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爹娘,还会回来的
平静的村庄里,家家户户冒着炊烟,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轻轻推开家里的木门,将肩膀上的薪柴放在南墙根下,轻轻拍掉身上的柴屑,走到茅屋下,掀开木盖,舀了一瓢清凉的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喊道:“娘亲,爹又喝凉水啦。”
正在灶台前准备饭菜的粗布麻衣妇人轻笑一声,说道:“娃他爹,饭菜再有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坐下歇会儿。”
面容黝黑的汉子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揉碎儿子的头发,儿子哼了一声跑开,汉子便坐在水缸边,从背后抽出砍柴刀,又从柱子上取下磨刀石,用手从水瓢里兜了一点水洒在磨刀石上,仔细的磨起柴刀来。
小男孩看着汉子在专心的磨刀,轻轻绕到汉子的身后,然后,猛然扑在汉子的背上,大笑道:“驾驾驾。”
汉子差点被儿子扑个趔趄,稳住身形后,将儿子从背后拽到身前,放在膝盖上,一双粗糙的大手拉着一双细嫩的小手,佯怒道:“好你个臭小子,敢跟爹骑大马了?”说着腾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脸蛋。
男孩被汉子粗糙的手弄的痒痒的,咯咯咯的笑了几声赶紧求饶,汉子顺势把儿子放在自己脖子上,说道:“走喽,骑大马喽。”
妇人从屋里出来,将饭菜摆在院里的木桌上,看着玩的不亦乐乎的父子俩,妇人说道:“好啦,别闹啦,坐下吃饭吧。”
汉子闻言,带着儿子又绕院子跑了两圈,才把儿子放到木墩上,儿子拿起一双木筷递给正在擦汗的汉子:“爹,给你的筷子。”
汉子从儿子手中接过木筷,拿起一个窝窝头,夹起一块自家种植的豆角,喝了一口稀粥,道:“秀兰,过几天天咱娃娃就要去李夫子的私塾了。”
男孩听到要去李夫子的私塾,两只小手欢快的鼓起掌来:“要去念书喽,要去念书喽!”男娃转头看向娘亲,似乎在征询着娘亲的意见。
秀兰笑着说:“去吧,给李夫子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李夫子能收下咱娃读书识字,是咱们家的福气。”
汉子点点头,说道:“明天我走远点,多砍些好柴,再去张大刀的肉铺买斤五花肉,给李夫子送过去。”
秀兰在麻布围裙上擦擦手,拿出个银镯子,道:“这个你拿去当了吧,给咱娃扯几尺好点的布料,做身新衣服,总不能上私塾了还穿着打补丁的。”
汉子看着银镯子,愣愣道:“这是你娘给你的嫁妆,我不能把它当了。放心吧,村东头孙铁匠那我说好了,他看中我有把子力气,过几天就去给他当学徒。”
秀兰扭头默默的擦去眼泪,又给丈夫添了一碗稀饭。一家三口平静的吃着朴素却温馨的饭菜。
汉子扛着一捆结实耐烧的干柴来到张大刀的肉铺前,说道:“张大哥,给我切五斤五花肉。”
张大刀笑道:“呦呵,刘川,今儿啥日子,你都舍得买肉了?”
被唤作刘川的年轻汉子腼腆道:“我儿子要去私塾识字了,我得给李夫子一份拜师礼啊。”
张大刀连说“好说好说”,一刀下去切出五斤上好的五花肉,用油纸包好,递给刘川。
刘川接过五花肉,回到家中,给儿子换上一套新的衣服,拉起儿子的小手,将拜师礼放入背篓中,向私塾走去。
来到李夫子的私塾门前,刘川伸手轻轻扣响木门,李夫子抬起头,见是年轻汉子,说道:“进来吧。”
刘川领着孩子进了门,便退到一边,安然站立。
刘柴前行三步,郑重的向至圣先师画像跪拜过后,又向李夫子行过拜师礼,从夫子手中接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后,便肃然立于至圣先师画像前。
李夫子说道:“至圣先师曾云,自行束修以上者,吾未尝无诲焉。今日我收下你,你要切记,读圣贤书籍,当明悟圣贤道理,行光明磊落之事,养浩然之正气,不可妄自尊大,不可妄自菲薄。晨读暮诵,若有懈怠,当受戒尺,你可明白?”
男孩一板一眼的回答道:“学生明白。”
“善。”李夫子又问“你可知拜师礼为何?”
