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这日跟着下了朝,赵璟看看眼下无事,便打发他去永曦宫教课,教完顺道再去永安宫探望宋娘子,回禀她的病情如何。
宴山正遂了心意,哪有不积极的道理。一时赶到了永曦宫,皇后正在埋头练字,听到通传小先生来了,竟也主动迎到了书房外。
宴山正要见礼,皇后忙止了说原该她对先生行礼,宴山忙辞了不受,皇后便道:“索性都免了就是。”
宴山只得从了,便去看她昨日的作业写的如何。
皇后资质虽不如南歌,但态度极其认真,练的又刻苦,倒是弥补了些不足。宴山挑了习字里好的圈起来先夸赞了,又将有缺陷的逐一讲解,再让她当时写了新的对比。
皇后一一照做了,果然长进立竿见影的,心里很是欢喜。
一时讲课结束,皇后又命人端上来时令的鲜果点心,各式茶汤,只说小先生辛苦,先歇上一歇再走不迟。
永曦宫里的人原就觉得宴山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竟也给皇后做先生,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见皇后对宴山如此高看,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便也不敢小觑,把各种茶点流水价的摆了整整一桌。
宴山不好驳了皇后的好意,多少用了一点。皇后又因眼下无事,便又与他闲话了一回,问起他家乡何处,何时入宫,如何上进的学问等等的话头。宴山因有意在皇后这里谋求信任,便一改往日低调少言的作风,尽力挑拣出些有用的话说。果然只没几句,便把皇后说的红了眼圈,看他的眼神从学书时的尊重,又变得更怜惜了些。
因惦记着还要去永安宫,宴山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告辞。皇后正欲以学生礼相送,宴山忙推却,又后退了两步才转身去了,以示不忘本份。
皇后觉得他小小年纪不卑不亢、进退有礼,不由对他好感倍增。走了几步去窗前去看他的背影,却见他停下和宫里当差的团子说了几句话,还塞了什么东西,看样子很是熟捻。
但如此正大光明,想来也不会是龌龊的交易。
团子前日因无意中赚了圣上驾临,漪兰私下已赏了他。不料后一日他在门外不过向圣上行了个礼,却又一次赚了圣上来。漪兰觉得他机灵,把他从外门调到中门上侍候。但此时忽然把他和宴山联系起来,漪兰便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思索了一会儿,漪兰便让人将团子叫了过来问话。
方才宴山走时有意和团子闲话几句,并交代过皇后看到必会传他,且教好了说辞,是以团子倒不慌张,很是从容的见了礼。
皇后只留了身边可靠的一个老宫人叫红梅的,便开门见山问他:“你与宴山是何关系?”
团子道:“回圣人娘子,前几年宴山在内东门司当差时,经常往永曦宫来办差,那时他知道小的从小没了娘,家里爹爹又生病,便格外照拂小的,偶然得了赏还要塞给小的,只说是让攒着有机会带给爹爹去治病。故而小的每次见他,都和亲人一般。方才宴山又给小的塞了钱过来。”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块碎银子来给皇后看了。
皇后点点头:“他身世原就悲苦,自己的爹爹也是生病去的,怜惜你也是人之常情。那吾再问你,前日的事到底是偶然,还是你自己拿的主意?”
宴山忙跪下回道:“圣人娘子在上,小的实在不敢隐瞒,不过是偶然凑巧罢了。”
皇后道:“这里没有外人,吾也不会惩罚无辜,你不用有什么顾忌。”
团子道:“小的那日的确是凑巧看着牛郎织女星,想起爹娘来才没看到圣驾路过。后面小的得了官家的赏,又得了圣人娘子的赏,便和宴山说起如今我自己竟也挣到了赏钱。宴山说圣人娘子向来端正宽厚,原就该和官家伉俪情深,只要我好好侍候,以后多的是双份的奖赏。这便是全部的实情了。
皇后听了这话,愈发觉得宴山提起的伉俪情深很是投心,便笑道:“你也是个知道好歹的。既然宴山愿意真心帮你,自然你的人品也是信得过的。那吾也不妨提携你一回,从今往后便在吾跟前侍候吧。”
团子不料方才宴山的几句交代,就有这样天大的好处,皇后跟前对他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了,忙又叩首谢恩不迭。
一时皇后又嘱了红梅亲自教他些跟前的规矩,团子认真学了不提。
却说宴山下个差要去永安宫,本该是高兴不及的事儿。谁知他这时就想起自己刚刚表白心意,杨东楼夜里就提半年内要试上一试之类的说辞,一时便觉得心里打起鼓来。
他在半路上很是踌躇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到永安宫前让人去通传。
南歌昨夜也没有睡好,一早起来便望眼欲穿的等着他。此时听见喜讯只恨不能冲出来宫外迎他,表面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翻着本词谱。
宴山一进了外殿,蘅芜便指了指东殿,小声道:“娘子从一早等到你现在了,刚还说你在永曦宫那里住下了不舍得出来,你小心些应付吧。”
宴山点了点头,便独自进了东殿的书房。
南歌正假意看书,见他进来只装作不知,宴山过去先问道:“今儿个用的什么功?”
南歌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左右也没人教,胡乱看看罢了。”
宴山笑道:“宋娘子这话可是翻脸无情,明明楷书几年前就学了我的,怎么如今倒说没人教了?”
南歌呸了一声:“我自己写的好多了,谁要学你!”说完又想到他口里还是叫的宋娘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便将书丢了过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宋娘子,就是不听!”
宴山一把将书接过又还给了她,笑问道:“你姓宋,自然要叫宋娘子,不然叫刘娘子不成?”
