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微微颤起来,极迫切的看到,却还怕他万一留下的又是冷漠的言辞。
终于下决心打开看时,却见上面用极公整的蝇头小楷只写了八个字:“青团之意,我已悉知。”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原来他方才只是谎作糊涂。
原来他莫名其妙要了青团来,是在他已经知道含义的前提下,表达他愿如她心意,愿与她如那甜蜜黏腻的青团,再不分离。
他特意在走后留下这个字条,是这般隐晦的却又明晰的表白。
待终于理清了这些,南歌心底瞬时如几千几万个炮仗同时炸响了一般,轰隆隆的让她几乎失了神智。她将那字条捂在心口,却又觉得满心被什么塞的满满的,近乎憋闷难忍,她又腾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又觉得思绪无处安放。
思念他时,辗转煎熬,他不解风情,她依旧辗转煎熬。而如今终得两心相映,她反觉得更辗转煎熬。
窗外月华如洗,再过三日便是月圆之夜,一轮皓月还微微有缺。南歌怔怔的望着夜空,只觉得这缺的明月便如自己此刻的内心,虽不能与他日夜相守,但已算得圆满已及了。
宴山终于借着那个小小的青团将心意吐露出来,一时觉得两情相悦之下是万般甜蜜,但再想到南歌看着他时含情脉脉的眼神,又难免内心波澜激荡。他揣着怀里南歌为他缝的袖套,恍如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一路如饮了陈酿仙露。
也不知晃荡了多久才回到住处时,才发现师父杨东楼正在他房中的书案前,画着一副喜鹊登梅图。
“山子回来了?累了没有,那边桌上有我给你煮的参汤,这会子还热乎呢,快先喝了去。”
这倒是老习惯了,宴山去桌上端着碗喝了,便品出来并不是什么单独的参汤,不只有虫草,怕还有别的药材。
往日他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就罢了,不过是师父总说他个头矮些要用虫草给他补养,而南歌总会说他过于瘦弱塞给他雪参。左右不过都是疼爱照拂他。
可如今他个头长起来了,也没从前那般羸瘦,却忽然听到先前有德和杨医官说的几句话,这个事儿在他这里便有些走偏了。
他低头乱想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窘,杨东楼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慌忙问:“师父?今儿个没有当值?”
“近几日内东门司算是闲了,我每日都下差下的早,只是好几日没见到你了,这便过来坐坐。”
“徒儿前几日一直跟着官家值夜,也没得回来住。几日不见师父了,很是挂念。”他凑过去在杨东楼肩上慢慢揉按着,心里滚了几个念头,终于开口道:“徒儿未经师父允许,找了杨医官。该当先告个罪。”
杨东楼笑道:“他今儿个当值,我下差的时候过去和他下了盘棋才回来的,已经听说了。不过他本就是医官,你找他也是正当的。”
宴山不知道杨医官和师父说到了什么层面上,但是琢磨着他们既然关系非同一般,大概也不会隐瞒,索性也便坦诚道:“徒儿有一事苦恼,想听听师父的意见。”
杨东楼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在一旁,笑道:“这件事我早就都知道了。原比长卿知道的早。”
宴山揣摩着这长卿大概就是杨医官的名或字,师父竟比他知道的还早,便觉得有些纳罕。
“这几年你费的心思自不用说,我都看到眼里,原觉得只是小孩子心性。但看你一天大似一天,这心思却愈发重了。我放心不下,暗地里在永安宫埋了眼线。所以即使你今日不主动说出来,我今日也是要提醒你,不要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只要稍稍用心,就能看出端倪来。你可知有些事,我甚至比你知道的还要详细些。比如,你不在永安宫的时间里宋娘子都在做什么。”
宴山被这话惊了一身冷汗,当即便跪倒在杨东楼面前,急道:“我百死无惧,只是怕连累了师父和宋娘子。请师父教我。”