男孩摇头道:“学生不知。”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李夫子捻须笑道,“我来告诉你——芹菜,是为父母勉励你要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要荒废了;莲子心苦,是为父母供养你读书不易,先生传道受业解惑,你需要在无涯学海中苦心求学;红豆,是为希望你红运高照;红枣,是为寓意你早早高中学榜;桂圆,是为你苦读圣贤书,终将功德圆满;至于五花肉嘛,是你父亲的一点心意,我且收下。今日中午,所有学子留下,咱们吃红烧肉。”
私塾内响起一阵掌声,李夫子轻轻咳嗽一声,私塾内顿时安静下来,李夫子继续道:“你的名字是父母所赐,入学第一件事,就是要会写自己的名字。你且坐下。”
李夫子在男孩坐下后,郑重的教男孩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刘柴。
两个月之后,村里来了一个演皮影戏的人,那是一个有着明亮的双眼的干瘦老头,力气却出奇的大,一只手就将箱子从驴车上拎了下来。
晚上,孩子们围绕在皮影戏台前,津津有味的看着“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皮影戏结束,那干瘦老头赠送给每个孩子一块糖果后,便离开了村子。
村子不小,有两千多人,一时间都在传那个古怪老头的事,老头每隔七天便来村里演几场皮影戏,走的时候还会带走一桶山泉水。第四次再来时,驴车上除了皮影箱子,还拉了许多稀罕物件,有孩子们玩的拨浪鼓,有各式各样的糕点,还和村里的人们以物易物。
看着干瘦老头熟练的买卖模样,村民恍然大悟:原来不光是个演皮影戏的,还是个货郎啊。
就这样,村民和干瘦老头慢慢的相处下来,村民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干瘦老头每隔五天来一次村里,演完皮影戏,就开始买卖货物。刘柴也跟着李夫子学完了三百千和弟子规。
转眼春节到了,刘柴家把茅草房盖翻新了,糊上了新的透亮的窗户纸,贴上了春联和门神,更让刘柴开心的是,在爹去铁匠铺打铁之后,家里慢慢能吃上白面馒头了,今年年夜饭,爹更是买来一条鱼,刘柴记得先生说过这寓意着“年年有余”,爹娘夸他这半年书没白读,都会说读书人的话了。
爹更是神神秘秘的将背篓放在刘柴面前,示意刘柴掀开布帘,刘柴打开一看,是一条土黄色的小狗,正蜷缩在背篓底哼唧哼唧呢。
小黄狗慢慢睁开眼,“汪汪汪”的叫了几声,刘柴开心的一把抱起小黄狗,还郑重其事的给小黄狗取名“木柴”。见到儿子如此开心,刘川和妻子秀兰也开心的笑了,一家三口过了一次开心又舒心的新年。
开春后,铁匠铺的生意越来越好,除了打农具锄头,还奉命给官府打造了十口上好的钢刀,刘川听来取刀的人说,去军营修缮刀甲,一个月就是二两碎银子,刘川心动了。
回到家中,刘川跟妻子说了自己的想法,并分析道:“秀兰,我在铁匠铺,一个月不过是八百文钱,去了军营,那可是二两散碎银子,干个两三年,别说是给你们娘俩买新衣服,我还能盖两间青砖大瓦房!”
秀兰知道丈夫的脾气,便同意了丈夫的决定。刘川走的时候,刘柴拉着爹的手,怯生生的问道:“爹,你要回来啊。”
刘川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那是当然,拉钩。”
在爹走了之后,刘柴每天都会坐在门口,木柴也趴在刘柴脚边,一人一狗望向巷子拐弯处。
后来,每个月的二十八号,刘川都会回家探亲一次,看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儿子,刘川心里既心疼又开心。
然而,在第三年的夏天,县衙来人告诉秀兰,刘川不幸死在了草原铁蹄之下。
那一刻,秀兰感觉天都要塌了,她数次哭的昏死过去,后来,秀兰强忍着悲痛,跟随县衙差役去给丈夫收尸。
没成想,山贼流匪作祟,杀了一行十余人,若不是差役拼死打杀了为首的几个恶徒,所有人都得撂在荒山野岭。
回到家中,秀兰仿佛丢失了魂魄,两眼空洞无神,任由刘柴百般呼喊,秀兰都不曾做出反应。
到了晚上,演皮影戏的干瘦老头来到家中,抬脚踏进屋内,木柴便疯狂的朝干瘦老头吠叫起来,刘柴喝退木柴,问道:“老爷爷,您现在来我家干嘛?”
那老头怪笑道:“秀兰呐,我老头子若是说,有法子让你男人活过来,你……”
秀兰猛然抬头,直勾勾的盯着老头,问道:“你真有办法让他复活?”
