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山河天地熬过了素雅一季的寒冬,云牙山上残雪半销,一路走下时能听见积雪从树梢掉落的沙沙声。
缟素霓裳的女人脚底生风,走得飞快,眉梢眼角皆是焦急担忧。她的身后还跟着个形如龟兽的妖怪,正一遍一遍喊着夫人。
云牙山外已是葱茏绿意,山脚下的凉亭落了几只栖身的小鸟,悦耳短促的鸣叫声似在一点点驱赶冬日。
雪妖回头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继而催促道:“快些跟上来啊!”
旋龟脑海中设想着自己被白郡司炖成龟汤的画面,重压之下他干脆停下了脚步,有些心虚地叫住了雪妖。
“夫人,我若带你去了,当家的不会饶过我的。”
“你若不带我去,我现在就拆了你的龟壳!”
雪妖一刻没有停歇地走着,虽对旋龟厉声呵斥,但头也不曾回过。一想到那人族小娃娃口中的哥哥姐姐是她的一双儿女,她又岂能束手不理,成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去荒漠的路不算近,但有潜水遁地的旋龟坐骑,她倒也轻松。
“先说好喽,回头当家怪罪您可要保我。”旋龟两手叉腰,委屈道。
“行了行了,快走!”
﹉
此时的白郡司正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听着门外哒哒的跑步声快速靠近,接着匆忙的一道身影闯了进来。
白郡司手肘支起,脸上的悠闲之色与堂内的白狐截然相反,只见她使劲扇着团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游动的眼珠不敢朝书案边的主人看去,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屋外日影斑驳,投射到扇门大敞的书房之内。
“到底何事这么着急的样子?”白郡司轻声问道。
白狐以团扇掩口,模模糊糊道了一句话,白郡司没有听清,刚想让她再说一遍的时候,屋外又闯进了一个人。
“旋龟不见了。”红戎鬼禀道。
白郡司眉头一皱,觉得不对,又看白狐神色紧张,心中猜想落得七八分。
“夫人呢?”
白狐犹豫一瞬,终是埋头坦白道:“不见了,今晨我进屋就不见夫人踪影了。”
雪妖的去向不难猜测,得知自己的孩子遇到危险,换作任何一位母亲都会如此义无反顾吧,只是这对于白郡司而言,却是难甚一难……
荒漠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莽撞闯入只怕正中有心之人的圈套。但若是连雪妖都陷入其中,独留他一人在云牙山又有什么意义?
房内沉默一片。
书案上是白郡司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下颚紧绷。
“红戎鬼,随我出山,其余人守着云牙山,万不得把我离家的消息泄露出去。”
“是。”
﹉
荒漠沙丘下游,他们并肩而立。
病容少年眉梢一扬,眼中映入沙丘上那枯树下,清瘦凛然的年轻灭妖师。
“他是杀害你外祖父的灭妖师?”
“是他爹。”
狸吾顺着白斯寒的视线往上,轻瞥一眼水青,又重新流转了目光,放在苍茫的沙野上。
“你们的恩怨太深,我也不能说什么,但这回毕竟他救了雪儿,现在将他杀了话,雪儿若是介怀……”
白斯寒了解自家妹妹,她恩怨分明,些许孩子气,若水青当真对她有救命之恩,只怕狸吾有些难以自处。
他听着这番话,似有千丝万缕的躁动,犹如巨蟒,慢慢将五脏六腑勒得越来越紧。
他隐忍着,恨恨道:“元斋的人必须死,就算她求情,我也……”
也不会放过他?
话没说完,狸吾竟开始自我怀疑了,若是白沐雪求情,他能放过水青吗?
窑窟内缓缓走出红叶的身影。
她与狸吾一样,奔波几日不曾休息,而自己却做不了任何事……白斯寒少有的一声自嘲,深感挫败。
她走近他们,肉眼可见的疲累。
“换好了,她在睡,要不先不打扰她了?”红叶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怎么了?”
白斯寒贴近她,她立刻背过身去,匿着被自己擦红的眼角,这模样让狸吾也有些不安,不觉眉头皱得更深了,眸光闪过慌乱,猜测着是不是白沐雪出了什么事?
