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黄土塑成的窑窟,隐于沙丘下游,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尖历刺耳的鬼魅叫声。
水青自是反感这些地方的,身上的法器跟着微微震动,如此鬼窟还是莫要靠得太近才是。
“若你真的认识狸吾,便叫他出来,我是不会进去的。”水青驻足道。
诸犍思考一会,觉得自己将他带进家中更是危险,便也同意他留在沙丘上等候,自己则与小妖们回到窑窟中。
他在外头等了片刻,却见诸犍面露难色从窑窟出来,身旁并无其他人跟着,更是不见狸吾身影。
一路颠簸使得白沐雪身上的伤难以平息,水青将她搁在沙丘上的枯树边时,才发现淡色的衣裙濡湿大半,自己的背后也印上淋漓的鲜血。
水青把这一切怪罪在眼前这个巍峨如山的妖怪头上。他觉得自己被戏耍了,胸腔一股怒焰再不能忍受!
桃木剑灵气缭绕,直直刺了出去,即便只是与诸犍裸露的臂膀擦身而过,也已经划上一道鸦色烧痕!
“等等,老子还没说话呢!”诸犍大声制止。
水青却不想再与他纠缠不休,今日不如就将这恶臭漫天的鬼窟收了!
桃木剑在诸犍身旁绕着圈周旋,让他进退两难,水青趁此机会掏出怀中十张黄符,口唇翻飞,黄符列成一排浮于半空。
诸犍掌中蓄气,准备接此攻击,但他心中已经开始退守,眼前这个小子是鬼魅妖怪的天敌,灭妖师吧……
那小姑娘又为何与他同行,还是说……她会受伤是因为这个灭妖师?
诸犍皱眉瞪着他,如此不耻对待一个小妖怪,这人族也尽是些无恶不作的小人!
水青注意到他的敌意,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他手指往上一提,黄符似有生命一般,听话的往前横扫。
诸犍两腿迈开,拔出腰间的蝮蛇刀。
就在黄符贴近他的时候,一股力量从两者之间穿透,威慑力惊人,二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却了好几步!
黑衣窄袖的少年,手持弯刀跃到两人中间,夜风吹动着他绵柔的发丝。周围的一切几乎将少年拥进墨色里,只有一张森冷俊逸的脸格外明显。
狸吾。
水青如何都不能认错,这就是三年前放火烧死他们的妖孽!
“还好吧?”狸吾没有认出水青,而是转身靠近诸犍。
不等诸犍回答,狸吾的身后,一声幽怨又无奈的声音响起,是水青愤愤喊了他一声。
风,从他背后拂过,带动那恣意傲慢的辫发甩落胸前,单薄的黑衣被风吹得贴合在健壮的背肌上。
他一动不动,站着。
面对着他的诸犍被这副表情吓了一跳,好像有不可磨灭的仇恨刻画在这个少年渗血的妖瞳里。
诸犍的目光来回巡视,最终还是落在树下命若悬丝的姑娘身上。
“老大,树下那个姑娘可是你要找的人?”他提醒道。
狸吾蹙眉回眸,刻意忽略掉那手持桃木剑的男子,带着些渴求去寻诸犍所言的那棵树。
披散的鸦发,宽袖裙摆斑斑血迹,一双素手无力地搁在沙地上……她所有的一切都染着红色,像是凋落的花瓣安静地埋在树根下。
他的心似坠入冰窖。
狸吾屏息朝她靠近,每走一步都觉得寒意更甚,最后看清了她恬静死寂的脸,心房突然鼓动狂乱起来。
那包裹胸口的衣襟上,血迹已经发黑,狸吾一眼就发现了那个血窟窿……他牙关紧闭,颤颤伸出来手来探她鼻息。
感受到微弱的温气,他总算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叹了出来,这才有心思去瞄伫立一旁的水青。
霎时间,寒意被狂热替代,方才冰凉的心房一会已经挤着血液往他双拳和双目,湍急而去。
“……你干的?”