干瘦老头搓捻着山羊胡,点点头:“我骗你个妇道人家有何用?更何况,刘川兄弟哪次不是托我给你们娘俩送这送那的?不是咱们的交情,我可不会帮你。不过嘛,这事比较麻烦,你看……”
秀兰慌乱间拉住老头的手,道:“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只要能让我丈夫复活。”
干瘦老头笑道:“好说好说。”
干瘦老头走到灵堂,一掌推开棺材盖,啧啧道:“多好的器鼎啊,老夫怎么舍得你就这么走了呢?”
那老头一把提起刘川的尸体,然后放在地上,解开衣物,而那块护心的皮肤,被干瘦老头收进了装着皮影的箱子!原来,所有的皮影都是用离心脏最近的那块皮肤制成!
干瘦老头在胸膛处画出一道古怪的符箓,接着,用刀剖开心脏,朝秀兰大喝道:“还不快快取你儿子的鲜血?”
秀兰闻言,竟是呆立当场,脸色惨白,丝毫不敢动弹!
干瘦老头一巴掌甩在秀兰脸上,怒骂道:“不成器的玩意。”一个箭步来到刘柴身前,手起刀落,划破刘柴的左手掌心,将鲜血滴在符箓之上。
那符箓慢慢吸收了鲜血,形成符胆,干瘦老头双手掐诀,念念有词,然后,一掌将符箓符胆拍进“刘川”的胸膛,“刘川”竟然慢慢站了起来。
秀兰看着心爱的丈夫“死而复活”,慢慢伸出手去摸他那熟悉却冰冷的脸庞,她突然一阵抽搐,低头看去,“刘川”一把掏出了她的心脏,交给一旁的干瘦老头,老头大口大口的嚼着新鲜的心脏,狞笑道:“这就是我的要求,老夫要吃了你的心脏。老夫更要夺了你儿子的身体,练就神功!”
年仅十岁的刘柴早已忘记掌中的疼痛,此时的他,脑海中只有无尽的恐惧,复活的爹亲手杀了娘亲,而那个“爹”,此时慢慢朝自己走来,刘柴麻木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他闭上眼,轻声呼唤道:“爹。”
木柴见状,躺在刘柴年前,干瘦老头一道掌风将木柴掀翻,讥讽道:“一条土狗,也敢在你爷爷面前叫唤?”
就在刘柴认命的时候,一声叹息回响在耳边,李夫子抬脚进了门,一手负后,坦然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儒家君子,出口成谶!
“刘川”被李夫子夺口而出的金色文字包裹其中,浑身冒起了青烟,李夫子轻声道:“莫要为虎作伥,切随清风离去。”
李夫子挥动袖袍,“刘川”朝李夫子抱拳谢过,随风飘散。
失去“刘川”,干瘦老头也因气机牵引,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口污血,擦掉血迹,狞笑道:“怎么?老夫子要管这闲事?”
李夫子道:“老夫念你尚存善念,救过几人,不曾想你竟是另有深谋,放任你铸成大错,而今怎还能饶了你?”
干瘦老头狞笑道:“就凭你?”随即一招手,箱子中的皮影纷纷飞出,向李夫子袭杀而来,李夫子挥袖打散数个皮影,以指代笔,凌空书写《岱宗夫如何》,苍青色的文字直接将干瘦老头镇压其中。
李夫子挥挥手,身后出现两道身影,将干瘦老头和皮影箱子收起,退出门外。
李夫子扶起呆若木鸡的刘柴,问道:“可还记得你拜师之时,我教给你的道理?”
刘柴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李夫子道:“天地君亲师,忠孝礼智信,圣贤的道理很小,小到事实皆有章法,又很大,大到囊括宇宙;圣贤的道理很高,高到云霄,落到实处太难,却又很低,低到人人都可拾阶而上。”
“夫子并非圣贤,就只是个教书的老夫子,可是啊,夫子还是希望这个世间多些那么不太坏的人和事。对于你爹娘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夫子问你,是否愿意陪夫子去远游求学,见一见这个不太好、却也不太坏的世间?不着急回答,明天卯时,夫子在私塾等你的消息。”
夫子离开后,刘柴抱着木柴的头,问道:“木柴,爹娘只是走远了,爹娘还会回来看我的,对吗?”
黄狗木柴轻呜几声,蹭蹭刘柴的脑袋,便静静的趴在刘柴脚边。一人一狗枯坐在门口,直到天亮。
刘柴收拾好背囊,带上木柴,来到私塾,朝李夫子肃然作揖,跟随夫子走出了自己的家乡。
十年后,曾经的小孩如今已经成了儒家学宫的少年翰林书生,独自负笈游学九州,见过了这不太坏、甚至越来越好的世间。可是,刘柴还是喜欢抱着日渐老去的木柴坐在门口,望着巷子的拐角处,他或许在想:爹娘,还会回来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