红叶自知失态,怕他们过多担心,立刻敛起了悲伤:“别担心,她没事,我……是见到她身上那么多的刀痕,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低头垂眸,脑中又浮出方才看到的画面,本该细皮嫩肉的姑娘,双手双腿全刻着石朔君和花绫临的恶行。
红叶徒然觉得,不过折断几根手指,剜去两只眼,根本都不够解恨的。
白斯寒唯有叹息再不能说些什么,而狸吾却异常安静,静静地往窑窟走去,却没有进去。
他敞着腿坐在门外的石头上,弯着腰将两臂支在膝上,像是泄尽了力气,俯首不动。
遥远的沙丘边夕阳垂落,天色变得墨蓝,熟悉的第一颗星隐约可见。
水青立于山丘上,白斯寒和红叶则并肩坐在下游,狸吾在窑窟门外若有所思……
诸犍和那群小妖们没有一个敢来打扰这几个人诡异的静谧。
直到苍穹如幕,漆黑的夜空复得星辰大海和那轮无暇玉盘,妖怪们堆起篝火,架上兽肉,这才开始发出零零碎碎的谈话声。
红叶早已困乏,不知何时倒在白斯寒肩头睡着了,他瞧着她眼底浅浅黛色,便也不打扰她。
狸吾被不远处的火光和酒肉味扰醒了,不过小憩片刻,怎么天这样深了。
他去篝火边取来一根火,接着拐进了窑窟侧屋里,原本漆黑一团的空间霎时明亮清晰。
火棍固定在墙上,然后小心谨慎地走到床边,他出神地看着略带稚气的面孔,苍白虚弱好似未盛开便凋落的花骨朵。
红叶的话突然闯入狸吾的脑海,他想去瞧瞧那些刀痕,实际上他已经这么做了。
水绿色的敞袖被他一寸一寸掀开,细腻白皙的手臂上爬着十几处刀伤,有些正在愈合,有些还能看见血肉,上面涂抹着黑褐色的药膏。
他低下头,浓黑的眼睫一下湿润了,从心底涌上喉咙的酸楚让他乱了气息。
“……那时,你也是这样救我的吗?”
狸吾的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伸手去勾她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交汇,十指紧扣不舍不弃。
“恐怕只有你这丫头会这样竭尽全力的救我了,傻,真傻……”他低声呢喃。
忽又勾动嘴角无奈一笑,他笑这世间,好像只剩白沐雪会如此爱他了……
一股冷风顺进窑窟里,轻轻扑打在他脸上,令他清醒不少。
若是白沐雪求情,他应当会放了水青。
“唔……”
不知是风太冷,还是手上收紧的力道将她弄醒了,狸吾赶紧松开手,低头看她。
流转的眼珠勉强地撑开眼皮,朦朦胧胧的一条视野中,她不经意瞥见熟悉的脸孔,陌生的泪眼……
她定是在做梦,狸吾怎么可能在自己身边,更不可能会哭。
白沐雪觉得自己在梦中,又悻悻地阖上眼睑,让自己的身体坠入昏沉的梦中。
“醒了……?”
耳畔飘来低哑沉闷的声音,很是熟悉,她悠然睁眼想要确认,这回她总算看得真切。
狸吾阴郁的眉眼在她苏醒的瞬间立刻疏朗起来,嘴边噙着笑,双目之中全是她的样子。
白沐雪呆住了,就像木头人一样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也不敢,深怕眼前的‘假象’一阵风就吹散了。
“怎么了?难受吗?”
这熟悉又温柔的声音,疼惜又炽热的眸光,除他还有谁……
回来了吗?
颤动的唇角突然瘪了下去,嘴边抿着倔强想要阻止哭声泄出,明眸却抑制不了一粒一粒泪珠肆意滑出,没一会眼眶鼻尖就红了。
她本不会如此,怎么一见到他就觉得委屈了呢?
白沐雪有些羞怯地侧过身,不愿让他再看自己如此脆弱的模样。
她一哭,他便心乱,凝重着表情些许无措地凑过身抚她头发,柔声道:“不哭了,我再不离开你了,好么。”
她不回,只顾着抽抽搭搭,连肩头也跟着颤动起来。
狸吾不知该怎么办,傻傻地不敢吭声,想等她平息情绪的波动。
盏茶时间,周围啜泣的声音渐渐微弱,他才敢伸长脖子去看那背过去的脸,谁知她也转了过身。
不期然四目相撞,她的眼睛红彤彤藏着愠怒。
“怎么了?”他问。
“你,你竟一直不来找我,还与别的女人花前月下浓情蜜意!”
说着说着她便又要哭出来似的,狸吾一时摸不着头脑,手边则忙着为她拭泪。
“这儿哪里有其她女人,你可别把你做的梦怪罪到我头上。”他笑道。
白沐雪猛然坐起,刚要抬手抹泪,不想竟扯动了胸口的伤,顿时小脸皱成一团,刷成惨白。
“你别乱动,躺下慢慢说!”狸吾扶着她,一面责骂一面将她的身体轻轻放下。
两人默然对视,她满面的病态,一身的虚弱,整个人清减了不少。而他无休无止地寻她,也是疲态尽显。
她质问的眼神让自己紧张了起来,刚才心里准备好的话语一瞬间全都被打乱,要是她又哭了,该怎么办……
狸吾开始思考如何解释,又觉得难以辩解,最终微微道了一句“我错了。”
他单独去会花绫临,他便是错了。
他没认出花绫临假冒的沐雪,他便是错了。
他没能找到她,更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