杨东楼伸手将他扶起,叹道:“你我今日的关系还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么?其实你也不用过于担忧,原是我担心你年纪小冲动些,宋娘子对你又迷恋过甚,万一不小心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被人捉住把柄,岂不麻烦,故而先敲打警醒你一番。”
宴山被他说的满脸通红,只低头道:“宋娘子端庄有礼,徒儿更不敢造次。”
杨东楼笑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是挨过了刀子的,但幸而年纪小没有去势,这几年我一直托长卿弄了虫草鳖甲等药来,给你滋补肾气。后来这几年宋娘子又常送了上好的雪参,这稀罕东西原只有官家和大娘娘常用,中宫那里也是有定量,各宫嫔妃等闲都是没有的,长卿弄了几次也只弄到些根须来。虽不知宋娘子如何得来,但她是真心疼你。师父和她不一样,师父的是想着等你有机会娶妻纳妾的时候,床帷上少些遗憾。”
宴山虽愈发窘些,但杨东楼为他本已残缺的身子打算多年,如何不感怀于心,立时又作了个长揖:“我知道师父也是真心疼我。”
杨东楼叹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却比你更苦了些。我那时也只有七八岁,跟了一个老宫人干些粗笨的活,大雪天里在外面值夜,险些冻死。有一回上病重,随便给吃了几丸药便听天由命了。我昏昏沉沉的熬了不知几日,眼看着命是要保不住了,可巧遇到了长卿。他给我熬了药连着灌了几回,才把我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又说以后我再熬不住病,便偷着去找他,他给我治。从那以后,我就暗暗发了誓要混出个模样来,好报答他。也是从那时候,我只要领了薪俸,得了赏都攒起来给他送去,后来升了职有出外差的机会,得了油水给他,看到好玩意儿也买来给他。我只当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牵挂,活着的理由。直到遇到山子你那天,他知道我待你不同,只说这些年他一直也没娶妻生子,索性与我一样把你当孩子罢了,我给他的钱也都攒着等你大了给你出去买房置地。这些年我虽教你学问,但你生病配药养身子,却都是他悄悄的操心。今日说给你这些,不是为别的,是要你记着这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和长卿,都会帮你。”
宴山听他这一席话,回忆起往事种种,才发觉杨医官虽然一直以师父挚友知交的面目偶尔出现,但其实却把他的关爱与师父的融在了一起,注入到了他原本悲苦的生命里。
他是不幸的,却也是如此幸运。
宴山鼻子酸涩,眼中便有水雾弥漫了起来。
杨东楼伸手给他抹了眼泪,安慰:“你这孩子再苦从小没见掉过泪。刚去翰林院抄书那会儿,手腕子都抄肿了,还是咬着牙写。可见是个硬骨头,这会儿倒是哭鼻子了。师父且再问你一句当紧的话,你喝了这八九年的药了,可有什么效果没有。”
宴山一听这话顿时结巴起来:“没,没有,我,我不知道。”
杨东楼笑道:“这事儿不急,原是需要刺激一回才行。不然平白的就起了用,让人见了可要拉着你去再挨一刀。宫里隔几年也要检查,上次检查你年纪尚小,我提前关照了也就糊弄过去了。我估摸着明年差不多又该检查了,你如今大了,外貌又出众,肯定是不好再糊弄的。所以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试出所以然来,不成是不成的,若是真成了,我们还要早做打算。”
宴山傻愣愣道:“如何才能试出个所以然来?”
杨东楼拍拍他的肩笑道:“这些学问还用我教吗?你如今正是冲动的年纪,宋娘子又迷恋你的紧…”
宴山一听这话瞬时便明白过来,胀红了脸道:“不不不,我不会做荒唐事的。”
杨东楼叹了口气道:“郎情妾意,也说不得荒唐。只是你心里自卑的紧,定然又担心半路成不了事,在心上人跟前丢了面子。所以这事儿你要先想想宋娘子,她可原本只知道你是坏了身子的内侍,既然真心看中你,定然也不是图你这个。成与不成的不过试试罢了,还能怪你不成?”
