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夏天。
天津静海还没有从中日甲午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一栋新盖不久的农家小院，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站在门外的教书先生祁秀停止了来回走动，脸上露出的喜悦之色。没等接生婆发话，他便急不可待地抛下自己的学生陶凯向产房跑去。
祁秀进屋细观新生婴儿，脸上笑容敛住。他长叹一声，阴着脸回到客厅。
陶凯见老师气色不对，便问：“老师喜添贵子，为何不乐？“
祁秀长又长叹一声：“唉，想我祁秀光绪十年乡试中秀才，再考举人，两届不取，沦为教书先生。国难当头，大业不成，就是想有个后人也要等十二年。“
陶凯奇怪地问：“这不是有了子息了嘛？”
祁秀两手一摊：“此子抽筋拔骨，奇丑无比，看着也不像有寿之人，我翻碎《康熙字典》取的‘长福’之名怕是名不副实了。”
陶凯开导说：“老师何不请郎中诊治。”
祁秀说：“已经去请了。”
此后，祁秀家郎中们成了常客。你方唱罢我登场，竟无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这天又请天津名医会诊，祁秀用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成排的郎中。
戴叉子眼镜的老郎中说：“此子出生半年，囟门凸起，脉象羸弱，老朽行医几十年，尚未见过如此怪病。”
戴瓜皮帽的新郎中说：“恕我直言，小儿已无药可救。即便侥幸活下来，也是呆傻之人。”
祁秀转头问其他郎中：“你们可有良方？”
其他几个郎中头摇得像拨浪鼓。
祁秀一挥手，众人退了出去。
他正在愁云惨淡、无计可施，忽闻墙外传来游医铃声。他脸上一喜，叫人马上去请。
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英俊后生推门而入，家人皆疑，祁秀更是一头雾水。
那后生放下串铃和“专治疑难杂症”的白底黑边儿旗，向祁秀拱手使眼色。
祁秀心领神会，屏退众人问：“你是何人？”
那后生拱手道：“在下小德子，是吴大夫的徒儿。本家师傅有事缠身，特叫我来见你。”
祁秀仔细想了又想，吴不治大夫确实有这么个同姓徒弟，一个月前在他开的药店给他端过茶水，长得精细乖巧。
但他还是很谨慎地问道：“你师傅可有书信带来？”
小德子忙答：“师傅说你见过我，不需书信。”
祁秀审视小德子半天问：“你师傅有什么交代？”
小德子左顾右盼，对祁秀耳语半天。
听罢，祁秀只是摇头，连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很尴尬。
任凭小德子再怎么说，祁秀只是低头不语。
他回头望了望病中的小儿，随即愁容满面、且脸带不满地说：“小德子，我刚以为是你师傅来了呢。我正要请你师傅这个河北名医吴不治给小儿诊治一下，没想到却是你，合该我祁秀绝后啊！”
小德子却不着急。他走过去，摸了摸小长福的头，看了看手指和舌苔，竟阴阴地笑了。
在祁秀犹疑的目光中，小德子不再言语，只拿出一指宽黄纸用毛笔写“药方”。
祁秀看时，见处方中只开一种中成药——紫雪再造丸。
小德子见其疑虑，便说：“祁先生莫以小轻人，这病症我师傅见得多了，前天还治愈了一例。药都是我去抓的，不需师傅亲诊，照单拿药，保他痊愈。”
祁秀半信半疑，问：“哪有此药？”
小德子说：“只有天津达仁堂有售。”说着，将小儿抱过来，相看多时道：“此子投胎到人世，是受难来了。”
祁秀闻听不悦，脸一沉问：“何出此不祥之言？”
小德子并不解释，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 ，晃在师傅面前。祁秀看时，上面有诗八句——
默默一世有大难，
逢劫期望贵人现。
身净无缘红尘事，
终生怎续知己伴
……
