。
在我三十岁后,才生下现在的老二和老三。村里的人都说我命好,生了三个儿子。外人不知道的是,失去两个女儿是我心里不可磨灭的伤疤。
好在老伴心疼我,婚后四十年一直像当初娶我时一样,恪守着自己的诺言。
奈何老伴在我五十八岁时也离我而去。
老伴冥诞包的饺子吃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起不来床,大概是因为连续吃了几天的饺子,晚上起夜次数太多,身体虚弱得。阿黄着急的在床边吠着,而后把邻居拖来。邻居用三轮车将我拉到了县里的医院,通知了老大和老三来照看我。
住院第二天早上,老二提着水果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医生说我拉肚子导致身体脱水,心脏也因年老出现了一些问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出院前三兄弟一起到了床前,老二率先说考虑到他家比较远,让我先跟着去他家住半年,而后在老大、老三家各住三个月。
我同意了。由不得自己。
跟着老二回家的第二个月,儿媳妇的母亲也来了。原本以为来了个老太太可以陪着我说说话,谁知纠纷也开始了。亲家母进门的第一刻就去我住的房间大闹,说她的房间被我霸占了。儿子一脸无奈的对我说:“妈你多担待一点,丈母娘近年来越来越像小孩。”
后来这类的事情越来越多,找到个机会我小心翼翼的给儿子说想回老家去,儿子便将我送回到小儿子家去了。
小儿子家租住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小小的房子里蜗居了儿子儿媳,孙儿孙媳以及三个重孙子。儿媳好不容易把客厅的角落的杂物收拾出来,摆了一张小床对我说:“妈,只能委屈你住在客厅里了。”没关系的,看到三个重孙子每天在跟前玩乐,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日子仿佛在天伦之乐中慢慢过去,一日我对儿子说:“儿子,我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能给媳妇说一下,饭菜软和一点吗?”随后儿子房间传来儿媳的哭闹声“我带着三个孙子还不够累吗。”“每天一大家子的菜饭,我还要怎么伺候你们。”“钱本来就不够用,现在还多了一张嘴。”
随后每日伴随着甩碗跌盆的嘈杂,儿媳的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好看。无法言喻的阴郁充斥着我,我恨透了自己的衰老。
三个月的时间熬过来了,去大儿子家或许会好些。
因大儿媳妇去世多年,儿子常年在工地做工,逢年过节时才回到孙子家中。大孙子将我接回他家,告诉我平时他和孙儿媳妇都要上班,吃饭只能让我自己做。
孤独再次侵袭了我,无数个夜晚我都感觉老伴和我说着话,聊着家常。我想念我的阿黄,不知她生了几只崽,还有那只老母鸡,是否已被旁人宰杀。
我走出了家门,朝着老家的方向前进。车水马龙避着我,阿猫野狗躲着我,迈着小碎步,跟随老伴的指引,一步一步的走回老家。疲惫早已不知所踪,天黑了路灯便犹如天上的繁星,照耀着我回家的路。
当铺满大卵石的河边出现在我眼前时,天已经蒙蒙亮。老伴的背影又出现在河边,他转过身来叫我:“小南,小南。”
我急忙走向前拉着老伴:“带我走吧。”
老伴牵着我的手,我满眼幸福的跟着他一步一步迈入冰冷的河水中。
河岸传来声音:“姆姆,快上来。”“姆姆,你别想不开啊。”
我转过头说:“我不是想不开,而是活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