宴山听他说的有理,却也只一味低着头,不知该回些什么,杨东楼又道:“不过这事儿不能着急,要等一个机缘。眼下永安宫还有几个人不知道底细,需要慢慢的想主意换掉。”
宴山忙摆手道:“师父放心,我不急,一点儿也不急,我从也,我从来也没有想过。”
杨东楼看他急切证明自己的样子,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正人君子。这事放到别人身上,就算没那本钱,也指不定做了什么风流出来。你端方守礼这是对的,只是你若不找机会和她试上一试,难道还要再去找别人?我和长卿给你补了这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惊喜出来,万一明年检查的各种捏捏摸摸的,说不定就给你弄出来动静,再一刀给你割了干净,你可后悔不后悔?或者你自己回去摆弄一番?再或者让长卿过来帮你诊断诊断?”
宴山立时手摇的如风中的杨树叶子一般:“不用不用,不用不用,我再想办法。想办法吧。”
杨东楼笑道:“到明年检查还有半年左右呢,待永安宫安全了再说不迟。目前还有宋娘子避宠的事没有着落,听长卿说,她连用灵机虫毁容都想了出来,可见这决心是下的狠了。”
宴山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师父,我今儿个萌生了一个主意,想去永曦宫里谋个好处。万一投了从龙的功,今后多少也有点资本。她今后没有子嗣,我总不能明知下场还坐的住。”
杨东楼想了想:“眼下宫里的刘娘子张娘子虽都有过盛宠,但出身太不像个样子。若是论起来,皇后和宋娘子出身都是上好的,若有子嗣,问鼎的可能自然要比旁人大些。特别是宋娘子,父亲如今官拜同平章事,文臣之极,又不涉兵权忌讳,可谓是子嗣极好的助力。但如今宋娘子无意,皇后若得了子嗣,自然胜算更大了些。你这个打算倒也可以徐徐图之。”
宴山道:“今儿个皇后要学书画,官家指派了徒儿去教,徒儿想着这便是个机会了。”
杨东楼道:“说起来你原是个谨小慎微的孩子。只是那宋娘子也着实为你痴心了些,眼下宫里张娘子禁足,刘娘子有孕不能承宠,一众嫔妃里面数她容色极佳,才学也拔尖儿,这会子最是夺了盛宠的好机会,偏偏因为你什么都不要了。你能为她做些长远打算,冒些风险也是应该的。只是一定不要冒进,要求稳。”
宴山坦诚此事原是忐忑不安的,不料师父竟这般通达,一时又要涕零,杨东楼笑道:“行了,可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身上又多了些担子,需要帮忙的时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便告诉师父,或者长卿,再不济还有宋相公。他一生未曾纳妾,除膝下仅一子一女,长子在外任,女儿向来爱若明珠,定然看不得她有什么险境。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劳动他。也免得他徒增忧怀。”
宴山道:“宋娘子她常说,父兄不愿靠她荣宠,她自然也不能祸及父兄,若有什么事便三尺白绫交代了自己,也便没有遗憾。她之所以想出来毁容的事,一来是避宠避的彻底,二来也确实稳妥些。”
杨东楼道:就此把容貌毁了总是可惜。左右先装病糊弄几日,实在不行就算再承宠几回也就是了,我们再慢慢想法子吧。”
宴山支支吾吾道:“她整日焦急,焦急此事。怕是觉得,我,总是跟着,跟着圣上值夜。”
杨东楼一愣才反应过来,一拍额头道:“我竟把你在御前侍候的事儿都给忘了。那怪道她焦急呢?这事儿确实不行。罢了,今儿个长卿值夜无聊,又不能偷睡,我少不得半夜再过去陪几盘,到时我带壶好酒把另一个值夜的醉倒,与他再好好商量一番。”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算了,也别等半夜了,你早些睡了,我这就带了酒过去。”
他说着便匆匆忙忙的走了,只留下案上新绘的一副喜鹊登梅图,红艳艳的,仿佛他对徒儿的一片赤爱。