南歌虽心里想让他叫一声娘子,或听他唤一声名字,但知道这宫里也不可随意放纵,只能对他乱发些脾气罢了。此时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宴山看她不悦,便自顾自到案上执了一支小狼毫,微蘸了些墨,在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了几个字递到她手上:“别生气了。”
那字写的极小,南歌靠近看了才认出是“南歌 狸儿”四个字。
他还记得几年前她和他说过的,她的乳名叫做狸儿。
他不方便当面叫她名字,便写在纸上给她看,让她知道他在心里已经如此叫过她。
南歌面上一热,低头也执了一支笔,问道:“你师父叫你什么?”
“山子。”
“山子,这名字叫起来比宴山还要亲切一些。”南歌笑出浅浅的一个梨涡来,在他的字旁写上:“宴山,山子”四个字,写完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再下笔。
宴山明白她想再写些什么,柔声道:“无需写出来,我知道就好。”
南歌却忽然扭过头去,眼里已是含了一汪清泪。
所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她待他情深,所以才会多怀着疑猜和忧愁。
“今儿个确实是我来的晚了一些,是我的不对。永曦宫的功课讲完,皇后又问了些话,我总不好不回。出门又遇到团子交代了些事情,”宴山细细的解释道,“明日我一定尽量早些过来。”
“你本不是这个宫里的人,能来一趟已是不易,我怎么能怪你。更不敢催你每日过来。”南歌用帕子拭了泪去,又道,“这样倒显得是我不懂事了。”
宴山忙道:“不不,我既答应了你,就该尽力做好,只要让你生气了就是我的不是了。”
南歌知他说的便是昨日的表白,一时又觉得既羞又喜,方才的无名之火也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峨眉间含起了笑意盈盈。
宴山看她梨涡浅笑,羞色媚人,一时又想起师父说的话来,脑中便不自觉的呈现了一副巫山雨云图,身上立时隐隐有些从未有过的反应出来。
他心下一惊,只觉得自己着实浪荡了些,竟然生出那般的龌龊心思,但是想起师父当日的嘱咐,他又忍不住内心有些期待。
他期待的不是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能否挽回命运的捉弄。
宴山怔怔的看着南歌,开始有意的纵容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爱。
南歌看他玉面无故生出些微红,额上还忽然冒出一层薄汗,以为他从外面着了凉,一进来这过热的屋子受不住,忙用帕子帮他把汗轻揉的搽掉,一迭声的问:“这可是怎么了?出了这一脑门子的汗来,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她此时靠的更近了些,幽香沁来,从鼻端直入到肺腑里去,一时宴山的躁动四起,身体上似有更明显的反应,但他察觉之下,却又觉得终究不是期待的程度。他也许已经彻底的废掉了。
他的心一时又无边际的沉沦了下去。仿佛坠落到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如若自身体残缺的那一刻就把情爱禁锢,也许他便不会体会到这一刻的冰凉刺骨的绝望。
因为从前残缺的只是身躯,而对南歌钟情之后,残缺已经蔓延侵蚀到他作为男子的自尊。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的出汗,得赶紧把医官叫来看看。”南歌看他额上瞬间又是一层薄汗,忙微仰起头帮他擦拭了,又用手去触她的额。
她这回因一时着慌,几乎贴着了他身前。屋子的火盆烧的旺旺的,她穿的本也没那么厚实,宴山似乎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曲线玲珑,只要他稍稍伸出手去,便能将她软玉温香抱满。
他在御前伺候了几个月,也不知夜里替赵璟守了多少次的雨露均沾。尤其是临幸刘娘子时,她发出的蚀骨媚人的声音。原来听着只觉得吵闹,如今忽然回想起来,竟然又联系到了眼前的南歌身上。
他在永安宫值夜时,她从未传出过任何声息。可是,如若她面对的那个人是自己呢?会不会也如刘娘子那般,细喘娇吟,媚人蚀骨?
他热切的绮念与冰冷的现实交织往来,忽在天堂,忽在地狱。
“宴山?你这是怎么了?”南歌触到他的额头一片冰寒,忧心不已,“我让蘅芜去请徐医官!”
宴山一把挽住她:“不用麻烦医官,”他低下头纠结往复许久,又道:“徐医官说要利用大娘娘患病,你可借机入道为其祈福,就此摆脱官家宠幸。本来,我还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南歌疑道:“大娘娘好好的如何会患病?莫非下毒不成?”
“自然不会。只是一种无毒的迷药,暂时昏厥,并无害处。”
南歌思索一时,点头道:“若对大娘娘身体无碍,此计倒可一试。你此时又作迟疑,莫非还有他法?”
宴山苦笑道:“我自以为深情可抵一切,但此时设想若此计终成,那你一生便将付与我这个废人,从此芙蓉帐暖不过空设而已。”
南歌这才明白他方才种种反常,忙道:“有你便足,万事不悔。”
“你纵然不悔,我又何颜以对?不若你就此丢开避宠的心思。即使日后你依旧是如今的身份,但我知晓你的情意,此生也愿终身伴随,绝无怨怼。”
“你此话何其荒唐!”南歌虽怜他悲苦,痛他所痛,但依旧按耐不住内心气血翻涌:“我此心从不轻付,相许此生也绝不是玩笑!
言罢,她从多宝阁上取出一个梅瓶,从瓶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宴山狐疑的看她层层打开,才发现那里面竟然是灵机虫。
她竟然早就备好了这味药材,做好了随时毁损容貌的准备。
她对自己死心塌地至此,宴山只觉方才的话语极其不妥,急忙伸手去抢:“你拿它做什么?!快把它给我!”
南歌却早躲了过去,只道:“我知你心里总是过不去那个槛。”
言落手起,她已将那灵机虫尽数的往嘴里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