祁秀尚未看完，小德子已收起那张字条，奇怪地看着祁秀。
祁秀虽未读完，一看就是吴不治的字体，但应还有后四句。
自己妻子要临产的信息他已在一个月前向他进行了详细的咨询，想必吴大夫已为自己的儿子算了命？
想到这儿，祁秀便放下了戒心，问：“你师傅还有啥吩咐？”
小德子悄声说：“前线急缺人手，你的人要快些到位啊！”
有吴不治的诗，祁秀点了点头，悄悄地送小德子出门。
次日天色已晚，一匹骑快马在祁秀家门口停了下来。
陶凯跳下马来大喊：“老师，天津的药买回来了！”
祁秀急忙出门迎接，把药拿给家人吩咐道：“快给长福服下。”
晨昏交替，家人按时给长福灌药。
三天后，小儿病症全无，眼睛乱转。三月后，笑语连连，手舞足蹈。
四季更迭，几年后，小长福在外玩耍，竟然比一般婴儿还要健壮、机灵。
祁秀便带他四处游学，父亲教书，他做陪读，却也快乐读书成长。
这一年，长福又随父亲走街串巷。
在路上，祁秀叮嘱道：“长福，我们家穷，你一定要比官宦人家子弟学得好，我们家才有振兴之日。”
小长福说：“爹爹放心，你教的我都背熟了，只是有些别的事情不明白。”
祁秀说：“不懂就问嘛。”
小长福突然问：“爹爹，刀枪不入是什么意思？”
祁秀答：“那是一种硬气功，话是那么说，人都是血肉之躯。”
小长福又问：“扶清灭洋又是什么意思？”
祁秀脸色一变，环顾左右：“长福，你才九岁，不要问这些大人问题。”
小长福心中不服：“你和吴叔叔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找你要什么你不给？”
祁秀小声叮嘱道：“以后不要乱说，会被杀头的。”
小长福向后用手一指：“爹，你看，吴文德叔叔跟我们半天了。”
顺着小长福手指的方向，祁秀发现那位小德子正给在墙角，向他们阴阴地望着。
祁秀一愣，悄悄地说：“甩开他！”
父子二人眼神儿一对，绕了几个胡同，小德子不见了。
祁秀把长福送到了陶凯家门前，警觉地向外面看了看，叮嘱道：“长福，你就住这儿吧，会有个叫桃桃的小姐姐和你一起玩耍的。如果过十天我不来接你，你就到老爷庙的第三个佛像座下取一个信封，悄悄的去北京找叔叔。切记，不要让外人知道。”
小长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爹爹，你要干什么去？”
祁秀说：“我怕是要出很远的门儿了，不知能不能回来。”
小长福说：“我要跟你去。”
祁秀脸色骤变，语气阴沉坚决：“不行，你要记住爹的话，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事儿！”
说完，把他推进门走了。
小长福哭了，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安慰他说：“你要听话，你爹就来接你。”
小长福擦干眼泪，跟着那小女孩进了屋。
祁秀转过几条街道，路过一个破旧的院子时，一条麻袋罩在头上，他被两个彪形大汉推进了屋里。
现在的小德子已经二十四五岁，人长得更加秀气，只眼神阴骘。
他操着不男不女的口音问：“祁秀才，你就死心塌地地跟朝廷过不去了？”
祁秀说：“小德子，我一直没放松对你的怀疑，你还真是朝廷鹰犬。你这样做，对得起你师傅吗？”
小德子冷笑道：“其实，我师傅在给你写的诗里已经告诉你他被控制了，可惜你没看出来。你要是不想追随我师傅上西天，就把那份名单和联络暗号交给我，我或许会为你请功的。”
“呸”，一口痰吐在小德子脸上。
小德子一边擦脸上的痰一边阴狠地说：“你就不为你那聪明伶俐的小长福想想吗？”
祁秀一惊：“小德子，你可以杀我，但是，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德子阴冷地笑了：“哈哈哈，我不会让他死的，因为他是我救过来的，我要好好地留着他。我限你在今天天黑之前把东西交给我，否则，你知道后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