水青看着他眸底血红,仅仅是一个眼角斜睨,便叫他从头到脚一阵凉意。
“我说不是,你信吗。”水青答道。
“这伤口是法器所致,不是你还能有谁。”
“你若不信大可先带她去疗伤,等她苏醒,你就知道该不该信我了。”
这般凛然之色看起来不像在说谎,狸吾心中揣着对她的担忧,也不愿浪费时间与水青纠缠。
他俯下身,一手揽过她瘦弱的背脊,一手穿过细软的腿弯,小心谨慎地横着抱起。蓄存的力道盖过她身体的重量,好似抱了个空,轻飘飘软绵绵……
诸犍很识相地为他领路,窑窟中正戏耍打闹的小妖们一看到他们,纷纷安静了下去,不约而同退却两侧,腾出一条通往侧屋的小道。
说是屋子,实则不过黄泥塑成的小洞窟,里边只有一张石头砌成的床榻,上头铺着些稍软的干草,甚至连床被子都没有。
“呃……我这儿也只能这样了。”诸犍停在外头,挠头苦笑。
“不,我很感谢你。”
狸吾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看她胸口贯穿的血窟窿还在不断往外溢着血,好似水墨染指,一寸一寸晕出娇艳的花朵。
“雪儿……醒醒……”
空气中弥漫着的腥香让他神经紧绷,他心疼极了,却又不敢动她,只能不断地重复她的名字,好让那双紧阖的双目能为他睁开看看。
低哑的声线在她耳边绕转,纵然他有绵长的耐心,却也没能唤醒她。
想过无数次寻到她时他会怎么样,责骂她让自己如此担心?还是要抱着哄她?可从未想过会是这番结果……
伤处绽放的血花还在侵蚀着淡雅的衣裙,滴答滴答坠在黄土地上,而白沐雪的生气也好似随着流失的血液逐渐消磨殆尽,奄奄一息。
“你们都出去。”
沉寂在自己猜想中的诸犍被狸吾的呵斥声吓得一抖,不敢多言,赶紧推搡着三两凑热闹的小妖怪退出侧屋。
狸吾向上挽起窄袖,心中浮浮沉沉着可能失去她的恐惧,连十根指节也跟着狂跳的心脏不住的颤动,半天也解不开她的腰带……
胆战心惊。
愤怒与恐惧交杂成一股莫名的勇气。他将她扶起,让背后的伤口对着自己,继而缓缓脱去这身脆弱的衣衫,没有时间让他踌躇犹豫。
暴露出来的肌肤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色泽,入眼全是红,还有那个拇指粗的血窟窿,粉生生的血肉朝外翻着。
他忍着心中的钝痛,从药袋中取来干净的棉布,指尖掐着畏怯,哆哆嗦嗦地擦拭她后背和胸口的血污,又拿了些膏药往血窟窿上涂抹。
“疼……”
光洁的面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雾,她颦蹙仰面,沾了血的乌发贴在下颔,更显面容苍白。
白沐雪幽幽吐息,拼凑半天也只有一个字,但只这一个字,足以使他平息不少惧怕。
狸吾轻轻将她躺回床上,伸手抚开她黏在脸上的发丝,指腹在她面颊流连,缓缓俯身怜爱地在她绞合的眉间留下一个吻,随后在她耳边絮絮安慰着。
“不怕,我在呢。”他的声音低沉似有魔力。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都平静了不少,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他也一丝不紊地包扎着。
红叶和白斯寒闯进来时,狸吾正巧包扎结束。两人见到一榻一地的血迹顿时慌了手脚,白斯寒猛地冲过来,一把撞开狸吾,险些让他栽倒地上。
“雪儿,雪儿?”他坐在床边,将她的手紧紧包裹着,不断收紧。
红叶站在一旁插不进手,只好转身问狸吾:“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问,急着给她包扎伤口了。”
狸吾回答的时候,目光片刻也没有从白沐雪的脸上移开过,他惶恐不安,深深望着舍不得离去。
“好了,你们先出去问问缘由,我来给她换身干净的衣物。”
红叶拉起白斯寒,将两个男人一并赶了出去,她看了看脚边那些被丢弃的棉布,浸透了血,真教她心疼。
﹉
不远处端坐着的水青看到二人出来,也放下了忐忑的心。忽的,他们视线相碰,水青微微颔首,接着转过身去继续沉思。
二人思量着还是向他走了过去,水青听着愈加接近的脚步声,心中已经开始整理前因后果打算交代。
“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狸吾站在他身后,语气还算沉静。
“她予我有滴水之恩,我自然要护她。”
水青站起身回首,目光不曾避讳,对上两人惊诧的表情。
他是灭妖师,还是木元手把手教出来的,又怎么会对妖如此良善?
“她还好?”水青低声询问。
白斯寒戒备地上下打量他,反问道:“你很关心?”
霞光投射在水青坦然无畏的面容上,二人瞧见他不带犹豫地点了点头,旋即微笑道:“虽然她是妖,但毕竟也是为我受的伤,我……”
“为你?”狸吾无端生出些薄怒,紧皱着眉头瞥他一眼。
水青意识到他的敌意,立刻谦逊解释道:“是……因我,怪我。”
“你是个灭妖师,与妖怪如此亲密,嫌命太长?”
狸吾这话中不知道是否有威胁的成份,但白斯寒立于身旁确实感受到一股杀气,逼得他不禁往旁边挪了两步。
水青无奈,轻笑道:“你灭元斋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反倒对我如此敌意。”
“彼此彼此。”狸吾冷冷道。
二人之间似有无形的刀枪剑戟,都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皆是血海深仇。
白斯寒置身事外,将他们的举止收揽眼底,回想起三年前的大火,大约意识到严重,他伸手拉扯着狸吾。
“你过来下。”
他将目光从水青脸上收回,脚步一旋随着白斯寒走了几步,走至沙丘下端,余下水青一人继续端坐于晚霞的清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